大明朝逢节日常有异邦来朝贡,尤以冬至和正月为多。他这么一说,青辰也想起来,前些日子偶遇宋越和几个大员议事,说的话里好像就有什么“倭国”“硫磺”之言。
真是太不巧了。
“真的一间房也没有了吗?我打京城来,今日又回不去了,只能在此地暂住,可这县里就你们一家客栈。就是杂货房柴房都可以,我也付你们客房的钱,只求让我凑和一夜。”青辰不甘心道。
掌柜摇摇头,“不是我不想帮你,真的都没有了。那些倭国人随身带了许多东西,房里装不下,都堆到柴房和库房去了,还锁了起来,连我都不能近。这一整间客栈,就只剩下您刚才进来的门檐下可以让您待了。天色不早了,我劝您还是快寻其他的落脚之地吧。”
青辰失落地转身出了门,来到门檐下时停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陌生的冷清的街,有些茫然。
难道真的要在这檐下过一夜么,这样的大雪,屋檐早就遮不住了,还有那么大的北风。
她叹了口气,抬脚下了台阶,却没留意阶下有块石头,被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鼻子和嘴被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感觉像是贴着刀刃,嘴里很快涌上一股咸味来,大约是嘴唇磕破了。
风雪天,身在异乡,找不到客栈,尚不知宿在何处……本来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可这么一倒下,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累了。
连日的伏案修改方案,再加上翰林的课业、备课、抄乐府诗集、学习心学……要不是还年轻,她的身影应该早就熬不住了。
不巧的是,人在身体累的时候,往往也很容易觉得心累。
关于自己身份的问题,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现在倒在了雪地里,孤独这个词就不免窜上心来。
她是个大明官员,刚刚才在天子面前展现过自己的才华,可她也是个女人。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是不能嫁娶的。若干年后,等老爹和二叔先她而去,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像现在一样,大雪纷飞的夜晚,枕着陌生的街道,孤独一人。
青辰趴在地上,一时觉得,自己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一点一点地飘落。
不一会儿,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来人弯下腰来,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淡淡的,“这地上有什么宝贝,你要趴着不起来。”
她抬起头,只见宋越穿着一身月色的长袍,身后披了件紫棠色的毛皮大氅,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的额头,睫毛上有晶莹的雪。
第60章
他出现得如此不真实,满身风雪地不知从哪里来,就好像是上天为了安慰她,特意将他放在了这里。
宋越将青辰扶了起来,解下披风将她紧紧裹住,然后轻轻拨掉她脸颊上的雪,“冷不冷?倒在雪地里思考人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漆黑的双眼像夜空一样深邃。披风上有着他遗留的香气,在这清冷的雪夜里,异常沁人。
青辰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老师,喉咙像有什么哽着,说不出话来。
“是要住店吗?”宋越问。
沈青辰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客栈满了。”
他点了点头,“这几日京城一带确实是热闹的。怀柔就这么一家客栈,前几天就满了。你刚才打算到哪里去?”
她摇摇头,“还没有想好。”无处可去。
“那就哪也别去了。早几天前我便让人定了客房,你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一起住吧。”
无尽黑夜,苍茫大雪,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谢谢老师。”
“进去吧。”
客栈内,掌柜的见到去而复返的沈青辰,忙道:“这位客官,方才我就跟你说了,我们这已经满了,你硬是留下也没有用……”
“她跟我住一起。”青辰的身后,拂了身上雪的宋越这才走上前来。
掌柜的见到宋越,愣了一下,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招呼,“是宋大人回来了。大人是说……这位公子会住到大人的屋里……”他说着,看了青辰一眼。
青辰微垂下头,抿了抿嘴。
“嗯。麻烦掌柜的为我们备些膳食,这就端上来吧。”
“是。是。大人先请上楼,小的这就去准备。”
宋越与青辰上楼的时候,掌柜的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瞧,心只道这小哥真是好福气,这能冻死人的大雪天,竟能得位高权重的宋大人收留。想了想,他便到后厨去吩咐人备膳,嘱咐了一句“再送壶过去”。
两人回屋里没多久,小二就端了炉子和热茶来,还送来一个汤婆子,宋越接过来道了声谢。
青辰点了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屋子,看着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二人靴底带进来的一点雪也在融化。
这间客栈并不大,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圆桌和几把凳子。床上挂了秋香色的帐子,被子是大红色暗莲纹的,看着挺厚,叠得十分整齐。角落的衣架子上挂了宋越的一件深色绸衣,像是睡袍,展得平平的。
二人就着圆几坐下来,宋越把汤婆子塞到青辰的怀里,又给她倒了杯热茶,“还冷吗?”
