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一次伤便恶化一次,所有的伤害都不可逆,到达临界点之后,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霍崤之身体好,打小没进过几次医院,连药都极少吃。是认识了乔微之后,他才知道人参黄芪能抗癌,优福定药每天吃三次,康宁口服药对身体的副作用较轻……
他们相处的时间里,有大半是在病床跟前度过的。有朋友甚至调侃他跑医院比跑家里还勤快。可只要乔微能好好的,他愿意把医院当做家。
霍崤之想尽了一切办法维持现状,到今天,这样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腿上像灌了铅,艰难又无比沉重。
“二哥?”还是徐西卜先发现了他,“你醒啦!”
众人的目光朝他移过来,纷纷起身。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霍崤之这个样子,半点不见了从前的不可一世。他额上敷药贴了纱布,眼睑下发青,拔针的地方落得满手血,十分狼狈。
他的眼睛只往病房的方向移了一下便收回来,不敢多看,“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在这儿等她。”
大家都担心乔微,坐在外头守了一夜,可这个时候,又不能违了霍崤之的意思。也许乔微也想跟他单独待会儿?
人走干净了,最后剩下席越没动。
“我真恨你,崤之。”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席越望向他的眼神深沉复杂。
霍崤之永远不会知道他夺走了他多珍贵的东西。席越有时候甚至后悔,如果那时候没有介绍乔微给霍崤之认识就好了。稳沉惯了,他竟不习惯自己这样幼稚。
比起内心的想法,他当然更清楚,这圈子何其小,绕过自己,也许终究还是会殊途同归。
乔微是个很难讨好的人,如果她不是真的爱着霍崤之,不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他恨他,嫉妒他,可是也感激他。感激他在乔微这样难熬的时候,陪着她走到了今天,给了她一段温暖难忘的日子。
两个男人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最平和的时候,谁都没有心情吵闹说话。
乔微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那地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折磨得她精疲力竭。一开始,她急迫地寻找着光亮和出口,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走越远,竟慢慢懈怠下来。
她很难受,胃里像是被火灼烧,一路烧到喉咙里,牵着脊椎和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想要唤人,却始终也没把人等来,床头的药呢?她伸手去够,却怎么也摸不着。
赶紧睡着吧,她想,睡着就不会疼了,才生出这样的念头,四肢便开始瘫软无力,乔微疲惫至极,干脆往后一躺。
这一放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忽然喘不过气了。
……
监护室乱作一团抢救,仪器鸣声大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霍崤之没想到,收到的人生第一张病危通知书,不属于亲属,而是女朋友的。
“……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达病危通知,尽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救治。”
白字黑字,清晰的楷体四号。
每个字霍崤之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竟难得怎么也读不出它的意思,思绪像是搅成一团浆糊,堵塞了四肢百骸的血管,脑袋嗡地一声长鸣起来。
“什么意思,你在和我开玩笑?”霍崤之扔开那张轻飘的纸。
他晃了晃混乱的脑袋,揪住医生的领口,眼睛里竟是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意思?”
“霍崤之!”席越震怒,抓紧他,“你冷静点!”
“老子冷静你妈冷静!”霍崤之一把将他甩开,青筋暴起,抬手指着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
“他们给乔微下病危通知!”
他的眼睛血红,一字一句从喉咙里逼出来,“上星期还说病灶缩小了,可以准备手术,今天就要我签病危通知,你他妈就是翻书也不带翻这么快的!”
