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兵一直到重新返回岳父母家里,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们自以为的好,也许其实已经在无意间深深地伤害了我们最想保护的对象。尽在不言中,说不如做。可是一个举动却可以有千百种含义供人解读。一本《红楼梦》尚能读出世间百态,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客厅里头只留了一盏壁灯。王汀的母亲在鞋柜给周锡兵留了字条,让他今晚睡王汀的房间,客房她没来得及收拾,被子没晒,睡着不舒服。
昏黄的灯光下,周锡兵捏着那张字条,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换了拖鞋,又去卫生间洗漱一番,然后软软地陷进了被窝里头。那被子晒得极为蓬松柔软,带着阳光的暖意。他就在这暖意当中,沉沉地睡着了。他实在太疲惫了,在这一刻,他奇异地获得了安宁,陷入了酣眠。
睡梦中,没有雪地中滚动的头颅,也没有脖子喷血的女人,更加没有上半截身子断了的尸体;只有平静的黑甜。
这是周锡兵近来睡得最酣畅淋漓的一觉,甚至连吃过早饭,王汀说要跟他一块儿出门的时候,他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他迟疑地看了眼王汀,又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王函的脸上。这个一贯大大咧咧的女孩此刻看上去却有些蔫蔫的,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
王汀顺着周锡兵的目光看自己的妹妹,清了清嗓子:“函函今天要去看一下陈老师。过年的时候没顾上,我妈准备了年礼,我们送她过去。到时候再过去接她。”
王家爸爸轻轻咳嗽了一声,点点头道:“你们去忙你们的事情吧,我送函函就好。你妈的车子也该开出去晒晒太阳了。”
“姐。”王函突兀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姐姐身后,拽住了姐姐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饭厅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僵硬了起来,空气就跟忘记了要怎样流通一般。昨晚王家爸爸回家的时候,他的女儿们已经入睡了。今天早上,大家起的都有点儿晚。妻子将早饭端上桌后,女儿们都是直接上桌吃饭的,小女儿更加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王家爸爸准备放下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周锡兵清了清嗓子:“爸,你别忙了,我们顺路捎一下的事情。你别再特意跑一趟了。”
王函一直低着头,手抠着姐姐的衣角,跟着小鸡仔不敢离开母鸡半步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出了家门。
王汀轻轻地揉着妹妹的头发,安慰道:“别怕,有姐姐跟你姐夫在呢,没事的。”
王小敏在口袋里叫了起来:“不要!王汀,我还没有承认帅哥是姐夫呢,我还要考验他!”
帅哥说了爸爸不是坏人,王小敏就神气活现起来。嗯,王汀说他们今天要去找坏蛋,那个给吴芸塞字条的人肯定是知情者。这个人故意引导着吴芸一步步走向他(她)设好的局中,引发了后面这么多事。哼!终于到了它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小兵兵毫不客气地给王小敏泼冷水:“呵,好像你们在江市也没有找到郑妍的落脚处。还是警察确定了她大年初三时,曾经去街心公园拿过快递。”
王小敏气得要爆炸,愤怒地强调:“那是时间不够!警察调查了多久,我跟我主人又才调查了多久。哼!小车车已经说了,等下次我们去江市,它肯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它会发动全市的固定资产帮我们一块儿寻找的!”
车子开到心理诊所的时候,小函函还在试图劝王小敏跟小兵兵,它忧愁道:“你们真的能抓到坏人吗?那你们要赶紧啊。我的主人好惨啊,本来它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王小敏十分护短,立刻强调:“我的主人也很辛苦啊,原本她也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小兵兵瓮声瓮气:“嗯,其实我的主人也一样。可我觉得他当警察很好啊,可以维护世界和平,除暴安良。”
王小敏立刻嫌弃地“哼”了起来。
王汀将妹妹送到了心理医生面前,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脑袋,轻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都在,你永远都不需要害怕。”
王函乖乖地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央求道:“姐,你要过来接我啊。”
王汀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她送妹妹去上幼儿园。那个小小的粉团子奶声奶气地要求她,一定要记得过来接她。其实幼儿园放学早,每次都是父母去接的王函。可到了第二天,她还是会这样对姐姐提出要求。
王汀点点头:“好,姐姐一定过来接你。”
