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叔叔冲王函露出个笑容来,大声夸奖道:“函函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来,老陶,刚好趁着孩子也在家,大家把话说开了吧。”
说着,那个形容有点儿畏缩的男人被郑叔叔推到了前头。
王函茫然地往后退,下意识地从鞋柜中拿鞋套给他们。当她的手伸向那个老陶的时候,对方明显缩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函函都长这么大了啊。”
王汀刚好回过头,目光落在那位老陶的身上,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个王八蛋,即使老了瘦了,可他化成灰她都认得!他怎么来了?他什么时候出狱的?他怎么这么快就出狱了?他不是被判了十五年吗?
王母听到了家中来客人的动静,立刻笑着从厨房中出来了,准备待客。当她看到老郑背后的男人时,立刻变了脸色,厉声呵斥:“滚!谁准你进我家门的?滚!老郑,你们一起滚出去!”
老郑面上浮出了尴尬的神色,强笑着试图劝说这家的女主人:“哎,嫂子,别这样。你看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老郑在里头也没少吃苦。现在他就是想来亲自跟你们道个歉,大家就把这事儿掀过去吧。”
王函有点儿好奇地看着家中的客人,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反应为什么这样激烈。她正想偷偷问姐姐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姐姐的面色青白交加。她有点儿吓到了,结结巴巴问:“姐,你怎么了?”
王汀二话不说,推着妹妹回房去:“你不是说今天要备课吗?赶紧干活去!”
“哎哎哎,姐,干嘛了你,我下午备课也来得及。”王函企图逃避备课任务。
门口响起了那个老陶的声音,带着试探性的讨好:“函函,你还记得陶叔叔吗?叔叔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王函的身子猛的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往姐姐怀里靠。这个声音她记得,就是这个声音喊她:“函函,叔叔来看你们姐妹了,你开一下门。”
第97章 下雪天(七)
不能开门, 她清楚地记得姐姐叮嘱过自己,不能给除了姐姐以外的任何人开门。可是她的手已经扭住了门锁开关,她知道自己应该松开手, 然后立刻给门上好保险。
门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引诱着她:“函函,开门啊。”
她的手一抖, 锁的簧片没能弹回凹槽中。她心慌气短地去掰保险栓,门已经被大力推开了, 男人对着十岁的小姑娘笑:“函函, 叔叔带你走吧。”
后面的很多事情, 王函都已经记忆模糊了。据说因为惊吓过度,她被警察救出来的时候发着高烧, 人已经神志不清了。后来, 她每天都去做心理治疗;再后来,这个频率变成了一个礼拜两次,一个月两次,每个月随访,一直持续到她上高中为止。
这件事在她身上留下的最大烙印就是,她一紧张就分辨不清开门跟反锁门的区别。
王函沉沉地睡着了,她姐帮她点了香薰灯, 说让她好好睡个午觉。
王汀给妹妹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妹妹, 才轻轻地推门出去了。等在门外的周锡兵伸手揽她入怀, 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 不是你的责任。”
王家的房子是复式的,姐妹俩的房间都安置在楼上。
楼下的客厅中,妈妈还在抹着眼泪打扫卫生,那里在半个小时前经历过一场剧烈的争执,或者说是厮打。如果不是那位老郑夹在中间拦着,妈妈可能已经砸破了王八蛋老陶的脑袋。爸爸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沙发里头一样,正皱着眉头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近年来因为血压高,他已经基本上戒烟了。家中的香烟也是备着给客人来时招待用的。此刻,他却跟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烟雾完全遮盖住了他略有些发福的头脸。
争执发生的时候,王家爸爸出门排队去买当地限量供应的老字号小吃,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准女婿。等他回来的时候,中间人老郑跟刚出狱的老陶刚好被妈妈赶出门。老陶拎在手里的枣子掉了一地。王家爸爸踩上了,险些跌了个踉跄。还是周锡兵眼明手快,大步跑过去一把扶住了他。
然而现在,王家爸爸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摔上那一跤,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儿。
妻子一直在抹眼泪,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声。她的沉默仿佛无声的指责,压得王家爸爸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更愿意妻子大吵大闹甚至哭喊着打他一顿,这样发泄出来,或者他们都能好受一点。可惜妻子抿紧了嘴巴,默默地流泪。她不骂出口,他就只能在心里头始终憋着,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的折磨。
王汀站在楼梯上,微微动了动唇角,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锡兵自身后抱住了她,再一次强调:“不是你的责任,都过去了。”
背后非常暖和,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周锡兵的心跳,然而她的胸腔却依然空空荡荡。王汀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她眼睛盯着窗帘上的格子图案,轻声道:“你不好奇王函为什么会开门吗?”