“对不住,”医生无奈,“我们只尽到告知义务,您不签也行,我们上报医务处备案就是了。”
“我是乔微哥哥,我签。”
席越拿起桌上的笔,才动便被霍崤之把通知书劈手夺过来撕了个干净。
直到A4纸碎得不能再碎,霍崤之才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胸口的粗气还未喘匀,他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
“除了乔微自己,谁也没有资格断她的生死。她前几天才跟我说过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就是一场发烧,她从前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不需要你多事。”
他说罢,转身便出了办公室,他出了门便越走越快,几乎像在逃。
“给您添麻烦了。”席越头疼得揉了揉眉,低声喟叹。
事实上,他比霍崤之好不到那里去,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闷压抑,他快要站不稳了。
“这点事儿在肿瘤科不算什么。”医生摇头,瞧着霍崤之远去的背影心里叹气。
在医院里,大多时候,心理倍受折磨的,并不是病人自己本身,而是周遭的人。
待到乔微生命体征趋于平稳,撤掉除颤仪的时候,一整晚又过去了。
即便渡过了最难的那关,可人没醒,谁也不知道乔微能不能闯过来。
她汤水未尽,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痉挛得厉害,护士注射了吗啡之后,才勉强缓过来。
霍崤之消了几遍毒,穿着隔离服,几天来,才终于进到玻璃罩之内,乔微的世界里。
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霍崤之连气都不敢喘粗,小心翼翼在床头坐下来,生怕破坏了这一切。
她更瘦了,头发在枕头上散开,微陷的眼眶,长长的睫毛,像是随时可能睁开来,对着他笑。
那眼波一定是湖水一样的温柔,告诉他她好多了,不用担心。
霍崤之几天来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此刻终于找到了地方缓缓停靠。
她的手和往日一般,是冷冰冰的,很瘦,一点儿也摸不着肉,手腕上蹭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很大一块。
他攥的紧极了,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跳。
倘若上帝要带走她,那便是带走他的命。
时至今日,霍崤之终于切身理解了奶奶当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他再不会这样爱上一个人,深切到想要把健康分给她,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与磨难。
“微微……”霍崤之开口,觉得鼻子酸,便急促地带过又喊一声,“微微。”
“微微。”
一声接着一声,他不厌其烦,低头亲吻她的手指。
掌心就是这时候颤了一下,霍崤之起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起身来,才发现确实是乔微自己在动。
她似乎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又被什么压得动弹不得。
霍崤之欣喜若狂,什么也不顾了,按了床头的铃,便一直拉着手唤她的名字。
直到医生护士涌进来,也不肯松开。
“病人家属请配合一下……”护士伸手朝门外请了他几次,霍崤之厚着脸皮不肯动。
他想让乔微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霍崤之想到这里,才猛地回神,抬头,在对面玻璃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冒出的胡茬没有时间清理,眼眶青黑,像个流浪汉。
第87章 Part 87
霍崤之花两三分钟在洗手间飞快捧了把冷水洗脸,再跑回去时,远远便见田恬站在走廊尽头兴奋地冲他招手。
“醒了?”霍崤之惊道。
“醒了,正问你呢。”
醒过来了!
谢天谢地。
霍崤之腿一软,这一刻竟幸福得想喜极而泣。
“哎哎哎,别把病菌带进去……”田恬忙叫他。
他只觉得踩在地上是轻飘飘的,消毒的时候,全程嘴巴咧到耳后根。穿上隔离服便迫不及待冲进房间里。
“都让开些,呼吸机可以拿下来了,让她呼吸点新鲜空气,再观察一晚,明天就能转回普通病房了。”
医生吩咐着,护士弯腰把乔微的床摇起来。
乔微长长睡了一觉,只觉得腰酸背疼,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动弹不得,活动了半晌,终于挪动,抬头,便瞧见了护士身后傻傻站着的人。
“傻了吗?怎么发愣呢。”
乔微偏头,清浅而缓慢地扬起唇角,像是在对他说——
久等了。
奇怪的,她明明白到不见血色的脸颊,一旦笑起来,却恍若明珠生晕,叫人整颗心都被点亮了。
诗人歌颂北境、歌颂江南,霍崤之都曾见过,没有一样,比得上乔微鲜活冲他笑的样子,像是玉兰初绽,眼波交汇的瞬间,他几乎要颤栗起来。
美得像是一场梦境。
霍崤之手足无措,半晌才挤出她的名字,“微微……”
“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这么叫我的?”
霍崤之连点头,嗓子都哑了,抓紧她的手,想来还觉得恍惚不可置信,“真能听见吗?”
“嗯,”乔微点头,“能听见。”
“我就想,这个人怎么不能安静会儿,让我好好睡一觉,吵死了……”乔微说着,自己先笑了。
霍崤之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乔微说得轻松,却是货真价实地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又回来。中间但凡稍有差池,他们今天都不能再像这样说话了。
他不接茬,沉默着低头,拉过乔微的手,帮她吹了吹结痂的地方,“还疼不疼?”
