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周锡兵正在读大二,专心致志地准备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直到李姐察觉晶晶并没有参加游学团,开始急得满世界地寻找晶晶以后,周锡兵才知道晶晶失踪的事。他想方设法联系了所有可能跟晶晶接触过的人,却始终没能有一点儿线索。后来还是警方开始将凶案的犯罪嫌疑人往高校医学师生的方向考虑时,周锡兵才心惊胆战地怀疑跟晶晶的失踪有关。
十六年前,DNA技术运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警方又花了不少精力确认那就是晶晶的头颅。可是身份确定以后,案件的调查却陷入了困局。谁也不知道晶晶为什么会欺骗李姐说自己去国外短期游学了。晶晶的生活圈子也非常简单,学校跟家里两点一线,而且她相当聪明,属于不太容易被骗的那种人。
王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有没有考虑过连环案的可能?这人能够处理掉李晶尸体的其他部分,同样可以让头颅不被发现。凶手用李晶的头颅做雪娃娃是故意的,凶手并不忌讳被人发现。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只满足做一回案子。”
周锡兵点了点头:“警方也怀疑过这个可能性,将近十年发生的少女失踪案全都翻出来进行筛查。结果,专案组意外破获了一个专门拐卖少女的犯罪团伙,却还是没有找到晶晶案子的凶手。”
雪娃娃的案子越传越玄乎,到后来,各种说法都有。警方不得不开了新闻发布会通告案情的侦破进展情况,允诺会一直继续调查下去,直到将凶手绳之于法。
“我想过很多次,在晶晶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发给李姐的电子邮件是邮箱定时发送的,按照学校的游学计划表进度描述的内容。因为这个,警方特地仔细调查了游学团的人,但是一无所获。而且因为游学地点的天气变化,实际的游学安排跟计划表有出入。”
王汀突兀地打断了周锡兵的话:“你们没有考虑过这些邮件全都是李晶自己事先写好的可能性吗?她有意欺瞒了她姐姐,事先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她是有计划离开学校跟家里的。”
也许她是在信心十足地奔赴一个约会,只是她并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死亡之约。
周锡兵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继续说下去:“专案组后来也考虑了这个可能。但是在筛查晶晶周围社会关系以后,还是没能找到有效的线索。晶晶的生活非常简单,接触的人群也有限。”
当年的那桩案子,警方花了大量的时间跟精力,最终却还是没能锁定犯罪嫌疑人。同样的作案手法也没有再次出现。
“所以你决定退学重新参加高考?”王汀突然间将话题转移了方向,“你最初到南城上大学也是因为晶晶在这里吧。”
周锡兵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我十五岁上的大学,我家里人也不希望我去外省。刚好南城的大学不错,所以我就来南城了。”
王汀的心里头依然非常不舒服。为了李晶,周锡兵放弃了更好的大学。他当初是他们市的理科前十,完全可以考虑去京中读大学。当然,他选择的金融专业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抵消掉了这种遗憾。又是为了李晶,周锡兵强行退学考了警校,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冷静下来后,王汀仔细思考了一个问题,周锡兵爱不爱自己?答案是肯定的。起码他跟自己交往,是冲着结婚这个目标去的。然而这并不能让王汀完全释然。周锡兵大她三岁,他的年纪本就是想要尽快结婚安定下来的时候。周锡兵的妈妈说他以前从来没领女孩子回家过,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之前,他还没有想要安定下来。
王汀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所有的爱情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能够唯一长期维持下去的稳定关系无一不是要出现在特定的时候。人是一种以满足自我需求为本能的生物。或者说,所有的生物都这样。
她早就过了爱做梦的年纪,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心中依然会有关于完满的幻想。王汀抿了下嘴唇:“你来南城,你们都很高兴吧。分离了两年的时间,你们终于可以朝夕相处了。”
周锡兵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那时候学校已经搬去郊区的大学城了。地铁还没通到那边,公交车半个小时才有一班,还动不动就晚点。我到市区一趟也相当不容易。晶晶在准备少年班的考试,我计划考精算师的证,其实我们见面不多。”
少年时的感情就是这样。即使关系再亲密的青梅竹马,在进入不同的环境之后,也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社交生活上。
“我一直非常后悔,如果当年我能多关心晶晶生活的话,也不至于对她的个人情况一无所知。”
直到命案发生以后,周锡兵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女孩知之甚少。她有哪些朋友,她日常都跟哪些人交往,他都一无所知。
王汀在大学上写作选修课时,曾经学过关于如何塑造人物,连着问一个人物十几个诸如“头发颜色”到“社会保险号码”后,被问的人就会发现,他们对自己以为十分熟悉的人其实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熟悉,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出这些问题。
谁又能说自己有多熟悉谁呢?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的人,都无法肯定自己对枕边人有多了解。王汀微微抿了下嘴唇,唇角动了动:“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故意瞒着我做什么?”
