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让周锡兵自己选择,如果在贝贝跟黄进当中只能活下来一个,那么他也会选择贝贝。成人具有保护未成年人尤其是孩子的天然义务,贝贝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小男孩。
实习生小江问出了车上两位老师不敢宣之于口的疑惑:“咱们是不是救错人了?”
“不要胡说八道!”周锡兵沉下了脸,强调道,“作为警察,有义务保护公民的生命安全。即使是重刑犯被押送到监狱的路上,警察拼了命也得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是职业道德。”
小江被吓得不轻,赶紧缩下了脑袋,不再说话。
低气压一直笼罩在派出所中每个人的头上。黄进到所里头报到的时候,也带着贝贝来过。小男孩还认真说过长大后要当警察的心愿。就连所长都拿这事教育黄进,他要争气,别再走歪路,不然他儿子考警察时政审都过不了关。
这个小精灵一样可爱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下午的派出所照样忙碌不堪。周锡兵又带着实习生出过两次警,最后一次连着林奇一块儿出去解决了一起斗殴案件后,三个大老爷儿们总算彻底饿趴下了。
小贝贝的事情梗在心口,中午饭他们一个都没吃。然而警察的神经总是强悍的,天黑了以后,他们还是得吃晚饭。
派出所食堂师傅还没有上班,今天街上开门的店还不算多,周锡兵看着所门口不远处的一家牛肉粉丝汤,冲林奇点点头:“就那边吧,我请你俩吃晚饭。”
林奇勉强露出个笑容来,硬生生地想让气氛欢快一点:“那敢情好,领导请客,必须得拣最贵的点。”
车子要开回所里头停放好,不然被人拍了传上网去,他们就有嘴说不清了。林奇转了个方向盘,车轮子朝所里头院子滚,快到门口时,他才猛的发现门口站着个老人。他吓了一跳,摇下了车窗,认出了黄进母亲的脸。
林奇赶紧停下车,询问黄母:“阿姨,你怎么在这儿?有人找我们的话,去里面坐着啊,这天多冷啊!”
黄母搓着手,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没……没事,我这才过来的。”
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周锡兵从钱包里掏出了两百块钱塞给小江:“你跑个腿,去店里头买回来吃吧。今天他们肯定没人手送外卖。”
小江也算机灵,赶紧跑到所里头询问其他值班人员想吃什么了。周锡兵下了车,招呼黄母进车里头坐着:“阿姨,你要是不想在所里说,在车上说也是一样的。”
车子的暖气开的足足,突如其来的暖流让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她实在吹了太久的冷风。林奇连忙拿了面纸盒子递给她,示意她自便。老人脸上红的一塌糊涂,慌慌张张擦了鼻子又不知道用过的纸该放在哪儿了。
“没事。阿姨,你看后背口袋里头有垃圾袋,你丢进去就行了。”周锡兵安慰了她一句,直接切入了正题,“阿姨,你找我们有事?”
老人总算解决掉了手中的面纸,神情有些惶恐又惶然:“没……没什么大事。”
周锡兵没有再吭声,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跟黄家人更为熟悉的林奇。后者抿了下嘴唇,轻声道:“阿姨,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我们能帮上忙的,绝对不会推辞的。”
黄母絮絮叨叨地开了口:“你们是好人啊,我晓得,我都有数。居委会的陈主任还给我们家往上面交申请,办理困难补助。你们一直帮忙看着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畜生,我心里头感激的很。”
“阿姨,你别见外,我们都想大家好好的。”林奇深吸了口气,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别恨黄进了,他,他也不想贝贝出事吧。”
黄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面淌,声音哽咽着:“我晓得,我对不起我小孙孙。贝贝是个好孩子啊。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什么要歇在外头呢。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又抽上了呢!这个畜生啊,明明过年前还好好的。”
周锡兵看了眼林奇,这话跟他们年前最后一次给黄进做尿检的结果对的上。那么黄进又沾上毒品,应该是他跟着父母回老家的事情了。毒品不仅仅侵蚀着城市,农村中也存在着常常被大众忽略掉的吸毒人群。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等待着老人发泄完心中的痛苦。她连哭泣都是压抑着的,生怕给人添了麻烦一样。大年初四的夜晚,街上灯火辉煌,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气当中。再过几个小时,街上会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大家集体迎接财神,那是丰足美满的象征。
而对警车后座上的这位老人而言,她此生都无法再填补空掉的那一大块了。丰足圆满对她而言,永远都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
“周指导员,林警官,你们是好人。你们就当我不要脸吧,只会缠上诚心诚意帮我的好人。黄进是从我肚子里头出来的,他说他没把贝贝装进口袋里头送到陈老板面前。我晓得,大家的眼睛都看的清清楚楚,除了他,没有旁人了。可他说了,我就信。黄进是个畜生,可他是真心疼儿子啊!”老人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是破碎的。
林奇抿了抿嘴唇,又将面纸盒子递过去,轻声解释:“这是命案,我们是民警,管不了,现在由刑警大队的人接手调查。”
“我晓得,我晓得。”黄母抽了面纸擦眼泪鼻涕。她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打了个哆嗦,抓在手中的纸也不晓得丢进垃圾袋当中了。她抽了抽鼻子,苦笑道,“我没有证据,我没办法证明我儿子的清白。可我是他妈妈,这个世界上,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他了的话,还有谁能相信他?”
