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你闭眼。”
微凉的细链搭在乔微颈上,乔微垂头,发现是根红宝石项链,被铂金细链串起来,泪滴型的宝石切割,冰凉坚硬的质地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喜欢吗?”
这条项链,乔微生病前戴本该是极漂亮的,她锁骨生得好,只是自从植了PORT静脉输液港之后,皮肤下有小道凸起的疤痕,她便习惯将领子扣到最高处,不再戴首饰了。
霍崤之买时候没想到这些,只觉得乔微戴起来一定美极了。
可无论是哪个年纪的女性,大都避免不了在意身上的疤痕,此刻见乔微扣开领扣,露出底下的肌肤,他才后悔买了这个礼物,恨不得拍自己两下。
真是蠢死了。
谁知乔微并不在意,她摩挲着宝石冰凉圆滑的表面,认真道,“喜欢。”
一会儿还要采血,霍崤之帮她把项链重新解下来装进盒子,若无其事转移话题,“出院就能戴了,等你好了,我们去奥斯汀度假吧,你不是一直很想去……”
“崤之,我帮你吹头发吧。”乔微忽然打断他。
霍崤之发梢的水迹滴滴往下落,他拿起毛巾浑不在意地擦了几下,“你不能碰冷水,我自己来就行。”
“我帮你。”乔微这次却很固执,拉着他在床边坐下来,打开吹风机。
温热的风扫在发间穿梭,乔微的手指柔软又舒服,霍崤之有点受宠若惊,“怎么了?”
“又不是夏天,在水龙头冲不好,下次还是回家用热水洗。”
“嗯。”
霍崤之应下,乔微的动作越轻。他帮她打理过很多次头发,她却还是第一次帮他。
早点是乔微在医院门口买的热香饼,是霍崤之最喜欢的巧克力味。
她抬手将他唇角的巧克力酱擦拭掉,“以后不要把吃早点的时间省掉了,来不及可以叫助理给你买的。”
“好。”
……
霍崤之提前从帝都回来,行程有了空隙,干脆把时间拿来陪乔微去探望外公。
吃过早饭,临走时,梁嫂拎着保温盒追到门口。
“小姐,山药鸡汤,对胃好的。”
乔微清楚,她虽然从未提过,但梁嫂一定已经知道她的病了,她笑了笑,道,“梁嫂以后叫我微微吧。”
“这怎么使得……”
“使得。”乔微抬手接过保温盒,认真颔首,“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妇人身后是画眉鸟婉转的清啼,檐下又传来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广府戏,乔微越过她,正好能瞧见外公在院子里安详地晒太阳。
其实什么都不记住,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今天之后,老人又会忘掉有个会给他带酥脆饼干的外孙女,过着无忧无虑的晚年,梁嫂会把他照顾得很好。
两人没有开车,步行到公交车站。霍崤之刚打开钱包,乔微已经把零钱扔进了投币箱。
“你钱包里从来就不装零钱,以后别再忘记换了,不是每回我都在。”
“知道了。”
满车人的视线里,霍崤之窘迫把红色钞票塞了回去。
车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上林路的建筑和公共设施已经开始改建维修,这条历经漫长岁月的老旧街道,将在几个月后迎来全新的面貌,向游客们开放。
两人并肩坐在最后一排,每人戴一只耳机,比谁能在前奏开始最快的时间答对作者和曲名。
乔微这一天的精神格外好,走了很久也没有疲色,他们手牵着手,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吃饭,漫无目的地漫步。
整天呆在病房几十平米的空间内,漫长又枯燥,没有消毒水的空气对乔微来说每一寸都弥足珍贵。
傍晚时,他们来到第一次接受商演的中心广场附近。
临近七夕节,周边的商店超市都挂起了大幅广告,鲜花、气球,粉色的LED屏,整个广场都沉浸在欢欣甜蜜的气氛里。
他们坐在餐厅靠落地窗的位置,居高临下正好能将一切景色尽收眼底。
餐点吃了奶油鸡肉玉米浓汤,番茄芝士罗勒面还有巧克力榛果蛋糕,边上乐手拉的是门德尔松。
乔微放下餐巾,再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与休息的餐厅乐队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乐队的的首席便把小提琴借给了她。
乔微将那琥珀色的琴身轻轻搭在锁骨,朝他看了一眼,唇角微钩,垂眸,弓轻触在弦上。
霍崤之觉得自己大概永远忘不掉今天。乔微一整天都温柔得不像话。
她十指白皙纤长,穿了修身的红裙子,裙摆敞开。窗外淡金色的夕阳照在她眉眼上,衬得整个人的侧颜都透明起来。
乔微拉的是亨利维尼亚夫斯基的《传奇曲》。
那是亨利维尼亚夫斯基在陷入热恋时为爱人所作的,双音旋律与和弦音型所描绘的柔情与甜蜜,无一不与周边的气氛契合。
无论是技术还是感染力,乔微的水平高出之前的首席不止一点,餐厅的气氛很快稠浓起来,情侣们交颈低语,还有听众频频往那个乐队的方向探来视线。而那美丽的小提琴首席眼睛里倒映的,始终是他的影子。
乔微还从来没有这么大胆主动过!
