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说完,徐延打断道:“那个推官叫什么?”
“沈谦。鸿胪寺左少卿林孝进的入赘女婿。哦,对了,他还是那个最近新任了四份职的沈青辰的二叔,不过是连宗的。”顺天府尹停了一下,又道,“贵妃说,皇上近日对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让那人走漏了风声,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依阁老看,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沈青辰的二叔……”徐延微眯着眼思量了一会儿,道,“给他安个罪名,抓起来吧。他是个推官,掌管刑名,经手的案子那么多,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顺天府尹连连点头,“是是,下官明白了。明日回去下官便安排。”
“不急。快过年了,等过完年吧。”徐延看着他,眼里有些浑浊,“给子孙们积点德。”
“诶,诶。还是阁老慈悲,下官记着了。只一开年就办,必办得妥妥帖帖的。阁老放心。”
等那顺天府尹走后,徐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他让他去收服沈青辰,好像到现在还没什么进展。如今这沈谦既撞上来了,就用他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吧。
这一夜,青辰看卷册看到很晚才睡,躺上床后也是半天才睡着。
夜里她也没有睡好,竟是一夜乱梦纷纭,梦里有宋越,有徐斯临,有顾少恒,还有二叔。一早起来,只感觉比没睡还累。
今天是她到东宫报到的日子,一上值她便去了詹事府。见完了詹事府的少詹事,便有人领她到了太子住的慈庆宫。
才进了慈庆宫,青辰便见主殿东南角的檐下立着个少年。
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织金袍服,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俊秀的面容上有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淡漠之色。青辰进门的时候,他正巧转过头来。
她忙走上前去,行礼道:“左春坊赞善沈青辰,参见太子殿下。”
“跪下。”
第74章
冷冷的声音,来自大殿上神情漠然的少年,当朝太子。他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目光中没什么温度。
沈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如陈岸所说,如果王立顺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又唯恐他人取代自己的位置,如今这般局面倒也不奇怪。况且,眼前的太子才十二岁,虽比同龄人生得要高一点,身上也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气质,但如何早慧也好,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年幼时就失去了生母,父亲又是无法给予他很多关爱的一国之君,他会很信任和依赖一个救过自己命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青辰撩开衣摆,跪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太子。
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为尊。赞善一职是半个太子师,她原本是不用下跪的。可是今天才她刚到任,还没有给太子授过一天课,没有提过一个建议,到底是有名无实。
如此一来,太子有令,她就不得不跪。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青辰膝下的石板仿佛吸纳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意,极硬,又极冷。很快,寒意就自膝盖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太子朱祤洛站在大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跪着的青辰,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她年长他近十岁,身高却比他高不了多少,虽穿着厚裳,但还是能看出有点偏瘦。她的神色看着很平和从容,没有因忽然的下跪而紧张或是慌乱,五官比他想象的要好一点,是很难让人讨厌的那种。他还听说她才智不俗,献过一个什么筹财之策,但是他听不太懂,也不想去懂。
这个人就要成为他的辅导者了,要给他建议,为他指引方向,要在他身边陪他很长一段时间。
朱祤洛想着,不由皱了皱眉。对于朱瑞强加的安排,他不喜欢。父皇总是会相信不该相信的人的话,以前是,现在也是。
沉吟了一会,织金红袍的少年才又开口,“沈青辰,本太子有话问你。”
青辰平静道:“太子殿下请问。”
“你既担左春坊赞善,辅佐提点本太子,那你以为,何为良师?”
“蛊惑君王者,可能为良师?”
“攀附奸佞者,可能为良师?”
“身任四职,不能以全部精力教导学生者,可能为良师?”
