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愤怒的是,还有人给校方投了匿名信,要求将谭正源调到后勤工作,不要直接接触学生,以避免可能出现的危险。
校方也知道谭正源很无辜,但学生的要求,他们也不能不重视,否则万一哪个学生因为老师而感染上HIV,家长肯定跟学校没完,传出去,学校也将会成为众矢之。
经过多方讨论,最后大部分人都赞成将谭正源调到更轻松也更不受重视的岗位,各种待遇不便,美其名曰,照顾谭教授的身体。于是安城大学医学院声名斐然的外科圣手谭教授就成了教务处一名无所事事的学籍管理员,每天对着电脑打字,整理学籍资料。
骤然之间从云端坠入泥淖,一辈子都将无法再拾起自己最心爱的手术刀,以往对他恭维有加的同事现在见到他都绕道走,连以前的许多门生都不再登门,甚至还连累妻子儿女都被人避如蛇蝎。谭正源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也没办法接受这种无望的人生,活生生的等死,最后他服了一瓶安眠药,长眠在了他呆了二十几年的实验室里。
杭子骥是第一个发现谭正源尸体的人。大家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抱着谭正源的尸体发狂,怎么都拽不开,最后还是谭正源的妻子谭夫人过来好说歹说才将他劝走。
杭子骥是谭正源最得意的门生,甫一进校园,就获得了谭正源的青睐。谭正源对他是真好,杭子骥才大三的时候,谭正源就带着他去医院实习,手把手地教他,两人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可以说,谭正源职业暴露后,最痛苦的除了谭家人就是杭子骥了。在所有人都开始疏远谭正源的时候,只有他还是坚持每天都去找谭正源报道,讨教知识,如往常一般尊敬谭正源,哪怕谭正源提议给他另外介绍一个导师,杭子骥也一直不肯同意。
所以谭正源一出事,最疯狂的就是杭子骥。在谭正源下葬后,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了那个向校方匿名抗议的同学,将对方打断了两根肋骨,对方因此被送进医院。
杭子骥也因此背上了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与此同时,不少同学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杭子骥,一是怕他发疯打人,二来是学校里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杭子骥天天跟谭正源待在一起,很可能也感染了HIV,所以才会这么愤怒。
虽然没什么真凭实据,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所以渐渐的都没什么搭理杭子骥,一个寝室处了五年的室友也开始避开他,就连学校新给他安排的导师都对杭子骥不冷不热的。杭子骥只好搬出了寝室,除非必修课,否则他一般不在学校现身。
直到三个月后,他的HIV检测报告被校方公布出来,这种暗地里的排斥才渐渐消失。可杭子骥也跟换了个人一样,脸上总是挂着笑,但跟谁都不交心,一直独来独往,毕业后也去了没几个校友的三医院,跟以往的同学朋友再无来往。
说到最后,刘东很惭愧,他苦笑着说:“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伤害了杭子骥,我们寝室的几个同学都很愧疚,所以一直想将杭子骥请出来,给他道歉,但是他一次都没出来。”
左宁薇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换成她也不会出来,有的伤害一旦造成,又岂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完了的?可以说,压垮谭正源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些学生和校方,而杭子骥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偏执固然占了主因,但这些人也不是丁点责任都没有。
刘东真有诚意跟杭子骥道歉,也没必要在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面前说这些,安城只有这么大,杭子骥上班的地方他们也知道,直接找上门就是。
尚易显然也没心情听刘东这迟来的忏悔,所以连表面的敷衍都没有,直接问道:“谭正源的夫人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们两口子以前是住在教职工宿舍的,后来谭教授去了之后,谭夫人就带着孩子搬走了。不过学校里应该有记录,我记得每年过年,校领导都要去探望谭夫人,我给你们找找。”刘东脸上讪讪的,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渍,转身打开了电脑查了起来。
很快,他就将谭夫人现在的住址找了出来,抄在一张纸上,低声说道:“这个小区我知道,要不要我给你们带路?”
“好,麻烦了。”尚易瞥了他一眼,没有反对。说到底,刘东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自私胆怯,没必要太求全责备。
虽然已经找到了杭子骥突然性格大变的原因,但左宁薇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大家默默地坐上了车,在刘东的引路下,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谭夫人家。
这是一个中档小区,谭夫人家在11楼,刘东敲的门,很快一个四五十岁穿得很素净,气质柔和的妇人打开了门。
她瞧见门口陌生的四个人,疑惑地挑起眉头:“你们找谁?”