“不冷了。”她摇摇头,用汤婆子暖了暖手,又喝了口热汤,只觉得四肢好像总算是有知觉了。
“等炉子再烧旺些就更暖了。”宋越说着,就着灯火端详了她一番,“嘴唇好像破了。方才摔的?”
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唇,“嗯。”
他望着她,口气淡淡的,“疼?”
“小伤,不怎么疼了。”
“慢点喝。”
“嗯。”
他给自己也倒了茶,细长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来看堤坝?”
灯火下,他的一双长睫落入火光里,玉面上落下两道淡长的阴影,唇尖上有一点点未干的茶水,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青辰捂着杯子,点点道:“嗯,找暗渠时走错了路,耽误了些时辰,结果马车没有等我。这里的马车也都不愿这个时候进京。”
“为什么趴着不起来?”他问,抬眸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站不起来。”
“我若是没有出现,你是打算就这样让雪埋了吗?”他的语气淡淡的,也很平和,却是包含着一丝责备。
她知道他是在关心她,对于自己小小的放纵,不知道答什么才好。
“青辰。”他看着她,正色道,“你不可以为自己找任何理由,来让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折磨自己的身体,并不能宽慰你的心,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你是个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雪地里思考人生,我想,一生一次也就够了?”
她垂下头,“我知道了,老师。以后我不会了。”
“嗯。”宋越嘴角弯了一下,又为她添了些茶,“听说昨天你面陈了修堤之策,皇上很满意。可以说是……技惊四座?”
青辰略有些不好意思,“老师也知道了?”
“今日一早就听说了。我虽离开了内阁,但还是礼部尚书,总不至于连乾清宫发生的事都不知道。”
一提到离开内阁的事,青辰还是觉得有些愧疚,眼神黯了黯。
“怎么是这副神情。”宋越垂眸看着她白皙的脸,“能筹到钱,还能改进修堤治淤的方法,你比我想象的做得还要好。作为你的老师,我很高兴,也很骄傲。你也应该为自己高兴和骄傲。”
“若不是老师替我担了责任,我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他便安慰道:“好了,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内疚,不安,又要给我道歉?都不必。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你昨日不是也为我求情了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继续道,“才入了天子的眼,就这么大胆,这么迫不及待地为我说话,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他停了一下,认真道:“谢谢你。”
青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帮上老师。”
宋越微弯了下嘴角,“你怎么知道帮不上呢?有些东西,表面上看似毫无改变,其实改变都在潜移默化之中。皇上当时没有说话,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那至少代表,他对你的求情并不反感,而不反感,恰恰是促成改变的开始。金口才开了几日,想让他那么快收回自己的话是不太可能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看着她烛光下素净的脸,他道:“放心吧。我说过,很快我就会回到内阁的。相信我。”
这时,小二在外面敲门,宋越起身去开门。小二端了膳食进来,还搁下一壶酒,“二位客官,这是掌柜的送来的一点薄酒,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青辰看着冒着热气的膳食,又看了看那壶酒。宋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拿起酒壶晃了晃,“想要喝一点吗?”
青辰想了想,点点头。
宋越微怔了一下。原本他只是随口一问的,没想到她会点头。
他端起酒壶嗅了嗅,“这酒太烈,你还是别喝了。”
她是女人,若是喝醉了……不好。
青辰有些好奇,“会有多烈?”
