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齐师兄不肯收钱,而是齐师兄当时碰到了王汀的手。他的指缝间那一点白色的痕迹,很有可能是滑石粉。
外科医生上台前戴手套,有人会为了不让手套黏在手上影响了操作,而将外科手套里头的滑石粉全部搓到手上。理论角度上,医生都是等手上的消毒凝胶干了以后再戴手套,但临床上往往是来不及等到完全干了的。于是滑石粉碰到了凝胶,便跟涂料一般粘在了齐师兄的手指缝里头。
昨晚,为了早点儿赶回来跟自己还有家人一道吃晚饭,下了手术台的齐师兄匆匆忙忙地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回家了。于是他的身上留下了手术后的痕迹。
王小花将所有的信息全都匹配了一遍,大声喊着王汀:“没有啊,陈洁雅没有提过齐师兄的事情。王汀,你为什么要觉得齐师兄跟陈洁雅的失踪案有关呢?他们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王汀浑身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她抽泣起来,结结巴巴地跟周锡兵道歉:“不好意思,我大概是神经过敏了。”
周锡兵没有说话,等她哭完了才安慰道:“对不起,是我害的你精神压力这么大。”这些事情原本跟王汀毫无关系。陈洁雅无论是失踪还是死亡,都应该是警方的工作。因为他的缘故,她被莫名其妙地扯了进来。
“不是。”王汀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突如其来的情绪。
已经崩坏了的秩序,凭什么要人们去遵守。齐师兄是医患纠纷的受害者,是被抛弃的人。她何尝不是?他们都承受着不公平。她选择了匿名信举报反抗,齐师兄会采取什么手段为自己讨回公道呢?
王汀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齐师兄因为论文事件被导师排挤离开时,那位带她去给齐师兄送行的师姐说的话:“其实你俩挺像的,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你们这种人,往往容易在社会上吃大亏。”
大约也是这个缘故,此后齐师兄虽然已经离开了南省,王汀却还暗地里关注着齐师兄的消息。她想要看一看,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究竟在社会上会经历些什么。谁知道,到了她研三的那年,她听到了齐师兄家女儿被患者家属烫伤的消息。随后一路直转急下,医院不愿意帮齐师兄,希望息事宁人。再后来,为了讨要赔偿费,失手伤人的齐师兄进了监狱。
那时候,他们这些校友还想着能不能给他写联名信,为他求情。最终,事情也不了了之。齐师兄进了监狱,没了工作,没了行医资格。
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能够让他重新拾起手术刀,他会不会心痒难耐呢?一天不练心中有数,齐师兄已经有两年多的功夫没有上过手术台了啊。
周锡兵的动作非常快,等到晚上过来接王汀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查到了齐师兄来南城这半个月的行踪。齐师兄出狱后没多久,就决定跟妻子一道,带着孩子来南城求医。他没了行医资格,又坐过牢,想要从事本行根本不可能。刚好接近年底,保洁人员比较紧俏,齐师兄就在熟人的介绍下开始从事保洁行当。
“从行程上看,齐鸣的作息非常严谨。他一直忙着给各家大扫除挣钱,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这半个月中,除了有一次帮助雇主家送突然发病的老人去了社区医院以外,他没有去过省人医以外的场所。昨天一整天,他都在温馨苑两户人家做大扫除,上午一家,下午一家,快到天黑的时候才走。两户人家的主人都可以给他作证。”
周锡兵将一句总结性的评论咽了下去,他想说的是,齐鸣就跟一位老老实实接受过改造的人一样,甚至带着点儿惊弓之鸟的惶恐。
警方没有惊动他,派出所的民警以到了年底,需要清查辖区内流动人员为由,将他请到了派出所里头。年底小偷多,辖区内刚出现了撬门翻窗盗窃的案子,民警正要走访摸底,齐鸣的行踪就是这样被摸出来的。齐鸣做事非常细,他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了记录,包括雇主的联系方式都记下来了。民警核查过后,没有发现问题。
这是一个好消息,然而说不清为什么,王汀心里头却难以放轻松。她转头问周锡兵:“你晚上有没有事情?我想去看看小苗苗。”
烫伤了的小苗苗十分孤单。在家乡时,她还有小朋友跟她一起玩。等到了南城,周围的孩子都不愿意带她玩。还有人当着她的面骂她是丑八怪。
王汀跟周锡兵人一进齐家矮小憋仄的门,小苗苗便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跑上来抱住了王汀,开开心心地问:“今天我们还看动画片么?”
齐师兄的租房里有一部旧电视机,但是因为没有装有线电视信号,能够收看的节目非常少。加上屋子里头光线差,齐师兄夫妻并不太愿意小苗苗看电视。
王汀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看啊,今天你们接着看。”
王小敏开心得不得了,这一回它可不是偷偷看动画片,它可是陪伴小朋友的心灵导师呢。没有比它与动画片更能慰藉小姑娘的东西了。
小兵兵偷偷在周锡兵的口袋里头表达对王小敏鄙夷:“哼!只有小姑娘才看动画片呢。”
王小敏立刻磨牙,威胁性地喊了一声:“王汀……”
可怜小兵兵吓得再也不敢吱声了。
王汀摸了摸王小敏的脑袋,转头笑着问从外面进来的师嫂:“齐师兄呢?还没有下班吗?”