林奇沉默了。他原本想劝告黄母,毒品对吸毒者的人格重塑有多么大的影响,它可以轻易的让正人君子变成卑鄙小人,让品德高洁的人匍匐卑微。他们的话往往是谎话连天。可是,黄母说的又没错。父母是子女天然的港湾,如果当妈妈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了,那么还有谁相信他们。
“你放心。”一直在旁沉默着倾听的周锡兵突然开了口,“既然立案调查了,警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黄母木木地点头:“嗯,我相信警察会调查清楚的。是我儿子害了孙子,我绝对不会胡搅蛮缠。可要是有人存心害我孙子,我也绝对不能放过这个人。”
林奇立刻引导她:“那阿姨你就好好想想,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仇怨,这样警方也好有方向调查。”
其实目前的证据基本上可以断定事实真相就是黄进将孩子装进了口袋,当成狗卖给了陈老板。在拿到两百块之前,黄进身上没钱买毒品,也不存在吸毒致幻的问题,错认了狗跟人的可能性理论上根本就不会有。谁会给狗嘴巴里塞抹布?袋子被丢到狗肉馆门口后,大家的眼睛也都看着,想要掉包,哪有那么容易。这可是个大蛇皮口袋,谁动一下,目标都显眼的很。
林奇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黄母,让她好有个活下去的奔头。老人点了点头,沉默着“嗯”了一声:“我回去跟老头子一起好好想。黄进是混账,可他不会忍心伤了贝贝的。”
老人离开的时候,周锡兵原本想让林奇送送她,却被她坚定地拒绝了。她不能再给警察添麻烦,他们家给警察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周锡兵坚持帮她叫了辆车子,提前付好了账,让司机把人送回家去。
临上车的时候,老人冲他们苦笑:“没法子,我也恨,可这就是命啊。”
关车门的动作带起的风吹乱了她头上的白发。她的年纪其实比周锡兵母亲大不了多少,可她跟黄父看着却和周锡兵的爷爷奶奶一样颤颤巍巍了。儿子吸毒这件事,将他们的人生硬生生地往前快进了数十年,明明不过六十几岁的人却已然是风烛残年。
周锡兵缓缓地吐出了一团白雾,转身招呼林奇:“走吧,回去吃晚饭,粉丝估计都糊了。”
他抱着凑合一顿的心,却不料打开饭盒子,里头装的竟然是米饭,上头铺着的菜还冒着热气。他抬头看了眼忐忑不安的实习生,笑了,夸奖道:“不错,小伙子很有眼力劲。”
小江的肩膀松弛了下来,想要趁机跟领导说笑两句。这饭菜是牛肉粉丝汤店老板自家吃的晚饭,他估计领导要跟那个老太太说话,也不晓得到什么时候,粉丝不禁放,不如米饭随时可以在微波炉里头转一转就热乎了。他是看着领导给老太太从网上约车的时候,才赶紧将饭菜放进微波炉里热的。
林奇没给自己的小徒弟抖机灵的机会,直接拽着人往外间去喝萝卜牛腩汤。这孩子,机灵劲儿真有限,没看领导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看么。这明摆着是要趁着吃饭的功夫给人打电话。
周锡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拨通了王汀的号码。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没顾上催王汀吃晚饭。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余磊窥探她手机的事,索性连门都不出了。找了这么多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想王汀了,非常非常想。
在看到黄进的妻子心如死灰的时候,在听到她态度坚决地要跟黄进离婚的时候,周锡兵清楚地见证了一个女人在全世界都与她为敌时依然坚持跟丈夫风雨同舟,到彻底怨恨悔不当初的过程。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什么感情是源源不断的,它总会有被彻底耗尽了的时候。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响,他懊悔自己没有超能力,不能跟电话那头的王小敏联系,好知道王汀现在到底怎么样。电话铃声响起了许久,连周锡兵都怀疑王汀不会接听了的时候,对面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喂——”
“我爱你,我很想你。”
第106章 下雪天(十六)
话筒中一阵沉默,周锡兵只听见王汀的呼吸声,却听不到王小敏正在各种激动地叫:“啊啊啊,帅哥,你这样不行,你这样是在犯规。王汀,你不能被三言两语就被他忽悠了。王小花说了,太好哄的女人,男人是不会珍惜的。”
王汀弹了下手机链子,警告王小敏不许再插嘴。她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面对“我爱你”的告白时,二十多岁的女人会直接回复“我也爱你”,三十多岁的反应则是“酒喝多了吧”。王汀似乎永远都处于一个冷静现实到无趣的状态,她会第一时间觉察出不同寻常的地方,然后指出来。