心脏像被琴音一下一下剥撩得起伏不定,刺激又觉得开心得要命。
旋律从清浅的柔情到万分浓烈,层层递进,叫人再难将情绪剥离。
怎么办,怎么办。
霍崤之抬手才把剧烈跳动的心脏紧紧按住,要是纸笔就在身边,他真想现在就写谱,谱一首天底下最动人的情诗,写给她。
临近曲子结束,霍崤之终于抬手,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抱上乔微的外套,站在台下,张开怀抱,将她从台阶上抱下来。
夜幕已经降临了。
公司还有事,霍崤之把乔微送回医院,在住院部楼下分别,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忽地被乔微唤住。
“崤之。”
“嗯?”他带着笑意没来得及回头,正被乔微抱住腰身。
“今天开心吗?”
“嗯。”他拉开乔微的手,打算转身吻她,却被乔微更用力的抱紧。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霍崤之唇边的笑意顿在这一刻,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微微,你说什么?”
“分手吧。”
她终于将手松开,再一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昵语。
霍崤之终于看清乔微的眼睛,月光下,漆黑倒映出自己错愕的面孔,像是平静没有波澜的水面。
他猛地想起来乔微一整天反常的耐心,还有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嘱,极力抑制住失控的情绪,去拉乔微的手,“微微,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乔微摇头,退后两步,“别再来医院了,崤之,停在现在可以了。”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
肿瘤科每周都有入院的胃癌晚期病人,他们躺在床上渐渐难以动弹,每一次翻身都要人帮忙,身上会胀痛、也许还会积腹水、出黄疸……
会变得丑陋。
会叫周身的人都陷入痛苦。
乔微大概理解史书中李夫人为什么不愿叫汉武帝见自己最后的样子了,她不愿霍崤之未来活在痛苦之中,记忆停留在她最好的时候
在这里结束及时就是最好的选择。
“你胡说什么!”霍崤之眼睛发红,不管不顾来抱她,“你会好的,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听我说,你会好起来的,微微……”
“我当然希望会有那天。”乔微往后挣,摇头,眼眶的泪水飞快融进霍崤之胸前的大衣面料里。“可是崤之,上次会诊的结果,我都知道了。”
第97章 Part 97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乔微轻声道。
霍崤之摇头,他黑沉沉的眼睛里全是渴求,攥紧她的手不肯放,最终还是被乔微一个一个手指掰开。
她转身便走,越走越快,生怕霍崤之追上来。
直到进了电梯,她的余光才在电梯的缝隙间望见霍崤之的样子。
他拎着的外套垂在地面上,怔怔在原地没动,目光只望着她的方向,像是站成了一坐雕塑。
电梯门最后合上,乔微忽地察觉退下发软,扶着墙面才勉强站稳,整个腹腔像是被扔下一把火,燎得食管又疼又痒,然后像刚做完化疗一般开始不受控地咳嗽。
身后有人被她吓一跳,忙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电梯到了。
乔微一手捂着嘴巴,一边摆手,跌跌撞撞快步回到病房,关上洗手间门。
她几乎把一天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连五脏六腑都仿佛开始往外倒,乔微把马桶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在那水中瞧见了血丝,她才扼住喉咙强迫自己停下来。
喘着粗气蹲下来,伸手擦拭唇畔,却擦下来一手血渍。
她用纸巾擦干净,一齐冲进下水道。
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所有人都瞒着她实际病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说,可身体是自己的,乔微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保持放松保持开心,记得每一句医嘱,按下不适吃饭、吃药配合治疗,每天早早起床锻炼……
即使如此,病情还是一天天恶化了。
可是,她多想活下来。
忍到这一刻,她终于掩面,痛哭出声。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有奇迹发生。
她还有很多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完成的愿望,还有一个欠他很多,却来不及偿还的人。
……
乔微终于将自己整理好,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窗前坐了个人。
她心头一跳,擦干净眼角的泪痕,正要开口,灯开了,窗前的人回过头来。
席越从她的眼睛上移开视线,问道,“失望吗?”
