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燕绥的眼睛很有特色,从浓转淡,眼瞳里像是藏了一个世界,五光十色。
记忆最深刻的,应该是在索马里那晚,探照灯的灯光下,她眉目清冷,眼尾的锋利似出鞘的匕首。此刻打了眼影,颜色由淡转浓,顷刻间驱散了她眼角的锐利和冰寒。
见他侧目,燕绥立刻正经了些:“做生意难免有摩擦有纠纷,但我发誓,我都是有仇现场报,正直正当绝不阴私,不会给你抹黑的。”
若是别人,可能觉得她的话里有许谄媚,听完一笑了之。但傅征立刻听出了她话里的关联,他曲指轻抬了一下雨刮器的控制杆:“拿我当挡箭牌了?”
他声音里隐有笑意,听得燕绥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她寻常连对燕戬都不曾殷切邀功,这会却甘愿跟个要糖吃的小孩一样把她怎么解气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那点小得意,藏在她眉眼之间,呼之欲出。
车停在停止线前,雨刮器刷过挡风玻璃的声音钝钝的,车玻璃从朦胧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朦胧。
傅征曲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照照镜子。”
燕绥疑惑,但仍是配合地翻下活动挡板:“怎么了?”
他眉眼深邃,低声问:“看到她把心交给我的样子了?”
第七十五章
他的语气认真,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燕绥摸着下巴的手微僵,转头看他。她的齿尖轻咬住下唇,抿出一丝窃笑,很快又收起,唯独那双眼里盛满笑意,藏都藏不住。
——
二十分钟后,车驶进城中别墅。
燕沉提前打过招呼,除了在岗亭处停留了数秒,并未受到阻拦。
这处住所是燕沉入职一年后置办的,独门独院的二层小别墅,院子里养了只金毛,平常都由保姆阿姨喂养。
傅征的车刚停在门口,保姆阿姨就殷勤地前来开门:“小绥来了。”
燕沉的别墅,燕绥也就来过几回。燕沉第一次给保姆阿姨介绍时,叫的就是小名,燕绥也不爱听什么“燕小姐”“绥小姐”的称呼,就不拘小节地让保姆阿姨跟着燕沉一块叫。
傅征见她僵在座椅里看他,忍着笑,俯身替她解开安全带:“这副表情看我做什么?”
“怕我误会你和燕沉私交甚好?”
听语气燕绥就知道他没放在心上,笑眯眯道:“你在这里等我,最久半小时,我尽快出来。”
傅征颔首:“我自己会打发时间。”
燕绥这才开门下车。
保姆阿姨就站在大门口,身后跟着的是那只胖墩墩的金毛,摇着尾巴来嗅她。
“还认得你呢。”保姆阿姨笑着把她迎进来,迟疑着回头看了眼车上还未下来的傅征:“你朋友不进来吗?”
“有点公事要谈,谈完就走。”燕绥弯腰摸了摸金毛的脑袋,逗了它一会,才问:“燕沉在哪?”
“在书房等你。”保姆阿姨领着她进屋,拿了鞋给她换:“小绥你自己上去吧,我去厨房给你切点水果。不忙的话多待一会,阿姨做些点心让你带回去。”
燕绥客气地笑了笑,装作不经意道:“伯母前阵子搬回老宅住了,这里没来过吗?”
“来过的,就前两天,深更半夜过来了一趟,很快又走了。”
前两天?不就是程媛被传唤的前晚吗?
保姆阿姨和程媛接触少,并不太清楚程媛和燕绥交恶的事,自言自语道:“也难怪母子生疏,这天一个地一个的,一年到头也碰不了几次面。”
燕绥跟着她进厨房,见小石锅里煮着东西,嗅着奶茶香,问:“大伯母回来有一段时间了,都没跟燕沉见面?”
保姆阿姨知道燕沉和燕绥是堂兄妹,关系要好,也没防燕绥试探,一五一十道:“刚回来的时候,燕沉让我回老宅帮过忙,我以为要好一阵子呢,结果待了没几天又把我叫回来了。”
燕绥微微挑眉:“怎么回事?”