春节假期已经过去了,然而元宵节被认为是春节真正的终点,此刻街面上年味依然浓郁,可以说是相当热闹。周锡兵将车子开到了吴芸拿到传单的街角,王小敏开始扯着嗓子询问周围的户外广告牌以及超市大楼,有没有看到那个给吴芸塞传单的人。
广告牌对这事儿没什么印象。过年的时候,它一直忙着看热闹,完全没留心到还有什么人发广告传单。
超市大楼想了半天,终于不太确定地问:“是不是那个女的看上去有点儿不太正常?嗯,她还差点儿撞到了一个小朋友。小朋友的奶奶非常不高兴。那个给她发传单的人啊?嗯,他在这边大概发了半个小时的传单吧。中途到我这边来,买了瓶饮料,然后又出去发了一会儿传单才走的。当时外面的户外显示屏一直在放春节还奋斗在工作岗位上的人。所以我才多看了眼那个发传单的男孩子。真不容易,大过年的还要打工。”
街角边上有家小店,从大年初二起就继续营业了,卖的饮料价格跟超市差不多。这个发传单的年轻男孩到底为什么非得跑去超市买饮料呢?王汀看了眼周锡兵,轻声道:“我们去超市看看。”
在超市中,他们没能问出什么。男孩虽然使用过储物柜,但是储物柜非常肯定他绝对没有跟别人换储物柜的密码纸,用完了就走了。储物柜认真地强调:“他可是发的另一家超市的广告单,我才不会让他耍花招呢。”
周锡兵动用了自己的身份,调看了超市当天的监控录像。可惜镜头中,这个男孩戴着帽子口罩,几乎盖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春节期间天气寒冷,他这样的打扮完全不突兀。王汀盯着监控视频,紧紧地抿着嘴唇。她原本以为这个人是在超市里头获得了命令,拿到了那封打印出来的信,可是现在看来,他可能在过来发传单之前就获得了这封信。
“我们从他来的路径开始调查吧。”王汀抿紧了嘴唇。
她总觉得这桩案子背后有不止一拨人在策划。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在顾家祖坟上打了三个大洞跟将坛子放进顾家祖坟的人应该就不是同一拨。因为两者的行为是自相矛盾的。打了洞之后,顾家人肯定会察觉到祖坟被动过了,他们势必会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来,突然多出的坛子就无所遁形了。这两方面显然都对顾家深恶痛绝,但他们之间应该没有合作从属关系,否则也不会弄成后面的状况。
周锡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嗯,没事的,爸爸不会有事的。”
岳父并不愿意这件事被重新翻出来,他应该不会特意去找吴芸。况且,事关一个孩子的安危,岳父不像是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人。大人的恩怨是大人的事情,不该牵扯到无辜的孩子。
王汀胡乱地点了下头,没有说什么。
王小敏急急忙忙地强调:“不是爸爸,我肯定,我问过爸爸的手机了。手机说那天爸爸根本就没往这边来。爸爸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发传单的人。”
王汀安抚地摸了摸王小敏的脑袋,催促周锡兵:“我们过去吧。”
大概是大过年的,街上发传单的人虽然不是绝无仅有,但还是比较容易吸引周围固定资产们的注意力——好惨哦,过年还得工作。王小敏问了十来分钟之后,终于带着自己的主人到了街道的拐角处。在这里,一个垃圾桶看到了有人塞给了发传单的男孩信封,让他递给前头正失魂落魄地走着的吴芸。
王小敏立刻兴奋起来,大声询问:“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啊?穿什么衣服?个子多高?”
垃圾桶有点儿委屈:“嗯,是个女人。她戴着帽子跟口罩,我看不清脸。穿着的,嗯,好像是浅紫色的羽绒服吧,我,我不是很记得了。嗯,那个时候,刚好有人碰瓷,车主跟碰瓷的人吵架。哎哟,要不是车主的行车记录仪给记下了,那个车主就说不清了。我没注意看发传单的人了。”
王汀看着周锡兵,轻声地转述了垃圾桶的话:“穿浅紫色羽绒服的女人,个子在一米六往上,具体的,垃圾桶判断不准。”
垃圾桶委屈起来,别别扭扭地强调:“不是我想自己这么矮的。”
王小敏大声夸奖它:“不会的!我主人说了,伟岸永远都是灵魂,而不是身材!你很高大!”
小兵兵非常想说自己不认识王小敏,好羞耻噢,王小敏真是没下限,总是满嘴胡说八道。
周锡兵深深地吸了口气:“车牌号码有吗?那辆车子既然是靠行车记录仪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那么很有可能行车记录仪拍摄下了边上情况。”
他的手攥得紧紧的,面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起来。他记得非常清楚,吴芸拿到传单的那天,李姐已经到了安市。
一只洁白柔软的手覆盖在了他手上,王汀轻声安慰道:“这起案子当中,真正可以算的上是被谋杀的只有郑妍,凶手是男性。”
周锡兵心中的绝望更加强烈。王汀还不知道,现在专案组已经考虑凶手有两人了。那个一直对王汀过度关注的余磊,人就在江市。如果李姐能够想办法诱导吴芸的话,那么她同样而已设局诱导郑妍。
浓郁的悲伤压着他的心脏,周锡兵几乎快要忘记该怎样思考。王汀曾经提出的问题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晶晶从被盯上到惨遭横死,中间显然有好几年的时间。她为什么始终保持沉默呢?其他人她不愿意说,情有可原,毕竟是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可是她为什么连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也隐瞒呢?晶晶明明是个相当聪明勇敢的女孩子啊!