“只要不留疤就不疼了。”
霍崤之找出医生开的药膏,一点一点给她涂上。
乔微皮肉嫩,手腕柔白,要是留疤,不知道会多难看。
大抵是膏体的质地温和,抹在手上不疼,甚至迟钝得连霍崤之触摸的感觉都不大明显,乔微猜是打了止疼剂的缘故。回神,才发觉他的动作已经停下来了。
霍崤之垂着眼眸,乔微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怎么了?”
她不解,却忽地听他低声骂了一句,“坏女人。”
乔微还是生平第一次听人把这个词套在自己身上,她哭笑不得,“我哪儿坏了?”
“你不负责。”黑沉沉的眼睛终于抬起来看她,一动不动盯着她,“你想睡觉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还在等着你吗?”
他说着,连拧瓶盖的动作都狠厉起来,“让我喜欢上你,然后又想丢着我一个人。”
他守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疯狂地祈盼着她醒过来。
医生下病危通知单的时候,绝望都快要把他淹没了,那样痛苦的感觉,霍崤之此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他的目光炽烈又决绝,烫得要把人灼伤,瞧着便叫人难过起来,乔微只得偏过脸,“你别看着我。”
“不好看。”
在病床上昏迷了几天的人,能是什么样子呢?乔微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披头散发,姿容憔悴,一定丑的要命。
半晌听到没动静,乔微正犹豫着是不是回头看一眼时,却被霍崤之重新抓紧了消瘦的手。
“不,好看,我要多看一会儿。”他的声音像是强忍着情绪,一字一句放慢速度才咬得清晰。
“你也要看着我。”
“如果这辈子太短,我要把你的眉眼记清楚,下辈子才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
“你要也记住我的样子,那时候要把我认出来。”
怕人担心,乔微从有意识清醒过来便极力想表现得开心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这一刻,脑子里才轰隆一声炸,失去的五感忽然全都回来了。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怕,所有的人里,却只有霍崤之看穿了她拙劣的表演。
乔微眼眶发慌,鼻子也酸得要命,她不想掉眼泪,也不想叫人看见,只能抬手捂着口鼻,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眼泪落进嘴巴里,滋味比她吊了三天的点滴还要苦涩。
“人哪里有下辈子。”
“我说有就有。”
霍崤之收拢掌心,仿佛把全部的信念传递给她,所想的一切便能成真一样。
乔微很怕疼,从前胃疼起来便一个劲儿吃药,现在反而不了。每次打升白针,做化疗、做放疗的时候,她全程都一声不吭,她会想起和霍崤之并肩站在舞台上的样子。
即便是痛苦,也应该有生命赋予它存在的意义——
使她铭记最难忘的时刻。叫她奋力坚持下去。
霍崤之不再开口,将她拉进怀里,无声地拍她的背脊和头发。
病房外的田恬背过身,擦了眼泪。
台风走后,一连一个星期的连绵暴雨终于停歇,雨后初霁,医院上方的天空明净深邃。
整座城市受到重创,街道上的水汽未干,地上布满碎玻璃和变形的招牌,花坛里到处都是刮倒的树木。被削掉树冠的乔木枝头上,久违地有鸟儿开始唱婉转的调子,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在这场风暴中存活下来。
另一边,季圆和林霖刚接到乔微醒过来的消息,才走到医院门口,便被一拥而上的记者们堵了个正着。
季圆忙着进医院见好友,手上还拎着季母炖给乔微的汤,推攘中差点被打翻。
网上不知是谁把乐队表演时候的所有照片做了个合辑,很快有网友瞧出端倪。乔微每次登台,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裙子还是长裤,都把身体遮得严丝合缝。
众人起初还以为是乔微身上做了刺青,毕竟摇滚圈子里满身刺青的乐手并不鲜见,风波还未平息,不知哪家音乐节的工作人员出来爆料,说乔微身体不好,见过她登台前面无血色的样子。
这评论一出,纷纷引来附和。
*肉橙子*:我以为乔微身体不好是共识了,跟久了乐队的乐迷都知道,她登台的次数比在校上课的徐西卜还要少很多,都是在养病。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跟着瞎猜,她身上很干净,穿长袖不是为遮刺青,是怕冷,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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