师嫂笑了:“你们来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多做几个菜。他啊,正在杀鸡呢,准备给你们炒鸡块。”
王汀笑着往门口走:“那我去看看,我就会吃,还真不会弄这些。”
周锡兵朝这家的女主人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王汀一块儿朝储藏室后面去了。这里正好在风口子上,味道散的快,同时人也冻得吃不消。昏黄的灯光下,手里头拿着手术刀的齐师兄却丝毫不见瑟缩,正在一板一眼地将整只鸡全都拆解了开来。
这样的画面,王汀并不陌生。在漫长的学医生涯中,他们这些医学生甚至会买了猪肉摆在宿舍里头练习切皮跟缝合,还会将吃完的鸡骨头重新拼出来原本的模样。王汀一时间眼里头有泪水朝外面涌,她不知道是不是被风给吹出来的。
齐师兄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只抬头看了眼,笑着对王汀叹气:“不行了,手僵硬的很,要是我现在上台开刀,肯定是草菅人命。”
王汀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没……没事儿,师兄,你还有两年才拿证呢。这么长时间,肯定能练出来。只要多切猪肉,多解剖几次鸡鸭,手感就全都回来了。你看你眼神多好啊,一点儿都不花。”
储藏室后面没有额外安装灯泡,只远远立着的路灯,漫不经心地朝底下洒出了暧昧不清的光。齐师兄露出的牙齿就在这昏黄的灯光底下白的发亮:“没错儿,总能将手感给练回来的。”
晚饭桌上的菜品虽然不多,味道却很不错,齐师兄做的青椒炒鸡块也鲜嫩可口。王汀却始终食不知味。她的心中像是泛起了无数的小泡泡,每一个小气泡都像是一幅画面,然而等不到她看清楚,气泡就破了。
她吃的实在是太少了,就连师嫂都拿她开玩笑:“行了,王汀,你已经够瘦了,不要再节食了。小周,你说是不是。”
周锡兵笑着帮她盛了一碗汤,劝道:“喝点儿吧。”
王汀感激地瞥了他一眼。这时候,她的胃就跟被堵住了一样,哪里还吃得下任何东西,也只能靠清汤来掩饰了。
两人一直在齐师兄家中逗留到快九点钟,小苗苗都忍不住打呵欠的时候,王汀才起身告辞。
这一天,她的表现就像是神经病一般,就连王小敏都在口袋里头叹气:“王汀,你不要难过啦,你肯定能升职的,你最棒了。”
它的安慰完全搭不到点子上,可是这份心意,王汀却感受到了。她摸了摸王小敏的脑袋,抬头冲周锡兵露出个苦笑:“我最近可能有点儿累,所以精神恍惚了。”
“没什么。”周锡兵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往路边带了带,轻声道,“其实我也怀疑过你这位师兄。他手里头有技术,又急着用钱,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戴忠不过是兽医专业出身,都能被他们选中了充当分尸者的角色。齐师兄这样有技术的外科骨干,进入他们的视线一点儿也不奇怪。何况齐师兄坐过牢,监狱既是改造的地方,也是各种犯罪分子集中的场所,齐师兄很有可能在服刑过程中接触到这个团伙里头的人。
王汀沉默地抿着嘴唇,半晌才冒出一句:“可是,他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做什么。”
她的心情犹豫又复杂,主动将怀疑的目光移向齐师兄的人是她,可同时不希望齐师兄有任何问题的人也是她。这种感觉非常难受,王汀为了纾解自己的烦闷,主动拨打了齐师兄的电话,没话找话的跟他问了好,又问小苗苗是不是睡着了。
齐师兄像是朝外面走:“对,苗苗已经睡了。我跟你嫂子也准备休息了。”
王小敏哭出了声:“王汀,苗苗的爸爸为什么撒谎?他明明人在大马路上。”
第75章 玩偶(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晚上出了一趟门,第二更时间得往后,大约要到快十一点的样子。大家可以先休息了。
其实不用王小敏说, 王汀也猜出了不对劲。因为齐家附近是听不到街上的整点报钟声响的。王汀微笑着道别:“嗯,那师兄你跟师嫂早点休息吧。我就是想说一声,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别太担心了。”
电话挂了, 王汀看着周锡兵的表情惶然得仿佛要哭, 又平静得恍若心如死灰,跟楼上的另外的一只鞋终于落了地一样。她轻声道:“齐师兄出门去了。”
两人匆匆忙忙地朝大钟附近赶, 王小敏刚才只来得及问到了一句大街上,双方的通话就结束了。它不得不一路都在大喊大叫, 询问街旁的店铺大楼, 有没有人看到齐师兄。可惜它描述不清楚齐师兄的模样, 此刻街上又人来人往,大楼也不知道王小敏要找的究竟是谁。
情急之下, 王汀只得再一次拨打齐师兄的手机。可这一回,齐师兄没有接听电话, 手机关机了。