周锡兵哑口无言。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不足以让周锡兵将这件事倾盘相告。等到熟悉以后,他已经对王汀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再谈论这件事似乎也不合适。再到他爱上王汀,爱生忧,爱生怖,他完全不想让王汀跟命案扯上任何关系。
当初陈洁雅的那桩案子,在周锡兵心中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十分害怕王汀会成为下一位受害者,如陈洁雅,也如晶晶。
“我不想你有危险。”
周锡兵伸手碰了碰王汀的脸。当他跟王汀的关系到了可以坦诚说起曾经经历过的大小事件时,他已经不敢让王汀再碰案子了。他一直还在想办法调查晶晶的案子这件事,在警方系统内部并不算秘密。如果那个对王汀特别感兴趣的人一直盯着,那么晶晶案子,这位幕后人也肯定不会漏掉。他想做的事情是,尽可能将王汀与这些案件隔离开来,太危险了。她不该承担这些危险。
“我怀疑,从郑妍的失踪案开始,那个幕后操纵者的目标就有可能是你。”周锡兵叹了口气,额头蹭上了她的,轻声道,“我一直不想说,因为我不想你害怕。”
王汀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胆子没那么小。”
“可是你会睡不好。”周锡兵摩挲着她的脖颈,忍不住抱住了她。也许是年纪很小的时候,王汀就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凡事自己拿主意。所以一旦有事,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求助身边人,而是自己默默地承受。直接表现就是,她的睡眠会受到影响,很难睡安稳。
王汀想要辩解。可周锡兵是她的枕边人。她的睡眠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她只能保持沉默。
周锡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放低了声音正色道:“这一次我去安市出差,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不要再参与任何案件了。在找到那个别有用心的人之前,你都不要再有任何动作。好吗?”
王汀沉默了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周锡兵如释重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准备抱她去卫生间洗澡,却被王汀拒绝了。她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个晚上,王汀最终还是没让周锡兵跟自己亲近。她蜷缩在被子中,周锡兵只能隔着厚厚的棉被虚虚抱着她的腰身。
第113章 下雪天(二十三)
王汀睡得不好。
她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穿着高中母校的校服,独自走在冰天雪地里。风雪交加,每往前迈一步,脚都像陷进沼泽一样的雪窝中,风雪几乎要将她完全吞没。她焦急地喊着妹妹的名字,对,函函不见了,她要找妹妹。她一开口,风便裹挟着雪粒子往她嘴里钻,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她甚至急得额头冒汗,恨不得直接钻进雪窝子里头去。
怎么办?函函找不到了,她弄丢了函函。
她跪倒在雪地里,眼泪刚淌下来就冻结在脸上。她的眼睫毛都挂着冰珠子。理智模模糊糊地告诉她,安市没有这样冷的。即使最寒冷的冬天,气温也应该不会低于零下十度。可是,梦境中的自己,十七岁的自己,却遭遇着这个世界最严酷的寒冷。她躺在雪地中,忘了呼吸,只绝望地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身上。
时间好像静止了。王汀自己都分不清地上到底有没有人的时候,十七岁的女孩又爬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前面跑去。这时候,王汀才看到前面模模糊糊的,仿佛有个雪人。她距离雪人越来越近,然而风雪阻碍了她的视线,她始终看不清雪人的模样。好不容易要碰到了,雪人却又迅速朝前面移出老远。她急得厉害,拼命在后面追。
白茫茫的雪地,她察觉不出自己方位的变化,刚踩出的脚印也瞬间就被大雪掩盖了。白雪皑皑,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世界。
王汀绝望了的时候,前面的雪人突然间转过头来,冲她露出了个笑容,嘴里喊着“姐姐”。
那是王函的声音。她欣喜地抬脚向前,朝妹妹挥手。雪人肩膀上的脑袋突然间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原本软的跟棉花糖一样的雪地突然间冻成了冰场,雪人的脑袋砸得四分五裂,碎开的雪块之中,滚出了一颗小小的少女头颅。
风雪茫茫中,响起了一个近乎于慈悲的声音:“雪人是不能回头的。”
王汀猛的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只看到了一室的黑暗。床头响起了沉重的闷声,床身都微微晃了晃。她的动作太猛了,隔着被子楼主她睡觉的周锡兵被冲得脑袋重重地砸在了床头的挡板上,他眼前直冒金星,第一反应却是赶紧伸手去捞女友,焦急地喊着:“王汀。”
床头的壁灯开了,房间里十分暖和,王汀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天寒地冻的梦境回归温暖的人间,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灯光下,她脸色惨白,整个人好像萎了一样。