他问完,微眯着眼睛看她,下巴微微扬起。
少年的嗓音还未完全变声,听着却也很是冰冷。
这几个问题,倒是叫青辰有些意外。它们看起来毫无关联,但很明显每一个都是在针对她。十二岁的孩子,能问出这些问题,若不是别人教的,确是早慧于同龄人许多。
这时,打一旁的暖阁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在顾府踩了青辰脚的主簿王立顺。
他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太子朱祤洛的身边,为矮自己半个头的少年披上了一件玄色披风,又轻声道:“太子殿下,外面太冷了,久立容易受寒,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青辰也在看他。他这副神情,好像对她跪在大殿外并不感到意外,显然是对太子此举早已心中有数,挑拨离间的话是提前说过了的。
“嗯。”朱祤洛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青辰道,“那些问题,你好好想想吧。没有本太子的命令,不得起来。”
说罢,他转身就走回了屋里。王立顺跟在他身旁,回头看了青辰一眼,神色是不张扬的得意。由此倒可见,此人心机不浅,不是那种上窜下跳容易冒失的小人。
朱祤洛进屋的时候,青辰注意到,他手上攥了个金项圈,上面挂着一把如意小金锁。风吹动他的玄色披风,漏出里面的织金黄龙袍,少年的背影已是初具帝王之相。
天边,下起小雪来了。
慈庆宫当差的侍卫和太监都穿着厚厚的冬衣,靴子,还戴着手套与围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不停地呵气搓手。
青辰幕天席地地跪着,膝盖已是隐隐作痛。雪花从后颈的衣领里钻进来,直渗骨髓的冰冷。
蛊惑君王,攀附奸佞,朱祤洛这样问她,看来他对她的印象很不好。
他的母亲陈皇后薨得早,朝中一直在传,陈皇后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人就是郑贵妃。郑贵妃入宫前,皇帝朱瑞与陈皇后感情不错,自郑贵妃入宫后,朱瑞对妻子的感情就转淡了,甚至有几个月不曾入坤宁宫的记录。后来,也许是孤独寂寞抑郁成疾,也许是被人迫害难逃宿命,反正陈皇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出两年也就去了。
狐媚惑主,害死正宫,作为陈皇后的儿子,朱祤洛当然会讨厌郑贵妃,会讨厌跟郑贵妃一样蛊惑君王的人。
而她史无前例地被朱瑞授了四份职,本来就很容易惹人非议,若是再加上有人借题发挥,十二岁的太子肯定就深信不疑了。
这就是他第一个问题的由来。
此外,徐延作为郑贵妃的一路人,又欺上瞒下把持朝纲,自然也就不得朱祤洛待见。他说她攀附奸佞,大约是因为那日在顾府,徐斯临逼着王立顺向她道了个歉。徐斯临那副“你若不道歉休怪我不客气”的冷漠模样,大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与她的关系很亲近。赶上对方是王立顺,被他拿此事来做文章,只能说是,很不凑巧。
今后她要与这王立顺共事,要克服的困难想必不会少。
不过,王立顺想要打压她,调拨她与朱祤洛的关系,不让她好好履行本职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青辰看了眼空中飘落的雪,唤来一名慈庆宫的侍卫,道:“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那人同情地摇摇头,“太子殿下让大人跪着想,又岂会这么快就见大人。”
“你只帮我带一句话,他就一定会见我的。”
那人有些将信将疑,“敢问大人,是什么话?”
“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青辰说着,从地上拨了些雪花,交到他手里,“还有这一捧雪。多谢!”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帮了这个忙。
不久后,他从大殿出来,果然道:“大人,太子殿下说要见你。”
第75章
青辰站起来,揉了揉又冷又疼的膝盖,理了理袍子,步入大殿。
朱祤洛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上,身边的桌子上搁着一盏热茶,还有他的金项圈。他的右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掌心向上摊着,五指微微蜷起,握着青辰让人捎给他的那捧雪。
雪叫屋内的暖气融化了些,晶莹的雪水顺着他的指缝滴了下来。
王立顺怕他冻了手,找了块干帕子要给他擦,他却是握得更紧了些,摇摇头道:“我不冷。”
青辰心道,他倒是个感性的孩子。
朱祤洛视线落在青辰身上,半晌淡淡开口,“你怎么知道本太子一定会见你。”
青辰微垂下头,平静道:“太子殿下思母心切,听到与陈皇后有关的诗,再看到这雪,一定会好奇臣是怎么知道的,就会召臣进殿询问。”
被说中了的心思,他不由抬起头来,还未完全长开的俊脸上双眸幽黑,“你如何就知道,我是在想母后?”
“殿下方才站在大殿外,迎着风向西北面远眺,看的方向,正是陈皇后曾经生活过的坤宁宫。” 青辰徐徐道,轻缓的口气以示对逝者的敬重,“况且,殿下的手里还握着这金项圈。这项圈太小,只能叫五岁以下的小儿佩戴,上面还坠着长命锁,想来是当年陈皇后赠予殿下的。是以臣想,殿下一定是在想念生母陈皇后。”
朱祤洛抿了抿嘴,微垂的眉毛半遮住眼睛,看着手里的雪一点点化成水,变得越来越少。
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看她。他没想到,仅仅是一次远眺,一个项圈,就能让眼前的人猜中了他的心思。这个人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内心。
“那为什么是那句诗?”