大约是比姐姐小的岁数多,尽管人人都夸奖赞叹且围绕着王总家的二小姐转悠,但是王函十分亲近信服自己的姐姐。王汀教导过她不许给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开门,她就牢牢地遵守着。
“王函从小就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也会察言观色。家里发生变故的那年,我上高三。爸妈都不在身边,我不得不承担起照顾自己跟王函的责任。其实王函很乖,从来不惹事,除了早晚饭我需要多做一份以外,事实上她就连作业也完全不需要我辅导。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高兴,我非常的烦躁难受。”
她的话没能说完,周锡兵就开口打断了:“这不怪你,你正准备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王汀胡乱地摇了摇头,挣脱了周锡兵的双臂。他的怀抱非常温暖,可她更愿意自己站着撕开记忆的伤疤。
她猛的拉开了窗帘,直直看着外面冻得几乎停滞住了的世界,轻声道:“我在迁怒。因为我在学校考试跟人际交往上的不顺利,我迁怒了更加弱小的妹妹。那个时候,王函其实是看着我的脸色过日子的。她竭尽所能地做更多的家务活,能不麻烦我的尽量都不麻烦我,还会小心翼翼地讨好我。那天是礼拜六,王函没有课,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去学校补课了。我的钥匙落在了家里。我出门后没一会儿,家门就被敲响了。王函没问门外的是谁,是因为她下意识地当成了是我回头找钥匙,她不敢问。因为当时我非常不耐烦跟她说话,嫌她麻烦。老房子的门,没有猫眼,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才十岁。”
王汀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回家后,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期中考试卷子发下来了,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在年级中的排名也掉的一塌糊涂。回家敲门时,她还因为王函没有及时给她开门而大发雷霆,甚至抬脚踹了门。家庭的变故对当时的她而言,是生命所难以承受的沉重,她的负面情绪累积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我妹妹被人绑走了,我一无所知,还在门口不停地咒骂咆哮,甚至连邻居都忍不住伸出头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微笑,那笑容是刀,一刀刀地解剖着她自己的心脏。也许是天太冷了,也许是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她竟然感觉不到刀子割在心脏上疼痛,甚至挤不出一丁点儿的鲜血来。
“好了,不说了,这不是你的责任,你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周锡兵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伸手紧紧搂住了她,强调道,“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
王汀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一点儿也不肯停下来:“我妹妹被绑架了,我竟然以为她是自己跑出去玩了,一点儿出去找她的意识都没有。”
她的嘴唇被堵住了,周锡兵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这个吻是苦涩的,因为舌头都碰到了眼泪。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氯离子果然是苦的啊。
周锡兵紧紧搂着她,一直吻住她不肯松开。直到王汀喘不过气来了,他才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摩挲着她的头发安慰:“这不是你的责任。准确点儿讲,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又在读高三,根本不具备照顾另一个孩子的能力。这是你父母的失职。”
所以为了小女儿的失踪才匆匆从国外赶回来的父亲,情急之下,给了大女儿一个耳光,因为他同样是在迁怒。人性的弱点,会让人类在困境中迁怒更弱小的对象。这个耳光又强化了大女儿心中的愧疚,认定了是她的疏忽导致了妹妹被绑架。
周锡兵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才十七岁的女孩是如何在煎熬中度过艰难的高三的。那原本就是一段相当艰苦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回首的时光,那个时候,她明明需要来自外界的最大支持,最重要的是父母家人的支持。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被指责控诉着。
可她终究走了出来。
“王函被救回来的头几个月,甚至连我爸妈都怕,都不敢接触。她唯一信任的人只有我。”王汀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已经带了哽咽,“其实我更希望她能怪我,或者骂我两句都好。也许这样我会更好受一些。”
周锡兵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她,亲吻掉她眼睛跟面颊上的泪水,语气不容置喙:“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责怪你,这不是你的责任。”
她的腰靠在写字台的边缘,身子往后倾倒的时候,棱角压着她的腰有些疼。然而此刻,这疼痛是她需要的,身体上的疼痛似乎能够减轻她内心的沉闷与痛苦。周锡兵越吻越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拉上窗帘。帘子发出了滚轮的声响,周锡兵的手却停在了中间,没有继续下去。
窗外,街道对面的公园里,有个男人正昂着头,朝王家房子的方向看。隔得有点儿远,周锡兵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佝偻的身形跟拎在手中的一个袋子。如果他没判断错的话,那里面装着的应该是枣子。