究竟是什么,阻挡了晶晶向自己的姐姐求救?难道情况类似于王函跟岳父?王函并不信任后者。可是王函毕竟是活着回来了,且并没有遭受侵犯。晶晶却死了,死无全尸,惨不忍睹;李姐难道能够忍耐这么多年?
周锡兵从情感到理智都没有办法接受这种猜想。他知道,李姐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晶晶的死因。每年专案组将案卷拿出来再梳理的时候,她都会找找赵处长去了解情况。
王汀紧紧地攥着男友的手,试图向他传递温暖与支持:“没事的,先找到行车记录仪的录像再说。要不,我回避一下吧。”
“不。”周锡兵握紧了王汀的手,摇摇头道,“你跟我一块儿去看。我找一下大张,既然交警都出动了,还去做了笔录,交警队那边很可能就有录像存证。”
他不给自己任何以权谋私的机会。
第142章 破局(一)
大张来的相当快, 接了电话没多久,他的身影就出现在街道的拐角处。比起周锡兵沉郁的心情,他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了, 脸上的表情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人还隔着十几米远,他已经欢天喜地地跟周锡兵打起了招呼:“哎哟,这可总算是带我弟媳妇出门了。瞧瞧你噢, 就是我弟媳妇这么漂亮, 你也不用这么防着吧。”
王汀朝大张点头微笑。周锡兵简单地为双方做了介绍, 然后开玩笑地捶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帮他开了后座的车门,笑着问:“怎么着, 这是股票涨了还是买彩票中奖了?”
大张立刻龇牙咧嘴,捂着胸口表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他前段时间一直忙着查案子,没来得及盯着个人理财,结果说被割韭菜了就被割韭菜了, 损失惨重。他捂着胸口自我安慰:“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 我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了。”
周锡兵丢了口香糖罐子给他,沉郁的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一些:“到底什么好事, 瞧你嘴巴咧的,挂耳朵上了吧。”
“抓到了。”大张半点儿不客气地朝嘴里塞了两颗口香糖, 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那个推小孩下沟渠的女的抓到了。”
周锡兵挑了下眉头, 有点儿惊讶:“你们怎么找到证据的?”
“什么证据啊, 哪儿来的证据。”大张嚼着口香糖吐了一个大大的泡泡, 泡泡破了以后,露出了他的笑脸,“人赃并获。她推另一个小孩掉进水里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谋杀,动机明确的谋杀。”
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检察院将农妇杀人案退回警方重审。案发时连日暴雨,警方根本就找不到更多的证据,只能将这位已经精神相当萎靡的女人放了回去。
“就跟我们那时候猜的一样,她死了两个孩子,光一条命根本就不够填,她还会对孩子下手。”大张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口香糖被他用劲咀嚼着。他吹第二个泡泡失败之后,啐了一口,接着说了下去,“人放回去了,我们也不能放松啊,一直盯着看。虽然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证据,可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数。她在村上的日子也不好过。鹏鹏他妈已经精神恍惚了,差点儿将她推下河偿命。”
说到这儿的时候,大张苦笑了一声,感慨不已:“这事儿搞的,要不是旁边人眼明手快拽住了,又是一桩案子。”
村民们的情绪非常激烈,当地派出所都被人围过好几回。明明大家都知道谁是凶手,警察为什么不抓人?警察肯定是收了什么好处,才这样颠倒黑白。
大张叹了口气:“这亏得是这女的扛不住了。她又找了乡下专门给人看这个的神婆,神婆告诉她,她还有个孩子没投胎,所以才夜夜哭泣。”
王汀沉默着在一旁倾听,微微皱起了眉头。给人看相看命格的比比皆是,有凶险想要化解,基本上都是拱上香火钱。古代医学的起源就是巫医,中间掺杂了最原始的心理学原理,不是没有它存在的现实意义。可这个神婆如此说的话,就是在暗示凶手再一次作案,实在有伤阴鸷。
大张的腮帮子一抖一抖的,还在试图吹泡泡,白色的口香糖到了牙齿边上依然没能成形之后,他终于无奈地放弃了,继续说这件案子:“那神婆本来是准备想要从那女的手上捞一笔钱的,当然,人家的说法是消灾。结果那女的直接失魂落魄地走了。当时,我们的网格长发现她从神婆家里出来不对劲,就留心眼了。原本村里头的人都提防着这女的,怕她什么时候突然间又发疯了。但不是过年嚒,还有人家走亲戚拜年什么的。她就拐了个外面来的小孩,把人骗到村子外头的长沟边上,说要带他去钓鱼。这孩子没什么戒心,就这样跟着去了,结果被她一把推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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