刘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明了身份:“谭夫人,我是刘东,在安城大学教工处工作。这位警官有点事想找你,托我给他们带个路。”
听到“安城大学”四个字,谭夫人的脸立即拉了下来,不咸不淡地往旁边一侧身,道:“进来吧。”
谭夫人家是典型的三室一厅,布置得很典雅,就跟谭夫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她客气有礼地将四人请了进来,又给大家端上来一杯清茶,然后才坐到对面,看向尚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尚易眼神沉了沉,将杭子骥现在的情况讲给她听了一遍。
刚才他们已经听刘东说了,当初杭子骥在学校发疯,谁都劝不住,最后还是谭夫人出面才说服了他。所以尚易就向刘东了解了一下谭家夫妻的情况。
谭正源与妻子是一起出国留学的同学,两人的感情极好,连带的,当初谭家还住在教职工宿舍时,杭子骥也没少去谭家蹭饭,所以跟谭夫人很熟,也很尊敬谭夫人。
现在杭子骥明显已经走上了歧途,他们手里没有证据,暂时法律也没办法制裁他。唯一能快速让杭子骥回头的办法就是找个能说服他的人,劝他回头是岸,尚易三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谭夫人身上。
杭子骥之所以会走上今天,这一场悲剧的源头来自于谭正源的职业暴露。而谭夫人作为谭正源的未亡人,她的话,杭子骥总是要掂量几分的。
谭夫人听说杭子骥感染了HIV后,并且疯狂地性交,惊得手一抖,红泥陶瓷茶壶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片,里面残余的茶水溅了她一身,谭夫人也毫无所觉。
她只是痛苦的,难以置信地看着尚易:“怎么会这样?子骥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孩子。”
左宁薇和风岚都有些不忍,五年前,谭夫人亲自送走了感染HIV的丈夫,今天又要去面对亡夫的爱徒也感染了HIV的事实。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好在,谭夫人虽然看着柔弱,但性格却很坚强。问出这句话时,她就明白自己是白问了,若不是真的,警察怎么可能找上门。
她闭上眼,缓和了一下心绪,再抬头时,目光已经沉静无波:“你们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就跟你们走。”
不多时,她就换了一身纯黑色的长裙走了出来,看向几人道:“走吧。”
一行五人上了车,谭夫人坐在副驾驶座,沉静地向左宁薇几人解释了杭子骥为何会那么恨那些妓、女。
“当年,老谭救的那个女人就是妓、女。子骥知道后,还去医院找过她的麻烦,后来被医院的医护人员给拉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是自责的说:“我也有责任,明明知道子骥这孩子性子拧,嫉恶如仇,而且对老谭的逝世一直耿耿于怀,但却因为不想再睹物思人,所以很快就搬了家,拒绝再跟老谭的学生联系。否则,子骥一定会来看我,我肯定会发现他的异常,也不会让他再重新走上老谭的老路啊。”
车子里,渐渐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谁也没安慰谭夫人,因为大家都知道,口头上的安慰是最苍白无力的。谭夫人心里堆积了这么多的压力和伤心,让她哭出来,发泄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
谭夫人到底是个优雅的女性,做不到在众人面前旁人无人的大哭。没过多久,她就停止了哭泣,拿着纸擦干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失态了。”
尚易瞥了她一眼,还没吭声,后面的刘东已经惭愧地说:“对不起,谭夫人,当年是我们对不起谭教授和杭子骥。”
当时年轻气盛,听风就是雨,现在回头想来,才发现当初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只是大错已经铸成,人死不能复生,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谭夫人没接话,她的丈夫对病人细心尽责,对学生一片拳拳之心,向来与人为善,结果却换来了什么呢?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丈夫感染HIV后,这些人丑恶的嘴脸。人言可畏,就是这些流言杀死了她的丈夫,现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将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吗?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HIV是危险,但比它更险恶的是人心。
见谭夫人不做声,刘东眼睛里光彩暗淡了下去,他捏紧拳头,默默坐在后座,没再多言。
汽车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驶向了三医院。
左亦扬早早地就在医院门口等他们了,见到几人,他立即迎了上去,将自己查到的说了出来:“他用手套这么频繁就是最近两三个月的事,因为用得太大,可能是怕同事有意见,所以大部分橡胶手套都是他自己购买的。此外,最近两三个月,他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好几场手术。”
左亦扬的话无疑证明了大家的猜测。
大家都为杭子骥还没彻底堕落而高兴,但同时又为他这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毁了而可惜。
结果是谭夫人第一个说话,她双手交握在胸口,看向左亦扬道:“走吧,子骥今天值班吧,他在哪里,你们带我去见他。”
左亦扬掀掀眼皮子,用眼神询问尚易这是何人。
尚易马上说道:“这位是杭子骥的师母,谭夫人,走吧,亦扬你带路。”
时针刚滑过12点,这个时间正好是医院的午休时间,所以医院里安静了不少,只有少数病人还在排队等候。
杭子骥的办公室也没有人,他吃了饭,将饭盒一刷后就靠在椅背上闭目打起了盹。自从发现自己感染HIV后,杭子骥就像疯了一般开始透支自己的生命力,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曾经,他也有想过停止的念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按照世俗所期望的那样,娶一个温柔的妻子,生个孩子,继续做他的外科医生,简简单单地过下去,再不去想过去的一切。
但他发现他停不下来,他的心里藏了一头疯狂的野兽,只有黑暗来临,这只野兽就会破笼而出,大肆破坏他所厌恶的一切。
看着藏在维生素C盒子里的抗艾药物,他苦笑了一下,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杭子骥仰起头,拿出药丸,放进嘴里,接着又喝了一口水,用力将药丸咽了下去。等他做完这一切,抬头就看见,一身素淡的谭夫人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经过水洗后的眸子里一片痛惜之色。
“师母,你怎么来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刚问完,杭子骥就瞧见了谭夫人背后的左宁薇和尚易几人,他的脸立即拉了下来,张嘴就嘲讽道,“怎么,还要带着你的奸夫到我这里来耀武扬威?”