王汀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想要回头看窗外。周锡兵的手却继续动了,“呼啦”一声响,窗帘被拉下了。他伸手将王汀直接抱起来放在了床上,后者吓得赶紧推他:“你别乱来,我爸妈都在楼下呢。”
她气息不稳,因为泪水的浸泡,脸上有些发皴。周锡兵一下下的亲着她,将她身上干活时穿的卫衣给脱了。在王汀挣扎的动作变大了的时候,他摊开了被子,把人给裹了进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王汀感觉自己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然后阴影离开,周锡兵只说了两个字:“睡觉。”
非工作日里,王汀几乎没有午睡的习惯,可是周锡兵的话音一落,她就闭上了眼睛。回忆与哭泣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此刻她神思疲惫,委实需要好好睡一觉。
周锡兵坐在床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安慰道:“睡吧,我看着你睡觉。”
他的手干燥且温暖,给了王汀无声的安慰。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一个人坚定地告诉自己,你没错。人类是社会动物,总是会忍不住寻求来自社会的肯定与支持。这种温暖,让王汀紧绷着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了下去,疲惫如潮水一般涌来,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这一刻,她成了摇篮中的婴孩,沉沉地睡了过去。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周锡兵轻手蹑脚地过去开门,迎接上了王汀母亲略带着点儿鼻音的招呼:“吃饭了。”
因为房间里头光线昏暗,王汀母亲又背着光,周锡兵只能看到一点儿她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皮,大约是哭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有点儿浮肿。不用看清她全部模样,光她站在自己的面前,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疲惫与无力都能感染到周锡兵的灵魂。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妈妈,这不是你的错。”
一名罪犯施加在一个人身上的罪恶,伤害的是整个家庭。
话说出了口,周锡兵就赶紧出了房间合上了门。他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愧疚,好像背叛了王汀一样。她的痛苦,实际上大半要归咎于王家父母。正是他们的失职,加深了她的负罪感。可是看着同样痛苦煎熬的王汀母亲,他又怎么能再开口说出指责的话。
午饭烧迟了,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下了。当着大女儿男友的面,家里的女主人露出个掩饰般的笑容:“哎呀,一不小心就到这时候了。让她们睡吧,女孩子多睡觉对皮肤好。”
周锡兵捧起了饭碗,埋头吃饭,只含混地应答了一句:“嗯,王汀太辛苦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话一箭双雕意有所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王家父母也神情恍惚,好像没有在意到一样。一时间,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了。
饭厅是开放式的,与厨房跟客厅都没有阻隔。即使屋子已经开窗换过气了,烟草燃烧留下的气味依然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尖。王汀的父亲看上去兴致不高,就连动作都有些迟疑缓慢,他与妻子之间眼神也不碰一下,似乎只要交上了眼,痛苦就会弥漫在他们中间。
那个人,那个老陶为什么不能一直待在牢房里头?最不济也别出现在他们一家人的面前啊!函函花了那么长时间才从噩梦中走出来,他们一家人经过了多少年的努力才逐渐摆脱这件事的阴影。他如果永远不出现,时间的流逝就可以将一切都冲淡,淡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惜的是,他偏偏又舔着脸凑上门来了。
王家爸爸的怒气简直要膨胀到炸开了。这座城市这么大,函函过年后就会回南城继续实习,不过只在家中待几天而已。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函函大概会跟着她姐姐一起留在南城发展,老陶那个老王八蛋根本没必要出现在她面前。他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想干嘛?还有那个老郑,完全就是缺德冒烟!
筷子重重地落到了碗上,王家爸爸沉闷地嘀咕了一句:“不吃了,饱了。”
一直努力在准女婿面前维持形象的王汀母亲突然间暴怒了,厉声呵斥起来:“你甩脸子给谁看?啊!你耍威风吓唬谁啊?”
王汀的父亲毫无招架之力,连连往后退,胡乱地应付着:“没,我就是早饭吃多了。小周,你多吃点儿。”
他不敢摔门而出,只能躲进书房里头去。
王汀母亲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水光,即使极力隐忍,她还是啜泣出声了。
周锡兵赶紧递上面纸,轻声安慰道:“妈妈,都过去了。”
是的,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十二年了,可是他们受到的伤害却不会真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王汀母亲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我真不该啊,我真不该。”
周锡兵没有出声再说什么,只沉默地不断递上面纸给她。其实作为刑警,他清楚得很,如果那个老陶动了绑架王函来逼迫王家爸爸还债的心思,即使父母都在,他也能寻到下手的机会。况且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里会有什么如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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