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我自己去就行。”乔微打断他,“车站不远,还有直达学校的公交车。”顿了片刻,她想了想又道,“我不会告诉妈妈的。孩子生病时候,家人陪在身边会好些。”
也许是被乔微最后一句说动,也许是对孩子的担忧冲昏了他的头脑,男人这会儿再也顾不上众多规矩,连连冲乔微道谢后,把车移回车库,匆匆赶往医院去了。
乔微平日里不常乘公交车,但车站确实有直达学校的路线,她只步行十分钟便抵达了站台。
只是,她刚才劝人的时候,其实还有一句很关键的话没有说。
学校十一点准点落锁。
如今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二十,就算按照市区规定的最高限速行驶,她也不可能在半个小时里抵达宿舍了,更遑论乘公交。
空气又湿又冷,四下安静,把头埋进领子里,呼出的暖气便又扑在脸颊。乔微把书包往站台的长椅上一放,挨着包安静地坐下来。
时间很晚了,明早又还有课。她发了会儿呆,最后从大衣口袋抽出手机,按亮屏幕,打算在G大附近找家酒店对付一晚。
手机才解开,乔微便在信息栏发现了两条未读短信。
——乔微,学院的管弦乐团演出,朱教授也在。
——1号音乐厅,我给你留票。
收到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零六分,那时乔微在烫头发。
此刻距季圆给她发这两条消息已经过去了五个多钟头,也不知道好友是不是已经躺下睡了。
好不容易捂热的手,在夜风里暴露几分钟便彻底失去了温度。乔微犹豫两秒,按下了拨号键。
谁知电话一接通,那边便传来季圆含混不清的醉话,“微微!”
“我在,”乔微应着,皱眉站起来,“你喝酒了?”
“恩,见到朱教授开心呢,就喝了一点点。”
“在哪里?”
“在咱们学校外面烤肉店呢,我跟你说,她们家今晚的烤肉可好吃了,你吃什么,我回来帮你带……”
“坐那等着别乱动就行,我过来。”
“好的!”
季圆立马像小学生一样坐正,高高兴兴的答应了,末了,又小声补充一句,“微微,你快点哦,我好像有点困了。”
公交车进站,乔微挂掉电话上车,路线是和G大截然相反的方向。
咱们学校。
季圆喝醉酒忘了,乔微十五岁那年就已经从音乐附中退学,转入师附高中部。两人如今一个在音大弹钢琴,一个在G大学金融,念的早不再是同一所学校。
季圆不常喝酒,偶尔沾一点,醉后也通常都很乖。果然,乔微赶到烤肉店时,她还老老实实坐在原地,一见乔微进门,整张脸都扬起来,抬手招呼。
“乔微!”
烤肉店坐满了人,都是附近出来吃夜宵的学生们,店里的烟火气和油腻的肉味争先恐后涌入鼻腔,拼命刺激着乔微本来就不太舒服的胃。
在公众场合,再多的不适乔微也不会放在脸上,强忍着干呕的欲望才把眉头抚平,应了季圆一声。
只是几句话过后,她才发现,好友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答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有叫她名字的时候才特别顺溜。
“乔微。”
“乔微……”
“蠢死了。”
乔微低声骂完,季圆还是一个劲儿捧着脸冲她傻笑,指尖又不解恨狠狠戳了一下她因醉酒而酡红发烫的脸颊,三两下收好包挎回她脖子上,这才疾步走到柜台结账。
“您好,一共是三百二十块。”收银的女孩埋头打单。
乔微之前本打算直接回学校,钱包百来块现金不够付,因此只能问道,“可以刷卡吗?”
女孩头也没抬,“客人,手机转账支付也行。”
乔微的手机是七八年前的老古董,哪里有这些功能,只得又解释,“我的手机不支持这个,能刷卡吗?”
