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看见, 针对“当前项目”这个问题,周介然重点提到了经适房廉租房。
她感觉对方真的非常重视经适房廉租房这个项目。她已经数次听到对方提起,第一次是在微信,第二次是在微博……这回是第几次根本数不清了。
于是夏溪抬头,问:“对了,‘云安居’那个项目,现在怎么样了?”
“设计图刚刚定稿。”周介然说,“中间换了一家设计公司。”
“什么样的?”
“你感兴趣?”
“嗯。”
周介然根本就不需要细想,声音低沉磁性:“好吧。对于‘云安居’项目,清臣打算明年春天动工,后年春天竣工。将会占地20万平米房,总建筑面积60万平方米。一共12栋楼,6200户,正常商品房2000套,限价商品房1500套,经济适用房1500套,廉租房500套,公租房500套,动迁房200套。限价房的面积都在70平以内,廉租房、公租房都在60平以内。小区里有托儿所、托老院、超市、药房、诊所等等配套设施,离公园近,离医院也近,周围还有一条据说后年动工的新地铁线路。因为住户收入全都会比较低,而且申请廉租房公租房的基本都是重残家庭、大病家庭、老龄家庭、承租危房家庭,所以配套设施还有无障碍设施必须跟上,比一般的楼盘开发还要复杂。”
“咦,”夏溪问,“经适房廉租房小区还有正常商品房?”
“嗯,不过可能也会稍微便宜一点。”周介然说,“这也是与云京政府商量之后做的计划。低收入者不能聚堆。因为众多原因,国外低收入者如果聚堆,那个区域往往就会出现经济衰退甚至各种社会问题,所以,要有技巧地安排,廉租房、公租房比例不能太大。”
“原来如此……这么复杂……”夏溪忽然有些好奇,“那个,冒昧地问一下,清臣干这个事,会有利润吗?”虽说她是房产律师,但也不是什么都懂。
“几乎没有。”周介然说,“作为企业来讲,几乎没有。政府会给一个固定的管理费,可以覆盖设计成本、建设人本、管理成本等等东西。但是……因为这些项目而亏损的也并不是没有,甚至有人巨亏,不过我倒相信自己可以保证公司股东利益。能盈利就好,赚一块钱也算赚到了钱。”
“咦……这么……”
周介然知道夏溪想说“这么没有油水那为什么投标”,一哂:“一方面是为建立公司形象——用这种方法进军新的城市一直非常有效,另一方面是为拉近政府关系。而且,因为地段不错,要通新的地铁,那2000套正常住宅还有后续二期工程,肯定可以获得一些利润。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想做。”
“嗯。”夏溪当然知道,对方想做,而且不是一般想做。
“承建保障房的多是大型国有房地产公司。你要知道,国企通常承担更多社会责任。不过,私有的也有一点。”
“……”夏溪突地有点动容,“好像……周介然时期的清臣和周国宁时期的清臣很不一样……?之前清臣重点都是高端小区……”现在,清臣在向中端、低端转移。
周介然拿出一个笔洗。笔洗通体碧绿,里面雕着一朵小小荷花。他将笔尖放在里面轻轻涮洗,而后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放在一个笔架上面,思绪不知到了哪里:“其实,不论股东还是员工,都有非常多人反对。”
“嗯?”
“‘云安居’项目,亏本风险很大,不亏本也没利润,吃力不讨好。”
“哦……”
“他们觉得‘周介然’过于理想化了,对于‘利润’远不及我父亲贪婪。”
“……是。”“豪宅”永远利润最大。
“有不少人认为……迟早要出事情。”
“出事情?”
“也有一些人说过,这次龙山装修、尚材板材的事,就是一个开始。”
“为什么?!”提到这事,夏溪可跳脚了。龙山装修、尚材板材,可是她在打官司!!!
