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银是还回去了,然而那一路的木芙蓉却是已经装好,于是秦芃一路视线所过,都是艳丽的红色。
千里红妆,的确如此。
行了约莫半月的路程,秦芃终于到了燕都。
燕都同她七年前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城门缓缓打开时,秦芃看见故土的颜色一点一点印入眼中。
她当着姜漪时,当着董婉怡,甚至于当秦芃最开始的时候,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有一日回来。
那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呢?大家会欢呼吗,会欢喜吗,她将以什么身份归来呢?
她不知道。
可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大约是那时候,他的弟弟会依旧如当年一样,扑进她的怀中,含泪叫她一声姐姐。
那时候她可以说,阿钰,姐姐回来了,你过得好吗?
可如今站在城池前,她发现自己连这点最肯定的事,都没猜测准。
她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她已经病了一路,赵钰急得不行,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抬手握住秦芃的手,温和道:“芃芃,慢着些。”
如今已经到了燕都地界,赵钰不可能当着众人叫她姐姐。那声芃芃出来,秦芃的手忍不住抖了抖,而赵钰的心也是抖的。
他想这样呼唤她,已经想了很多年。
两人沉默着到了秦芃住的地方,秦芃已经是力乏,她摆了摆手,同赵钰道:“我累了。”
赵钰有些心慌,秦芃如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风寒迟迟不好,怎么看都不是要好的样子。
赵钰强笑道:“姐姐先睡吧,太医很快就来了。”
两人说话间,一行人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们轮流上来给秦芃看诊,秦芃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等看完了之后,太医去了另一个房间会诊。赵钰看着秦芃睡着后,去了侧殿,等着太医最后的结果。等了许久后,一个青年走了进来,他是赵钰从乡野里带来的大夫,叫张青,因医术超群,极得赵钰赏识。
张青行了个礼,赵钰摆摆手道:“直接说怎么回事儿吧。”
“风寒久了,邪气入体。”张青言简意赅:“不过臣以为,风寒其次,心病为重。”
“心病?”赵钰抬头,皱起眉头:“心病不治,会怎样?”
“心病不治,久不能医,怕是……”
剩下的话张青没有说下去,赵钰却也明白。
他心里泛苦,秦芃虽然答应了来北燕,可他又怎不知她牵挂谁记挂谁?
“还有一件事……”
张青有些担忧,赵钰抬头,看见张青迟疑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安:“怎么了?”
“公主似乎……已有身孕。”
张青打量着赵钰的神色,将这话说出来。
赵钰面色骤变,张青当即跪了下去,一言不发。
未婚公主怀着孩子,而这个公主还即将成为北燕的皇后,这样大的密辛,张青觉得,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然而赵钰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孩子,而是秦芃受孕后,就再没了转生的机会。
她的命就只剩下这一次了,而她此时心中积郁,久不能医。
赵钰不敢想深,他心里有什么惶恐着,让他端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情绪,才抬起头来道:“之前的大夫都没同我说过这事儿。”
“公主受孕不久,脉象不显,只是臣精于此道,方才诊出。”
听了这个解释,赵钰点点头:“那此事不必声张。”
“臣明白。”
张青恭敬开口。赵钰挥了挥手,让张青退了下去。
而后他又回到秦芃身边去,秦芃闭着眼睛,似乎陷在噩梦里。
她梦见年少时大雪,特别冷。她和赵钰靠在床板上,用一床被子盖着他们,赵钰和她挤在一起,两个孩子瑟瑟发抖。赵钰抬头问她:“姐,母妃呢?”