不支持转账?G市好歹也是国际大都市,这人怎么跟社会脱节似的……
女孩没忍住笑了一声,抬头,直到瞧清乔微的模样,眸中的揶揄这才敛住了,讪讪回了一句,“刷卡也是可以的。”
乔微得到答复,低头,从钱包里抽出卡。
烧烤店喧嚷嘈杂的声响里,暖黄色的灯光下,黑金卡的颜色格外神秘。
收银员怔了神,半晌才接过来。
在POS机上按下金额时,她指尖还有点儿颤。烤肉店不是什么高端的消费场合,这是她工作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传闻中的黑金卡。
那持卡的手养尊处优,根本不像是该出现在这样路边小店的人。
也不知喝了多少,才出烤肉店,夜风一吹,季圆便匆忙跑到马路边,抱着树干,头埋在花坛边吐出来。
乔微拍着她的背,又从包里纸巾递过去。
季圆迟迟没有接,似乎是吐出来,猛地有了片刻的清醒,她忽然开口道:“微微,今天的小提琴独奏,是朱教授后来收的学生呢……”
乔微怔了片刻,直接把纸巾塞到季圆手中,“别想这些了,今晚好好睡一觉。”
“怎么能不想?”季圆像是被这一句激怒了。
“你知道吗,我看着台上时候,我——”她的声音里几乎是带着哭腔控诉,“我真的,特别难受!”
“站在那的该是你,如果是你,拉得该要比她好一百倍……”她的掌心攥在胸口,郁气憋得她无法喘息。
“明明考进音附那一年,你才是第一名,教授夸你是天才,所有人都羡慕你的天赋,可是现在,谁也不记得你了……”
她和乔微一起长大,又一起进了音附。做朋友,她们亲密无间,做搭档,她们心灵契合。那时候甚至无需反复配合练习,只需彼此一个眼神便可以在众人面前合奏出让人惊喜的音乐。
“你为什么就不拉了呢?”
“为什么就不拉了呢……”
季圆说着说着,捂脸在路边蹲下来,低泣着,口中一遍一遍无意义地重复。
乔微愣在原地,僵着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如今的她,指尖做了精致的美甲,形状修长,指腹的茧子也早已消退得无影无踪,半点不像一双拉小提琴的手。
从懵懂不记事的幼时起,那十来年、两万多小时辛苦练琴的时光,仿佛是一场彻底了无痕迹的梦境。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再碰弦和弓了。
五年?还是六年?
总之,是从父亲离开那一年,母亲把她的小提琴砸掉那一天开始。
第3章 Part 03
季圆父母跟随乐团尚在欧洲巡演未归,乔微打车把好友送到家、扶上床时,已经是深夜了,只得留下在客房将就过了一夜。
只是季圆家离学校还挺远,她第二天凌晨一早便动身,这才在上课前抵达教室。
早上的投资银行学是林教授的课,乔微抱着课本进门时,阶梯教室底下已经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她下意识往后寻觅空位,好在同寝的任秋莹马上抬手,扬声唤她。
“乔微,这儿呢。”
大四的课程不多,学生们通常不是在准备考研便是忙着实习的事儿,也只有林教授的课才得见这样的盛况。她们六人的寝室,其中四人已经挨着坐好,一整排只任秋莹身边还剩个空位。
乔微笑了一下,颔首过后,只身穿过拥挤的过道,在室友身边坐下来。一一回应来自前后排的招呼,末了,才又侧身朝任秋莹认真道谢。
乔微的仪态仿佛刻在了骨头里,点头微笑都是与生俱来的礼情兼到。任秋莹故作发恼,“这么点儿事都谢,得亏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呢。”
乔微唇角漾开,又笑。
因为家里的缘故,她其实并不常在学校的寝室住,与室友相处的时间甚至没有普通同学来得多,好在关系都还算和睦,但凡一起上的课,都有人替她占座。
毋论她们这样做的出发点是什么,旁人的恩惠,乔微一直记在心上。
翻着课本的功夫,她四下看了一圈,又想起来问,“律静还没来上课吗?”
“是啊,听说她递给学校的假条都过期了,辅导员打电话通知了好几次也不见回来补假,现在的缺勤都算旷课,再这样下去,估计该被退学了……”
任秋莹说到这,转而低声问起乔微,“微微,寝室里数你和她最合得来,她连你的电话也不接吗?”