“……你受不了的烈。”宋越给自己的杯里倒了点,“你还是多吃一点吧。”
“哦,好。”
宋越吃得慢条斯理的,一如他往常的从容,夹菜时用的是左手。偶尔小酌一口,他的眼睛会微微眯一下,脸上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红。
青辰看着,只觉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喝酒的样子,别有一番神采。
窗外,夜色漆漆,不时有雪花飘过,雪影朦胧。
“老师为何也到怀柔来了?”她边吃边问。
“来帮怀柔的百姓,也帮我自己。”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回内阁。”
她有些听不明白。他解释道:“倭国冬至来朝贡,带来了十万斤硫磺,四百把衮刀。朝廷按例买了,但是他们得了银子又嫌少,便赖着不肯走,在京郊一带骚扰百姓,还打伤了县丞。我是来……劝他们回家的。”
劝?
青辰听了微微一笑,“老师是怎么‘劝’的?”
第61章
宋越给青辰添了些茶,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倭国之所以赖着不肯走,是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银子。他们为什么想要更多的银子?”
累了一天,冻了一天,青辰只觉脑袋有些发木,又想快些知道答案,于是干脆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看她摇起头来显得有些呆的样子,一双眼睛雾朦朦的,他的眼睛弯了弯,“如今倒是会偷懒的,脑瓜也不愿意动了。”
青辰抿嘴傻笑,提筷为他夹了块熟牛肉,“天太冷了,这儿被冻住了。”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她会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多想。这种心的放松,就好像是身在云端,轻飘飘地浮着。
他不置可否,只看着她笑了一下,自顾喝了口酒,然后道:“他们想要银子,但是银子是不能吃的,不能喝的,不能穿的。也就是说,银子只是代表了一种购买的能力。他们想要银子,只是想用银子去换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缺乏的东西。”
青辰吸了口气,看着他,与宋越异口同声道:“丝绸。”
“不错。”他继续道,“是丝绸。这世上只有大明国才会生产的最好的丝绸。他们每年的年底来岁贡,卖了硫磺和衮刀换了银子,到了来年的四、五月,又会用这些银子回来买丝绸。”
“去年,倭国卖给大明的硫磺只有五万斤,衮刀只有两百把,得利了之后,倭国人就想番利。所以,他们今年就带来了硫磺十万斤,衮刀四百把。可是朝廷的预算就那么多,又逢今年国库紧张,户部不得不削价购买,倭国人不愿意,所以双方讨价还价了半个多月,都没能达成一致。再加上先帝曾言‘远夷当优待之’,皇上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故而也不能硬来,伤了脸面。所以,局面才一直这么僵持着。”
宋越说得很认真,也很有耐心,力图将这其中的关系都与学生分析清楚。烛光淡笼着他的脸,勾出一张完美的容颜。
“这件事,表面上是单独发生的,但应该与丝绸的买卖结合起来看。”他继续道,“丝绸是必需品,对大明来说是,对倭国来说也是。他们用惯了丝织品,没有丝绸就会很难受。现在的倭国,有两股势力在暗中较劲,如果掌权者不能满足国民这一基本需求,那么另一方便会以此为由,趁机拉拢世家富贵,攻击对方。与此同时,佛郎机有大量先进的火器,正对倭国虎视眈眈,倭国若出了内乱,势必导致外绑来扰。”
青辰接着道:“所以,如果明年四五月,倭国使团不能从大明带回去丝绸,他们就没法向掌权者交差,会十分难受。”
宋越点点头,“正是。所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今年若是想通过硫磺赚一笔,明年就休想买到丝绸。如果他们愿意因小失大,那就继续闹下去吧。”
青辰听了,掖着袖子端起了酒壶,给他斟满了酒,然后看着他一饮而尽。
他不愧是十七岁便站上金銮殿的榜眼,二十七岁就入阁的次辅,史册上流芳千古的一代名臣。这般宏大的全局观和敏锐的洞察力,不能不叫人叹服。
自己要不是依仗着现代的学识,只怕不知与他差了多少条街。她要跟他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宋越喝了酒,搁下杯子问:“听了这么多,累不累?”
青辰摇摇头,“如此精彩的一课,又怎么会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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