“没有。”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说那些把人赶走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
“陪着我,留下来,或者,我爱你。”
她唇色苍白笑了笑,“这也不像是你会教我的话。”
席越点头,“嗯,从前是不会。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改变想法的吗?”
乔微摇头。
“就是台风来的那一次。”
他转了转手里的水杯,“海边风那么大,志君说他们两个人把霍崤之拉上来都艰难,你却一个人抓了他那么久。”
他靠在沙发里,一个人自顾自地陷入回忆,“我记得你来家里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你妈妈送了你一只八音盒。”
乔微也记得,“可以演奏《春天的故事》156音的那个。”
“你明明很喜欢,却又把它扔在柜子里,有一天拿出来才发现它坏了。你找了很多地方都没办法修,最后是自己找了工具,对着机械解析图,花一整天把它修好了。”
“也没有很喜欢……”
“别忙着反驳我,总是回避自己的心意比失去更痛苦。你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欢他。微微,你总这样,会累的。”
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将乔微搂在怀里,她的肩膀瘦弱,即使穿了厚重的外套,也藏不住单薄。
“微微,我只希望你能开心。”
霍崤之自然不是轻易被拒绝所左右的人,那晚之后的接下来几天,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医院,公事也在医院办,晚上也在沙发上睡。
只是乔微铁了心要他走,不肯再跟他说话。
连田恬都看出了端倪,早晨采血时悄声问,“微微,你和霍少吵架了?”
见乔微不答,又劝她,“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一个不理一个的……”
所有人都不理解,像霍崤之这样的二十四孝男友世上少之又少,乔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只有乔微知道,他越好,她便越不能害他。
在吃的靶向药开始产生耐药性,之前做基因检测好不容易找到信号分子匹配的新药,又对消化道毒性严重。乔微食欲急速消退、胃胀胃痛比之前化疗的反应还要重。
接连几天,她吐得连水都喝不下去,只能靠打营养液维持,即使在睡梦中,肚子也一直隐隐约约不舒服,额头上都是细汗。
霍崤之夜间每个小时起床一次,给她喂药,擦手擦脸。
这些这段时间本已经交给乔母做的。
凌晨三点,乔微感觉额头毛巾的热气,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定定看着霍崤之拧毛巾的背影。
他似乎瘦了一点。
再转过身来,浅淡的月光里,他眼下有青色,下巴上都是来不及清理的胡茬。
乔微想起来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霍崤之高大英俊、意气风发,眼睛里全是桀骜,装不下谁的身影。
与现在截然成了两幅模样,他好像长大很多了。
“醒了?”霍崤之低声问着,把毛巾折好,抬头,才怔住。
夜色里,他只见她眼睛的地方,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再闪动。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乔微哭了。
“崤之……求你了,你走吧。”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和更好的人结婚。”
像是有东西在胸膛狠狠一下一下地挖,霍崤之只觉得心脏上都开始鲜血淋漓。
无论身理还是心理,这么多痛苦,他半点也没办法替乔微分担。
他疾步出门,在走廊和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借了一支烟点燃。
疾步到走廊尽头,猛吸一口。
这是乔微住院以来,霍崤之第一次抽烟。
他抽烟许多年,烟瘾大得很,当初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克制,尝到久违的烟草味道,他原以为该是幸福的,没想到一口下去,反倒连咳了好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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