乔微默了片刻,没答。
都说人如其名,乔微就没有见过比袁律静更自律上进的人。
她的成绩在人才济济的金融系也算顶拔尖,课业出勤率一向是百分百,大学几年连迟到都难得一见。只是为人性子冷清,独来独往,在班里只有和乔微能多说上几句话,课后的时间都往返在兼职地点与自习室。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上学了。
袁律静是南方偏远小镇出来的姑娘,长相清秀。怀孕、堕胎……人性总不惮以大的恶意去揣测未知的事情,可系里那些四起的流言,乔微一个字也不信。
纵然有着天差地别的家境,但两人性子能合到一块去,必然是有缘故的。毕业在即,若非不得已的原因,袁律静不可能旷课这么久,大学肄业便意味着她这些年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她有心帮她,偏电话打过去永远在关机。
思及此,乔微把笔卡在上次课讲到的那一页,微不可查叹了一口气。
便是这几句话的功夫,教授进门,喧嚷的教室霎时安静下来。
林可深教授的课向来一座难求。他不仅是G大最年轻的终身教授,也是一流的学者。年轻有为倒也罢,他还英俊儒雅,给学生授课从不照本宣科,深入浅出讲些切实的东西,坐底下听起来很有意思。
只是今天上课,教授并未像往常一般翻开讲义,而是先拿起粉笔,在白板上写下一道有关股权分置改革的论述题。
“合上课本,也千万别用搜索引擎,”他扔开粉笔,低头看表,“给大家十五分钟组织语言,今天我想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答案。”
教授平日里并不常做随堂测验,更别说还是这样明显超出本科教学范畴的问题。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有大胆的便直接扬声问了,“老师,答好了有奖励吗?”
“当然有。”
教授拍干净掌心的粉尘,温声回道,“有位中信的朋友让我帮他物色两位合适的下属,大家不是正找实习单位吗?谁要是答好了,实习岗位也就有了。”
才听闻中信二字,台下便是一片哗然。
能在中信投行总部这样国内顶级的投行实习,对他们这些本科学生来说是再宝贵不过的经历了,再有林教授的推荐加成,相较那些硕博求职者也有了一拼之力,若是实习结束后能留下来,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教授这样随性,今天没来上课的学生,大概都得悔青肠子。
可就算坐在台下,又怎样才能答出让人耳目一新的答案呢?林以深教授出的这道题远不在本科的教学纲领内,不能搜索相关资料,思考时限只有十五分钟,还得将组织语言的时间排除在外。
一时间,空气如同熬干水分的糖丝,悄然凝滞下来。
谁都想抓住这机会,可想把问题答好,很难。
两分钟过去,教室里大半学生眼神空荡,都还是找不着思路的茫然状态,任秋莹咬了咬笔头,目光落到左手侧。
窗外晨起微寒的阳光落在乔微的眼睫,她正垂眸专心给自动铅笔装芯。
按照乔微的习惯,她此刻大概已经找到了答题的切入点,打算在稿纸上列出纲要。
黑色笔芯细极,被那白皙纤瘦的手执着一整根没入笔尖,指尖一点不见打颤,少女气质清朗沉静,仿佛快要把整间教室撑破的紧张氛围与她无关。
是了,以她的身份,又何必在乎一个中信实习的机会。
可若站起来的人是她,必定能把这题答得好极了吧。毕竟乔微就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见闻广博,目光长远,远非她们这些普通学生能及的。
“微微……”
听闻身后有人在唤,乔微直起身微偏头侧耳听。
“你打算从哪方面去答?”
这问题问得挺尴尬,大家心知肚明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可此刻周边一群人都竖直了耳朵,若乔微什么也不说,又显得她小气计较。
思虑片刻,乔微还是吐出几个关键词。
给了思路划出范围,已经算仁至义尽,剩下的答题内容便全凭个人理解了。
十五分钟一到,先前那个问教授答好有什么奖励的男生率先举手了。
男生在院里也是个顶有名的人物,学委主席,向来有着拿到手软的奖状和全优奖学金。
他一站起来,下头便是一片哀鸿遍野。
乔微倒是没出声,认真听完了他的答案。男生语速均匀,不急不缓,观点新颖条理清晰,很有大局观,最重要的是,他心理与综合素质极佳。
果然,男生发言才结束,教授便在文档里认真记下了他的学号,又朝台下提示:“还剩一个名额。”
机会转瞬即逝,又接连有十几人争先恐后站起来,可直到最后一个人答题完毕,教授也只评了一句不错、请坐。
任秋莹有些紧张,她下意识朝身侧看了又看,见乔微还在镇定坐着,一咬牙,终于鼓足勇气起身。
刚开始答时还有些磕绊,到了后头便也顺畅起来。
可明显林教授对任秋莹说得磕绊的部分更感兴趣,不待她答完,又针对前面的论点拓展开来给出几道追问。
突如其来的问题叫任秋莹有些发懵,她根本没来得及想这些,只能唇干舌燥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答。
乔微才听过几句,心里便摇摇头,合了稿纸,扔开手上的自动铅笔。
怎么解决市场供需失衡,如何对待股东利益冲突……
教授提到的问题,正是乔微刚刚没来得及在稿纸里列出来的部分,任秋莹她看见了自己的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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