“一般没有人会因为不确定的问题延期交房,毕竟需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而且,现在地价动辄四五十亿甚至七八十亿,‘快速周转’才是生存法宝。也就是说,快速实现销售,才能降低风险,过去那种滚动开发方式已经不再适合行业。但是……过于重视质量,尤其还是中端房子质量,会拉长从付出成本到收回成本的周期。”
“……”
夏溪想:原来,这就是近些年房子质量问题频发的原因吗?她这两年来打了无数房子质量维权官司,但她从来没有从房产商角落考虑深层原因。
“很多股东觉得……我过于苛刻。只是,我是清臣总裁,只有我有权利作出最终决定。”周介然垂下眸子,似在思考什么事情:“他们认为我太年轻。说不定……真的太年轻。”
夏溪有点惊讶地注视着对方。
这是周介然第一次坦露心事、诉说压力——此前对方都是黑超特警、噼里啪啦、酷到不行。
原来,对方也有这种问题。
过去,她不曾知道他的矛盾,不曾理解他的理想,不曾支持他的选择,现如今……不再是了。
周介然的睫毛很长,好像一双蝴蝶翅膀。
他在夕阳当中,整个人在发光。
夏溪胸中有种情感横冲直撞。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了对方。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她夏溪,是绝对得不到的。
她有两亿竞争对手。
所以,是绝对不可能的。
窗外晚霞颜色绚丽,好像是一幅水彩画。然而云也格外地多,难免显得有些杂乱,仿佛作画之人不小心将画布都涂满了。红色、橙色、金黄满溢在眼瞳中,绮丽的景象竟让人感觉热烈得过分了一些。
“周介然。”夏溪抬手,想碰一下对方胳膊,却在关键时刻又攥紧了手指,“年不年轻,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我个人认为,人这辈子很短,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要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才能不枉此生。不要到了最后懊悔,想:我当初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那就晚了,没机会了,会变成终生之憾。”
“……”
“当然,你要对股东还有员工负责。可是,他们比你聪明?那倒不尽然吧。我想,你可以更相信自己,毕竟一直……那么耀眼。我是觉得,房子是最昂贵、最重要的东西……以后消费者会选择可信赖的公司。如果清臣想要长久,不能只看眼前利润。这并不矛盾,相反,你为社会做过事情,社会也会惠泽于你,越黑心越赚钱的时代过去了。唔,当然,我并不认识他们,只认识个你,也许讲话会有偏颇。我能想象得出你过去这些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工作,所以,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
“至少龙山装修、尚材板材的事,”夏溪又说:“想要看你热闹的人只能失望——我会替你拿到
赔偿。”
“……”夏溪眼睛一直水灵灵的,周介然能看见自己。他发现,夏溪眼睛非常漂亮,有自己在其中的时候更是漂亮。
夏溪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脑袋整个麻了,眉骨上边还有点痒,伸手抓了几下。
周介然看着看着,低笑一声:“你眉毛的妆花了。”
“哎?”亏她进门之前还补了个眉毛。
周介然不好上手,看看桌上只有非常薄的宣纸,提起刚刚洗好的笔,说:“别动。”
“……???”
接着夏溪便感觉到,还带着一点点湿的毛笔笔尖在她眉骨上方轻轻抹了几下,擦掉花了的妆,让她无端便想起了古时候为妻子画眉毛的张敞。当时长安还传张京兆为眉抚。笔尖软软的,一直撩拨到她心里,从眉毛到五脏六腑酥酥麻麻。
夏溪简直傻了:“周……周介然……干……干什么……”
“没事。”周介然放下手里的笔,看看天色,“不早了,你该走了。”
“嗯……”
周介然将“情”字夹在摊开的那两页中间,合上书递给夏溪:“想看采访的话,回去再仔细看,不用着急。”
“我……”夏溪刚想说“我没想看”,就在周介然的目光当中住嘴了。
那眼神分明是“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夏溪穿上羊毛大衣,有点不舍地下楼。
一边走,一边随口聊天:“我本来以为你会和你父母住在一起。”
“嗯?”
“还想会不会看见你的爸妈。”那俩也是风云人物。一个一手缔造清臣帝国,一个是上世纪知名歌手——夏溪的妈特别喜欢周介然的妈。
“想见他们?”周介然说,“以后再见好了,有的是机会。”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间见,想怎么见就怎么见。
夏溪:“……???”