保姆阿姨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这个不好再仔细说了,燕沉知道了要怪我多嘴的。”
燕绥也不好强人所难,从桌上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说:“阿姨你别多心,燕沉和我大伯母关系紧张,我就想做个和事佬。医生问诊不得还对症下药啊,我这不是看你在我堂哥身边久,知道得多嘛。”
她忽悠起人来眼都不眨,格外真诚。
保姆阿姨对燕绥印象极好,她做保姆这一行业多年,少不了受些轻视。燕绥却是难得的有礼貌,逢年过节得来串门甚至还记得给她带些礼物,当下,不疑有他,道:“多的我也不知道,主人家并不是什么事都交待的,他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让我盯着来老宅的客人,看你大伯母都和谁来往。就是打电话,看到了听到了都要告诉他。”保姆阿姨叹了口气,声音又低了些:“后来燕沉车祸,虽然不严重,但伤筋动骨就不是小事。我和你大伯母一起去医院看他,那天我就回来了。”
“那天在医院,我去打个水的功夫,回来就见你堂哥脸色难看地在和你大伯母吵架。我身份不合适,就守在楼梯口,没上去。”保姆阿姨把煮好的奶茶倒进燕绥在燕沉家专用的马克杯里,递给她:“刚燕沉特意让我给你煮上奶茶,说你一会就来。”
燕绥接过来,道了谢,端着杯子上楼。
——
胖乎乎的金毛跟着她走了一段,送燕绥到二楼后,又一骨碌地下了楼。
燕绥轻叩了叩书房的房门,应声而入。
燕沉正独自坐在棋盘前博弈,见她进来,手上白子悬在半空欲落未落:“来了。”
燕绥端着奶茶坐到他对面,看了眼棋局——看不懂。
她从小就优秀,别人会的她也学一些,就连象棋她都略微精通,唯独这围棋,她除了能玩成五子棋以外,一窍不通。
燕沉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手中白子落下,逐个把被包围其中的黑子捡走。
他那双眼睛辨不清喜怒,幽深幽深地看了她一眼,如能洞悉她的想法,弯唇一笑:“跟阿姨打听了什么?”
这事燕绥就没想能够瞒住他,她呷了口温热的奶茶,坦诚道:“打听了些事,不过听得一知半解,反而更糊涂了。”
燕沉眼也没抬,沉声道:“想问什么?”
他向来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燕绥没从他的表情里嗅出什么,干脆直接问他:“程媛对我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他手中黑子落入棋盘,抬眼看向燕绥:“在你第一次试探我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回来了,我替你防着她,看着她,生怕再出现两年前那样的局面,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僵化。”
燕绥第一次试探燕沉,就是燕戬回来隔天,两人同去老宅接他。还因燕绥的试探,发生了车祸。
那时候他不知道,燕绥相信。
“李捷入侵我公寓,在玄关留下皮鞋那天,你是不是预感到程媛有所动作,所以频频留意手机,等阿姨报信?”
“是。”
所以那天他工作忙完后仍在加班,等她一起下班后,亲自送她回去。不料,李捷的目的并不在伤害她,而是恐吓。
燕绥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求助还未走远的他,而是傅征。
如果没有傅征,事态发展未必会变成现在这样。
——
这次,没等燕绥提问,燕沉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她到医院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知不知道燕氏是叔叔送给你当聘礼的。”
他仍旧记得当时血液沸腾,心口滚烫的感觉,心河里的水像是被烧干了,枯竭如古井。
“我不知道。”
“我没有侵占燕氏的念头,叔母去世后,叔叔让你接受燕氏那刻我就知道它是属于你的。我心甘情愿辅佐你,心甘情愿替你扫除障碍,心甘情愿为你开疆扩土。没有一点私心,甚至连和你在一起也不敢奢望。”
燕沉远比同龄的男人心思深沉,他做每一件事之前都深思熟虑,事情的结果他成竹于胸。他和燕绥不止隔着世俗,也隔着一个家族,最深最远的是燕绥对他的感情和他的不同,没有男女之情。
意识到这点,他就知道,他对燕绥的任何想法都横跨不过两人之间又宽又深的沟壑。那里常年罡风阵阵,寸草不生。
——
“我让她罢手,她也同意了。”落地窗的雨帘下,他的面色也被天光映得发白,“我答应她会取代你成为燕氏总裁,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李捷失踪后不久,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李捷,让我替她去警局打听打听。”
李捷好吃懒做,整日不务正业。
程媛当时有心瞒他,语气轻松道:“李捷爱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给他谋了份酒店的工作,结果一直联系不上他,不知道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你警局有熟人,帮忙打听打听。”
早年前程媛曾让他帮忙在造船厂替李捷安排一份工作,燕沉知道程媛对李捷多有帮助,没多想,便找人查问。
结果大失所惊。
“我告诉她,李捷被捕了。”燕沉眸光渐深,那双眼里的阴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滚动的雷云。
他声音微哑,冷声道:“也招供了。”
——
燕绥捏着杯柄的手指用力,她低头,慢慢地喝了口渐渐凉透的奶茶。
那凉意顺着她的喉咙直入心底,冷得她牙齿打颤。
——
程媛匆匆赶来,当时他就坐在这个位置,脚边还窝着那只打瞌睡的金毛,一字一句问她:“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那是他的母亲,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惶惶不安,最终跟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知道郎晴祭日那天燕绥一定会去造船厂的,除了燕沉还有程媛。
她指使李捷在造船厂找到那艘停靠在孤港没人看守的燕安号上,伺机把燕绥推下船。她怕水,越怕水的人在落水第一时间越容易慌张,她呛水后连救命也叫不出来。
远处就是繁华的辛家港,无论是午后还是深夜的造船厂,那座孤港偏僻,绝对不会有人注意。
有什么比燕绥悄无声息地淹死在海里更简单的让她消失的办法?