“她……不知道。”
其实秦芃知道。
他们的母亲,此刻早已忘记了他们,她去了液湖边上,等着那个不会见面的君王。因为她知道君王一定会在下雪的日子看液湖,所以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去苦等君王。
那个晚上特别冷,秦芃忍不住想,如果母妃回来就好了。
她有着从自己宫里带来的冬装,那件棉衣好看又暖和。她只有在想见皇帝的时候,才会在冬天拿出来。
她特别想她母亲回来,把棉衣拿出来,他们三个人盖在一起,就没那么冷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秦芃从床上跳下去,打开了窗户,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门口。
因丧期未过,他头上绑着素白的抹额,穿着一身素衣,看上去仿佛是冰雪雕刻的少年一般。
他手里拿着白狐大氅,因寒冷染让面色带了些青色。他将白狐大氅递给她,声音打着颤道:“你拿着。”
秦芃愣了愣,不解道:“你都冷成这样了,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秦书淮抿了抿唇,递给她道:“我没事,你拿着。”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将人往屋子里一拉,关上大门就往床上拖道:“你这大氅这么大,咱们三个人挤一挤,够用的。”
“谁和你挤……”
秦书淮忍不住开口,然而两人交握的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又让他不忍离开。
他半推半就被秦芃拉上床,和秦芃挤在一起。秦芃赵钰抱在怀里,和秦书淮靠着墙披着大氅挤在一起。
秦书淮僵着身子,目不斜视,秦芃奇怪看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母亲说,男女七岁不可同席……”
“那那些同床的怎么回事?”
秦芃翻了个白眼,秦书淮红着脸道:“那怎么一样?他们是夫妻。”
“哦,”秦芃点点头道:“那你别担心了,以后我嫁你好了。”
说着,她拍了拍秦书淮的肩道:“我靠靠你行吗?”
秦书淮想说不行,秦芃已经靠过来了。
靠在那人肩膀上,感受着那人带来所有的温度,然而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格外酸楚,只能是反反复复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秦书淮,秦书淮。
她发了一夜的高烧,赵钰就坐在旁边,听她喊了一夜。
他没说什么,安静给秦芃用酒给她擦着手掌、手臂散热。
听她喊得嘶哑了,还会给她喂点水,润润嗓子。
等秦芃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赵钰通红的眼。
他熬了一夜,马上就要上朝,他也有些累了。
可他没表露半分,反而在秦芃醒来的第一时间上前问她:“好些了吗?要吃什么?”
秦芃静静看着赵钰,好半天后,终于道:“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说着,她苦笑起来:“我已经来北燕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正准备给秦芃喂水的赵钰顿住了动作,他慢慢抬头,看向秦芃。
“你以为,”他弯了嘴角,眼里仿佛是要哭出来一般:“我做这么多事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要你回来,”他艰难出声:“我又对你这样好,你以为,我图什么?”
“赵芃,”他放下水杯,垂下眼眸:“我求你一件事。”
“你可不可以,”他抬眼看她,声音里几乎带了哀求:“过得好一点。”
秦芃没说话,她抬眼看着床顶,目光有些涣散。
“阿钰……”她轻声叹息:“又谁不想过得好一点呢?我只是,做不到啊。”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
秦芃声音很轻,落在赵钰心上,却如雷霆一般惊响。
赵钰抓紧了自己的衣摆,面上平静不动,秦芃没有察觉他的情绪,慢慢道:“有时候我在想,我上辈子,一定是很坏的人。所以这辈子才要遭遇这些。明明我已经很努力了,他也已经很努力了,可我们总不能在一起。你看,如今我们明明相爱,可却还是要分开。而这一切,却是我最爱的弟弟造成的。”
赵钰听到这话,他一点点抬眼,目光落在秦芃脸上。
“你怪我?”
“我不知道。”
秦芃有些茫然:“我该怪你,可是我又怪不起来。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过去,我希望,”她说这话,又缓又平,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的事实:“我从未见过你。”
赵钰没说话,外面传来催促他上朝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身子却微微打颤,可他还是挺直了脊背走出去,仿佛什么都无法打倒他。
秦芃睡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秦芃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宫装女子卷帘走了进来。
她有些诧异,撑着自己起身:“白芷?”
“公主。”白芷笑了,秦芃一时有些游移不定:“你是叫我……哪个公主?”