左宁薇抬起头,迎上他厌恶的目光,不避不闪:“尚易哥是警察。”
闻言,杭子骥的脸蓦地变了。一个警察带着谭夫人来这里,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无比清楚,现在他也不用试探了,左宁薇那天真的看清楚了他藏在纸盒里的药。
但杭子骥不是个认命的人,他斜了尚易一眼,冷笑道:“是吗?这位警官因工受伤了,找我看病?可以,请先去挂号。”
尚易没理会杭子骥的挑衅,他领着几人进了屋,将门关上,隔开外面几个病人的好奇目光,然后直白地说:“杭子骥,你应该明白,我们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杭子骥挑眉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这位警察同志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
尚易往前几步,一把捏着杭子骥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维生素C的瓶子,从里面掏出一粒药丸,举到杭子骥面前:“证据都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大家都见过维生素C,维生素C的药很小,而且上面写着一个“C”的字母,跟尚易手里拿的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杭子骥伸手将瓶子夺了回来,嘲讽道,“怎么,你们警察还管我吃什么药不成?”
见他不肯承认,尚易也不生气,将打印好的一叠开房记录摔在他面前:“这个呢?”
谭夫人也看到了这叠开房记录,她上前痛心疾首地抓住杭子骥,语气沉痛地说:“子骥,听师母一句劝,回头是岸,你是你老师最得意的门生,他若知道你走上了这一步,该多么的痛心啊!”
谭夫人的一句话比旁人的十句话都管用,杭子骥垂眸看着师母鬓发中夹杂的银丝,心里又怒又痛:“师母,你别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子骥,报复并不能使我们快乐,更何况,你报复的都是无辜者。你怨恨当初那个感染老谭的妓、女,但你今天跟她做的有什么不同呢?甚至比她所做的更恶劣。”谭夫人抬起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子骥,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我和老谭一直都以你为荣,回头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杭子骥一脸癫狂,似哭似笑,不住地摇头:“来不及了,师母,来不及了。”他也感染了HIV,一旦被人发现,迎接他的就是灭顶之灾,以前那些喜欢他、倾慕他的目光都会变成厌恶,还有,他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他只不过是将老师的路重复走一遍而已。可他不愿,他不想接受任何人垂怜又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他不想像老师一样,被人随意地打发到墙角生蘑菇,等死。
谭夫人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透过杭子骥,她似乎看到了丈夫离世前所遭受到的歧视和白眼,她心里发酸,手毫不避讳地握住了杭子骥的手:“没事的,子骥,你还年轻,现在医学进步这么快,也许要不了几年就会有治愈HIV的药物问世。即便没有,但你是学医的,老谭在世时经常说你是他所遇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你可以自己去研究治愈HIV的药物。当年,若是有药能治这种病,你老师就不会离世了。”
治疗HIV的药物那么好发明吗?当然不是,全球这么多医学家研究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出办法。谭夫人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个杭子骥找个生存下来的目标罢了。哪怕这个目标虚无缥缈,但依杭子骥的偏执,一旦信了,就会坚持到底。
当年谭正源为何会自尽,受不了流言蜚语是一方面,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因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上他引以为傲的手术台和讲台,只能闲着等死,这对任何一个有志向的男人来说都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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