周锡兵的视力恢复了正常,看到她的模样顿时慌了,赶紧伸手去摸她的肚子,焦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王汀紧紧地摁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只有掌心感觉到心尖的搏动,她才能相信自己的心脏还在正常地运作。她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周锡兵:“没事。”
她的身体在发抖,从心底深处往外头冒的寒气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身后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王汀不由自主地蜷缩到了周锡兵怀中。周锡兵摸到了她的手,凉的让他心惊。他顾不上会激怒王汀的可能,赶紧自己钻进了王汀的被窝,将人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胸口:“不怕,我在呢。”
王汀这是做噩梦了。周锡兵有点儿后悔,他不该告诉王汀关于晶晶的命案的。当年那桩命案是他多年的梦魇,他不该让王汀也承受同样或者说是更强烈的冲击。
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被周锡兵擦干净了,他亲着她的脸,不断地小声安慰:“不怕,我在呢。”
暖意从背后一点点朝身体深处渗,冻僵了的身体又一点点的活了过来。王汀反手握住了周锡兵的手指头,脑袋朝他的肩窝中蹭了蹭,张嘴喊了他的名字。
周锡兵应了一声,又在她头顶上亲了一下,强调道:“我在,怎么了?”
你能不能不要离开?话到了王汀的嘴边,她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改口询问:“我能看看晶晶的照片吗?”
卧室中的空气一下子忘记了流通,原本温情脉脉的氛围也僵硬起来。周锡兵在心底叹了口气,又亲了一下王汀的脸,强调了一句:“你最好看。”
这话也许是周警官的求生欲望下的本能结果,有言不由衷的嫌疑。他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中翻出的相片集子当中,照片中的少女可谓是亭亭玉立。十六年前,数码相机并不算多普及。除了,电脑中的电子照绝大部分都是翻拍的。可即使画质再渣,也掩盖不住豆蔻年华少女的姣好容颜。
李晶是个生的非常好的小姑娘。这种好不仅仅是说她容色娟秀,而是说她的三庭五眼睛相当标准,而且一眼看上去就冰雪聪明。这是个极为出挑的小姑娘。纵然是在大合照中,人们也能一眼就注意到她,并且相信她一定会有锦绣前程。
王汀上大学的时候,出于好奇曾经旁听过风水学的选修课,那位老师也说人的面相。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记忆,王汀觉得李晶有点儿观音相。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了李晶的命运,王汀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姑娘会是那样残酷的结局。
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折断,然后践踏了。
王汀伸手摸着照片中少女的脸,一时间甚至理解了周锡兵多年来的念念难忘。这是个太美好的女孩,她的生命在最粉嫩的年华戛然而止,人们甚至没有机会去厌烦她的成熟与衰老,她就永远地定格在相片中了。
“晶晶的照片不算多,这些是当时能够找出来的所有照片。”周锡兵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每张照片我都仔仔细细地看过无数回。我想在里头找出可疑的地方,但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照片中的女孩或者独自一人,或者跟姐姐抱在一块,或者站在同学们中间,她总是镜头中最引人注目的那道光。王汀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去。李晶跟王函不像,李晶是鹅蛋脸,王函是小圆脸,她们的眉眼也不一样。十岁的女童和十四岁的少女恰是人生不同的两个阶段。
王汀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即使她同情李晶的遭遇,但只要不牵涉到妹妹身上,她就能抱着旁观的态度。
那颗从雪人肩膀上滚落下来的头颅,不是王函就好。
王汀不知道自己的睡梦中为什么会冒出那句话。雪人的确不能回头,一动脑袋,不就会断了么。可是那句话在睡梦中出现的时候,她却有种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的感觉。不要回头,回头脑袋就掉了。
电脑页面突然间关闭了,周锡兵摸着鼠标点击着关机。他伸手将笔记本电脑抱到了旁边的床头柜上,催促王汀道:“睡吧,别看了。”
王汀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又加了一句:“我的笔记本密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没对哪个文件夹加密啊。”
周警官试图让自己的表情更坦然一些。在晶晶的事情上,他的确选择了三缄其口,可他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也许是他胸腔自有一股正气在,无端就底气十足,即使在王汀的目光注视下,他也没有眼神游移。
王汀轻轻吁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周锡兵大喜过望,赶紧抱着人小心翼翼地往被子里头送。床头灯关了,他的怀里终于又满满当当的了。被窝里头暖融融的,是一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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