“‘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出自白居易的《燕诗》,讲的是孝道与轮回。臣看了一些翰林官给殿下讲学的记录,殿下曾两次提到了这首诗,所以臣猜想,这首诗一定在殿下的心里有很重的分量。”
青辰看着他慢慢陷入回忆的小脸,继续道:“臣查看了《明实录》,知道殿下年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陈皇后不眠不休连夜照顾,殿下才终于转危为安。陈皇后她很爱殿下,也很害怕失去殿下,就将她的爱意寄托在了这一首诗里,教殿下念了这《燕诗》。殿下心纯慈孝,一定是常常想起陈皇后,才会忍不住提起此诗吧。”
一旁的王立顺听到这里,面色已是微变。他没有想到一个才升职三天的人,竟能知晓这么多关于太子的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太子朱祤洛自小失去了母亲,父亲朱瑞又对他不上心,所以他的内心其实是很孤独的。慈庆宫很大,伺候他的人也很多,但没有几个人真正关心过这个少年的内心。在冷冰的宫殿里,他是太子、是储君,有很多人觊觎、谋算他的位置,逼得他早慧早熟,过早地面对人情世故,可他的内心其实还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青辰的这番话,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内心。因为这一戳,两人间的距离势必就拉进了。
身着黄龙袍的少年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大他十岁的半个老师,“那你又怎么知道母后爱雪,让人送了这一捧雪进来。母后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了。”
“殿下,臣此前是翰林院的庶常,会帮修撰编修们一起修书。陈皇后这一段实录,臣有幸曾参与修订过。臣知道,陈皇后生前最喜欢雪,还跟殿下说过,若有一天她去了,希望殿下能以白雪祭之。可惜的是,她是在夏天离开的。”
青辰继续道:“人的喜好,往往会昭示内心。雪花纯净、晶莹,圣洁而不可亵渎,陈皇后也是这样,有一颗善良而纯洁的心。殿下因为爱母后,所以也喜欢雪,在去年的生辰宴上,您就做了一首《挽雪》。”
朱祤洛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雪已是化尽了。
眼前人的声音清润而平缓,面色很温和,鼻尖因在殿外跪了一会而有点泛红,目光清澈、诚恳。
他一直以为她能入父皇的眼,得到了四份职,是靠着徐党,是因为她是一个擅于投机取巧阿谀逢迎的人。他从小就长在这紫禁城里,身处政治漩涡的中心,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这种人他都看得太多了。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看过,一个钻营的人,既能依附于徐党,还肯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去看那么多卷册,甚至是连他提过一首普通的诗都能记住。
想到这里,朱祤洛皱了下眉,略带稚气的眉眼间现出一丝困惑,红唇抿了抿。
难道是传闻并不准确,他误会这个人了?可是王立顺也说过,这个人向来与徐党来往甚密,徐斯临还逼着他给她道歉,那么多人都瞧见的……
朱祤洛想不明白,只觉得眼前这个要陪他很久的臣子,跟以往他所接触的有点不一样。但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你退下吧,本太子乏了。要歇息了。”
“是。”青辰应着,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三本册子,搁到他手边的桌面上。
朱祤洛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一个关于孝道的故事图册。供殿下闲暇时放松心情。”
朱祤洛身为太子,他的童年与普通孩子的童年是不一样的。因为以后要继承一国大业,所以他的生活都被填得满满的,每天都要学习很多经文,很多国策,知晓天下发生的事。而因为母亲过世得早,他没有什么外戚可以倚靠,郑贵妃又生了五皇子,因此他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这孩子平时是很累的。
一味的重压不利于他的心理健康,他需要适当的放松。实录上也记载了,这孩子平时的笑容很少。所以,她把给林屿看过的《葫芦娃》给带来了。
朱祤洛翻开了她画的漫画,一时便被新鲜的画法和里面的内容吸引了去,看了一会儿后才道:“这是你画的?”
青辰点点头。
“为何这女子身后有蛇尾?”
“因为她是蛇精。”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殿下再往后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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