恐慌与害怕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来。王汀一时间都觉得自己的腿脚在发软。周锡兵想让她去附近派出所待会儿, 他去找齐鸣,王汀却死活不肯。昏黄的灯光下, 齐师兄认真严肃解剖着鸡的身体, 他说手生了。
她一定要拦住他。这一步不能迈出去, 一旦迈出去就是万劫不复。王汀拼命朝前面跑, 大声喊着齐师兄的名字,命令王小敏不停地给对方拨电话。然而, 无论是她还是王小敏,都没有得到回应。
查医院,对,朝前面查医院跟诊所。齐师兄要开刀,必定有合适的场所。从前晚到现在,所有的术前准备工作差不多都可以完成了。邱阳人还在警察局配合调查,一点儿也没有推翻自己先前言论的意思。这意味着手术很可能还没有开始,邱阳要顾忌到邱畅的换肾手术。
王小敏拨不通对方的电话,急得哭了起来。旁边的邮筒发出了哼唧声:“唉,你干嘛要哭啊。拨不通电话,也该是你主人哭啊。”
王汀连忙拿出王小敏,调了齐师兄的全身照给邮筒看:“这个人,你有没有见到过?”
在邮筒的指点下,王汀终于找到了齐师兄前进的方向。他没有选择交通工具,而是一路朝前面走。到了共享单车旁,从邮筒口中知道了齐师兄衣着打扮的王汀,又通过共享单车知道了他骑了辆自行车往前头走。
王汀与周锡兵立刻扫了单车跟上去。这一次他们准备不足,即使周锡兵将自己的围巾让给了王汀裹手,骑在车上的王汀依然感觉寒冷如冰魄寒针般铺天盖地而来。手已经僵了,脸冻得生疼,她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样。明明背后已经热得出汗,可这热度却跟假的一般,她的心丝毫感觉不到。
王小敏一路都在大叫,拼命地问路。等到车子停下来的时候,王小敏都喘起粗气来了。王汀看了眼面前立着的大楼,顶上的大字在霓虹灯下熠熠生辉:爱康医院。
她几乎是从自行车上滚下来的。周锡兵伸手扶她,安慰道:“别担心,咱们没有晚。”他们完全是前后脚跟着齐鸣进的医院,就算是这个人进了手术间,最开始的消毒工作都还来不及做呢。
医院的门卫狐疑地看了他俩一眼,却没有理会,继续缩回头看电视去了。王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里面走,声音发着颤:“齐师兄!”
前头推着垃圾桶出来的人抬起了头,疑惑地看她:“王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谁生病了?”
如果不是周锡兵一直在边上扶着她,王汀几乎要软倒在地上了。她结结巴巴道:“师兄,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齐师兄面上的难堪之色一闪而过,他示意王汀看自己手里头的垃圾桶:“没什么,就是医院里清洁工不够用,我来打个零工。这医院是老胡开的,他看我经济困难,前两天在路上碰到了,就说我晚上可以过来当夜班工勤。顺便,也算是慢慢熟悉医院环境吧。”
王汀的嘴巴张了张,舌头跟打了结一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位老胡就是齐师兄之前工作医院的院长。那家医院搞改制,据说这人捞了不少钱走了,职工子女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来南城开医院了。
齐师兄面色坦然得很:“人总要生存的。干工勤也是工作。夜班事情不多,我还能有时间睡觉,白天的活儿也不耽误,挺好的。”
周锡兵轻轻地带了下王汀的袖子,朝齐师兄点了点头:“师兄,你还是悠着点儿,不要这么辛苦。”
齐师兄挺乐呵的,摆摆手道:“这不算什么,还有觉睡呢。不信的话,你问王汀,我们当医生的要是做住院总的时候得值二十四小时班,那才是崩溃呢。我现在这会儿真没什么。”
王汀看着齐师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生活真的能让每一个人都千疮百孔。即使那位胡院长当初是帮凶,可此刻,齐师兄依然不得不对他低头。而且,她自己还要感谢这种低头。不然的话,她该希望齐师兄怎么样呢。拿把刀子去捅了胡院长?杀人偿命,谁承担得起这个代价?
齐师兄微微地笑,催促她道:“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大晚上的不睡觉,女孩子皮肤会垮掉的。”
晚风吹在人脸上针扎了一般疼,原本冻僵的的身体此刻总算是迟钝地缓过神来了,忠实地将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沿着神经元路传递到大脑皮层。
王汀转过身,依然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每一脚都落不到实处。
王小敏在口袋里头小声地念叨:“王汀,苗苗爸爸好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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