周锡兵轻轻吁了口气:“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话筒那头重新恢复了沉默。王小敏憋不住地感慨了一句:“太狡猾了,简直就是大杀器。”
可惜大约王汀是天生的医者,她总是会不合时宜的冷静。她再一次清了清嗓子,重新问出了相同的问题:“发生什么事了。”
牛肉粉丝汤馆的老板做家常饭菜的手艺也不错,虎皮青椒跟酸萝卜鱼都做的颇为地道。在微波炉里头转过之后,香气依然扑鼻。周锡兵却分外怀念王汀给他做的味道。他轻咳了一声,没有再打马虎眼:“其实真的没什么事。”
他没有撒谎。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比小贝贝更惨的案件他亲手处理过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在这一个晚上,他依然感受到了强烈的难过。为小贝贝,为小贝贝的母亲,为小贝贝的爷爷奶奶,甚至为一再犯错的黄进感到难过。
“今天实习生问了我一个问题,当初我们去救那个瘾君子是不是错了?如果没有他,孩子就不会死了。我当时告诉他,保护公民的生命安全是警方职责之所在。可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有些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我们这样做?”
“当然值得。”王汀的语气十分肯定,“生命权是每一个自然人最重要的权利。这不是受个人主观喜恶所左右的。”她想了想,拿自己的导师举例子,“我跟着沈教授读研的时候,曾经有位病人因为不满意沈教授对他的病情解释,一拳将教授打成了熊猫眼。后来,他的病情恶化了,还是沈教授给他做的手术。”
王汀的声音轻缓柔和,落在周锡兵的耳中,有种奇异的抚慰效果。他甚至能够略带点儿调侃意味地发表自己的评论了:“沈教授还差病人?他完全可以拒收吧。”
王汀微微笑了:“是啊,当然我们都替教授打抱不平。这种人,随他去好了。既然他这么能耐,让他自己能耐去。但是教授说,医生对病人应当一视同仁,不该随着自己的个人喜恶去决定是否救助对方。这是医生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话筒中沉默了一会儿,周锡兵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该怎样评价时,王汀又笑了,带着点儿自嘲的意味:“是不是挺傻的?其实在医院里头,前脚挨了病人跟病人家属的打,后脚还给他们看病的比比皆是。职业道德需要职业人摒弃私人感情的喜恶。不然的话,电工看谁不顺眼就断了谁的电,水厂的人讨厌哪个家伙,直接断了人家的水,整个社会秩序都会乱了的。”
大约是她的语气实在太认真了,周锡兵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妹妹说的没错,你的确适合当老师。”
这话不知道哪里惹到王汀了,她的声音一下子冷淡了起来:“我没那么闲,没空管别人。”
多年的刑警生涯总算让周锡兵培养出了敏锐的直觉,他立刻强调了一句:“我喜欢被你管,你要一直管着我就好了。我脑袋瓜子挺不灵光的,就需要老师多教教我。”
王汀轻轻地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十五岁上大学的人,也好意思装。哟,您这是要北大还行清华随缘的节奏吗?”
一直凝滞两人之间的僵硬气氛总算破冰了,周锡兵趁机又向女友告白:“我这人脑袋瓜子其实真不太好使。有的时候,我惹人生气了,还不知道到底哪儿做错了。我就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希望你能高高兴兴的。我没想过拿郑妍的事情当交换什么的,我就想让你高兴点儿。”
王汀抿了抿嘴唇,轻轻地吁了口气,忍不住还是将话题落到了郑妍身上:“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我问过我妈郑妍的生日,再对照着她父亲当时闹着跟梅阿姨离婚的时间,我推断郑妍父亲要娶她母亲的时候,女方怀孕应该还不到三个月。常规判断胎儿性别的方法有抽羊水检测跟做B超。前者能开展的医院少,而且流程控制严格。后者理论角度上在胎儿满三个月之后就能通过B超看出来,但实际到了临床上,一般得四五个月才能看的比较清楚。当然,怀孕三十七周到四十二周都是足月正常胎儿。我不知道郑妍到底出身的时候是多少周生出来的。我想,也许警方可以调查一下。”
郑妍的十岁生日,老郑给她在王汀的家乡安市最大的酒店举办了生日宴,将所有认识的有头有脸的人都请过去庆祝小公主的生日。王汀跟母亲打电话探听郑妍出生日期时,母亲颇为不满地埋汰了一句:“给小女儿过生日有钱的很。大女儿出国读书,他就一毛不拔。这人啊,真是现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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