等几天后她再被人发现,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因为养母祭日太过伤心轻生的,再不济就是失足落水……不会有人怀疑她这个大半年没和她见过面的伯母。
可事实是,李捷败露了,被警方抓捕。
程媛在董事会上被燕绥那句“警察已经注意你了”吓得心惊胆战,终于崩溃。
——
终于得知真相,燕绥手脚冰凉,她松手,把杯子放在桌几上。
嘴唇有些发干,她眼里深藏戒意,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收走棋盘上的黑子,心口勒得发紧。总有种他收割的,是她的错觉。
“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打过燕氏的主意,又为什么向程媛妥协要和她联手,取代我的位置?”
以燕沉的立场,他若是一直怀有初心,会强势又不为人所知地解决掉程媛潜藏的危险。他大可以让程媛远离南辰市,再无法触碰与燕氏有关的事。
显然,她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燕沉似被刺痛了一般,倏然抬眼看她。
他松手,手中棋子悉数落回棋盘里,毁了他精心布好的棋面。
燕沉看着她,笑容讽刺:“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第七十六章
落在棋盘最边缘的一枚白子被击飞,骨碌着滚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闷钝的声响。
燕绥抬眼,不偏不倚地和他略显阴鸷的眼神对上。
她的眼睛微眯,眼尾狭长,像鱼尾一样的眼线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深:“我知道。”
燕绥弯腰,把落在她脚边的那枚白子捡回来抛进棋盘里,她的声音像是屋外的雨水,揉了几分湿漉的冰凉:“所以我才瞧不起你。”
——
她喜欢傅征,直接而热烈,不带任何污浊心思。
她足够优秀,所以不惧怕无法与他比肩,更不会怀藏着女人曲折的小心思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燕沉的心思太沉,他对自己要什么太清楚,他压抑着日渐滋生的心魔若无其事,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被蒙骗。以至于当他发现傅征,那些终日压抑的情绪溃堤。
他可怜吗?可怜。
但也挺可恨的。
那些无法掌控的负面情绪被勾引,被诱导,他便开始放任自己,给自己所有的行为找足借口,不管什么原因,一股脑推到燕绥身上。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这句话就像是在质问燕绥,事情发生到今天难道没有你的责任吗?
可关她屁事?
她行事磊落,落落大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程媛想杀她除了后患,燕沉想以将换帅,一换一,完全不管高层领导的人事变动会让集团陷入一个怎样风雨飘摇的危局里。
“以前我觉得程媛那么刻薄的女人怎么会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燕绥紧蹙的眉心舒展,露出抹讽笑:“现在发现,你和程媛的偏执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眉眼冷漠,睨着他问:“我刚才要是回答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告诉我,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喜欢我?”
燕绥冷笑一声:“你是想欣赏我大吃一惊,还是大惊失色?”或者,感恩戴德?
她不是一个容易受道德绑架的人,她眼里的黑是比墨色更浓郁的黑,她眼里的白是比无垢的冰凌更纯透的白。
她这样的人,三观是非分明,常人经常会绕进去的死胡同,她一眼就能首尾通透。
到现在,她基本已经猜测到燕沉和程媛达成的是什么协议,燕沉取代她达成程媛的目的,程媛答应燕沉的只有一件事——接受燕绥。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这母子两达成一致后,却还隐瞒对方各自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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