第37章 装修(十六)
龙山装修尚材板材鉴定结果还没出来, 夏溪所代理的余震那个案子率先开庭。
余震是萧雅老板,将房子赠与儿子之后四年忽然发现儿子不是亲生, 想取消赠与。正常来讲, “赠与”只有一年的撤销权,但是夏溪认为, 赠与过程存在重大误解, 打到法院赢面很大。
余震当然更想私下解决问题,可是, 他的儿子余同才只有十六岁,面对“父亲”“归还财物、恩断义绝、分道扬镳”几点要求, 根本不能接受, 很激烈地反抗, 尤其在他得知“父亲”还要起诉母亲、要回这些年的抚养费用之后,更是情绪崩溃。在余同眼中看来,养恩大于亲恩, 这么多年感情不能说没就没。最后余震没有办法,只好委托夏溪提出诉讼。
因为此案涉及隐私, 夏溪申请了不公开的审理。
庭审过程当中,夏溪没有遭遇任何困难。
余同没有律师,自己又是才十六岁, 站在被告席上眼神十分茫然,仿佛一只被抛弃了的流浪狗,漫步于滂沱大雨当中,毛发混合着泥、到处打结, 一头一脸都是湿漉漉的。
对手是战五渣。夏溪预想中的“针对撤销份额展开多轮辩论”的情况没出现。《合同法》第55条规定,具有撤销权的当事人自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撤销事由之日起一年之内未行驶撤销权的,撤销权消灭。在余震的官司当中,“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撤销事由之日”就是知悉亲子鉴定结果之时,并未超过一年,因此,“可以撤销”没有异议,关键只是余震有无处置全部房产的权力、前妻是否丝毫没有房子的份额。夏溪以为余同会拿证据证明生母为了儿子也有出资房产,然而……
事实上,余同就只会说:“他是我爸爸……”十六岁的少年,不愿面对真相。
而当夏溪表示“在事实上,他不是你爸爸”时,她能清楚看见,余同眼中呈现出痛苦神色。
可这就是事实,再不愿承认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夏溪也不忍心。然而,作为余震代理律师,她也只能“伤害”对方。
夏溪请求法庭鉴定亲子关系,余同慌忙摇头,表示拒绝。他以为这样便可以否定什么,因此,当他听到夏溪表示“2011年《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三)规定,一方请求确认亲子关系不存在,另一方拒绝亲子关系鉴定时,推定请求确认亲子关系不存在的一方主张成立”时,表情再次现出茫然。
可能因为余同太战五渣,法官选择当庭宣判。
余震胜诉。审判长认为,余震赠与房产,是基于“余同是亲生子”的认知,要求撤销赠与的效力应及于整个行为,故判决余同归还房产。
听到结果,余同更像一只动物,眼见猛兽露出獠牙,睁着自己惊恐的眼,渴望挣脱却不可得,只能瞪着对方步步逼近,并且从自己的身上咬下一块块的血肉。
夏溪看了一眼余震——貌似冷静。
不管怎么讲,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
跟着余震走出法庭之后,夏溪发现,余同就在外面等着。裹在羽绒服中,看着分外可怜。
“……”余震犹豫几秒,向对方走去。
余同红着眼睛,显出很多很多脆弱,强忍着,不愿在外面哭,几根手指揪着裤缝,一副手足无措的样。见“父亲”站在面前,终于问出心中所想:“……为什么?”
余震看着余同。
余同又问:“您不是最爱我吗?您总说,最爱我啊。”余同知道,“爸爸”离婚之后,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因为害怕耽误自己读书、高考,“爸爸”都没再婚,说要等他成年才会考虑续弦,毕竟一个新的家庭成员会给生活带去变化。
余震说:“是啊。”
余同又是红着眼睛:“那怎么,就不爱了呢。不是说,养恩大于亲恩?基因而已,那么重要?母亲还要十月怀怀胎,父亲对于孩子的深刻的感情,不是全部都是后天形成的吗?”
余震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该怎么与十六岁的少年解释,越爱,就越恨。所谓“由爱生恨”“爱得越深恨得越深”就是这么回事。
他所有爱,都是基于一个骗局。
眼前的人,是妻子背叛的产物,是自己失败的证明,将他对于那场婚姻唯一一点感激屠戮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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