“您的事,”白芷抿了抿唇,似乎还是不太好接受:“陛下已经同我说了。”
秦芃一时不知道带该如何说下去,白芷却是笑了笑道:“我一直也……无法相信。只是陛下反复告诉我,我也查了很多典籍,这才信这是真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真的会回来。”
白芷眼里带了眼泪,坐到秦芃面前,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秦芃,吸了吸鼻子,却是笑了:“瘦了。”
“嗯。”秦芃也笑起来,她笑容温和许多,看着白芷道:“回来后,可还好?”
“挺好的,”白芷赶忙从旁边拿了个盒子来:“我带了些你小时候喜欢吃的点心,你看看。”
说着,她伸手扶着秦芃坐起来。
都是很多年前她喜欢吃的点心,秦芃看着,便忍不住笑了。
“这么多年,还开着呢?”
“有一些开着,有一些没有,”白芷给她捻了块梅花糕,声音里带了怀念:“关门的那些,我便去找了老板,跟着学了手艺,倒也不说一模一样,七八成口味是有的,你尝尝吧。”
秦芃应声,小口小口吃着梅花糕。
白芷看着秦芃这安静小心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疼了起来,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她扭过头去,却是道:“公主,南齐的内乱定了,你知道吗?”
“嗯。”
秦芃低头吃着梅花糕,一言不发。
白芷继续道:“秦铭似乎受了伤,将位置传给了秦书淮,如今秦书淮已经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听到这话,秦芃动作顿了顿。
那个名字让她目光涣散开去,然而她又突然想起,其实这事儿与自己已经没有了干系。
她低下头去,小声道:“哦。”
“公主,”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齐国开始调兵,陈兵在边境了,您说他们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抬头!
白芷靠过来,压低了声道:“如今朝中人都不满陛下,燕南十六州割让一事激起了朝中公愤,公主,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秦芃自然是知道的。
北燕的臣子不愿意割让燕南十六州,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破坏这场婚事。
他们会做什么,秦芃用脚趾头也想的出来。
她的呼吸不由得重了些。
如果北燕的臣子打算送她离开……
她稳住心神,面上不显,看着白芷道:“你同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听到这话,白芷没有说话,她抿了抿唇,却是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是公主,白芷一直是白芷。”
“你喜欢赵钰。”
秦芃一针见血,白芷苍白笑开:“我可以为了我的喜欢抛头颅洒热血,但不该牵扯他人。”
秦芃沉默无言。白芷同秦芃再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
等白芷走后,秦芃闭上眼睛,开始思索白芷的话中的含义。
白芷如今不仅仅是白芷,她还是夏侯颜的夫人。而夏侯颜如今也不仅只是个侯府世子,还是北燕的兵马大元帅。
赵钰把这个位置教给夏侯颜,便是因为夏侯颜是他最信任的人。当年赵钰曾救过夏侯颜,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后来一同长大的交情,都让赵钰无条件信任夏侯颜。
可是如今白芷却来同秦芃说这些,这是为什么?
而同一时间,朝堂之上,赵钰面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一群老臣吵吵嚷嚷,其中一位走出来,愤怒道:“陛下,燕南十六州何等重要,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一句话就送了,您可对得起赵氏列祖列宗?!”
“那杨大人什么意思?”赵钰冷笑出声:“不送,那再打回来?”
燕南十六州如今已经开始交接。卫衍等人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他在齐燕中间地段停留了数日,便是让卫衍派来的人接管燕南十六州。
如今燕南十六州已经被完全掌控了八州,再打又谈何容易?
杨大臣脸色很是难看,他压着气愤道:“如今长公主与陛下还未成婚,若此亲事不成,陛下的承诺自然不该履行,倒是我等再同齐国谈……”
“闭嘴!”
赵钰猛地提高了声音,抬手将手中镇纸砸了过去。
那镇纸擦着杨大人的发冠而去,落在地上,赵钰站在高台之上,冷静道:“我既然将人带了回来,就没有送回去的道理。同样,我送出去的东西,那就这样。如今最大的事是什么?不是争论什么燕南十六州,是朕的婚事!”
“礼部尚书,”他目光落在礼部尚书身上,眼中带着冷意:“婚礼筹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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