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最深处过度恐惧这一次的伤害,但是保护机制和自尊骄傲让他不愿、不想承认这一点。
于是他故意无视伤害本身,而去分析这件事能对他造成伤害的原因,以及怎样能避免未来再发生如此这
般措手不及的伤害。
他开始预防各种不可控事件的发生,以免这类事件给他带来同样的伤害。
一开始或许还只是被动预防,后来越来越严重,转变为主动掌控。绝对控制能给他带来安全感,所有的
事都在他安排计划下发生,因此自己绝不会受到伤害,多好。
然而,被故意忽视的伤依然在内心最深处溃烂,不安依然、始终存在,长久的不安催生更迫切的控制
欲。控制欲变得像毒品,短时间内能有效缓解不安,然而治不了根,且越吸越上瘾,渐渐戒不掉。
长大的他,自然不再害怕任何人的小把戏,却改变不了当时的恐惧,不仅如此,还受控制欲所控制。
原来,那个被关在烂尾楼顶层小隔间中的小男孩,从来……都没有被救出来过。
他一直呆在那里,在寒冷的夜晚,抓着手里救命稻草一般的面具,呼吸粗重而缓慢地趴在墙角,瑟瑟发
抖地害怕着……
易西青拼命从过去中稍稍抽身,无措地抓着孟杉年递来纸巾的手,说:“是很怕。”
孟杉年第一次看见易西青这副神情,迷惘又慌张,她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她并不安慰他都过去了,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有些事可能不那么容易过去。
易西青失焦的眸子渐渐能看出孟杉年的模样,他声音极小,像是在同家里人撒娇的幼稚园小朋友,委委
屈屈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医院醒来的第一天,就听到我爸爸接受了那几个孩子家长的道歉,他和他
们说,孩子之间互相玩闹,没有坏心眼,就是手下没有分寸。”
他放佛又回到了医院,隔着薄薄的门板,听父亲如何原谅那些人。
因为只是个孩子,所以作的恶就不是恶;
因为只是个孩子,所以父母可以不管他的意见,替他原谅伤害他的人。
孩子,不需要有责任有义务,也没有权利。
“你知道的,他错了。”孟杉年说话很慢,注意到他现在精神状态不好,尽量说得能让他跟上,“孩子
有没有恶意,只有承受恶意的那方才知道,即便是父母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设身处地地感
受别人的痛苦。”
“但那是他的错,不需要你来承担,你没有错。”
易西青反应了好一会儿,迟缓地说:“是吗?”
孟杉年说:“是的。
“我小时候被爸妈冤枉偷了五块钱,后来真正偷钱的邻居儿子被邻居带来道歉,我才能洗刷冤屈。这件
事,我呢至今记忆犹新,然而和爸妈提起,他们都忘了,妈妈还骂我白眼狼,不记得半点好。”
“你看,有些记忆,只有受委屈的当事人会念念不忘,无论是制造委屈的、还是旁观者则只会一笑而
过。父母也做不到感同身受的。”
“所以,与其在别人对我们做错的事情上纠结,不如自己放过自己,告诉自己你没错,是他们错了,要
反思、要惦记这种事的也不该是我们,我们该有快活的现在和未来。”
易西青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漂亮的丹凤眼蒙上一层水汪汪的泪雾。
孟杉年尽然想摸摸他的脑袋,她离开石凳,索性蹲在他脚边,仰起头望着他,小声道:“我们做个游戏
好不好?”
易西青依然是用那种很慢很慢的语调,问:“什么游戏?”
孟杉年笑眯眯道:“你救我,我救你。”
易西青低头,望着蹲在他脚边,握着他的手,像小宠物一般的女生,眼神里都是不解。
孟杉年:“其实我小时候,很饿很饿的时候,离家出走过一次,我记得也是六岁,但那次离家出走一
天,回到家里,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离开过。”
易西青眼中尽是心疼,用空着的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慢慢道:“你好可怜。”
孟杉年被他的语气逗笑了,继续道:“所以,可怜的我们俩互相拯救一下吧,想象一下,六岁的我离家
出走,快快地走,竟然走到了桐城,找到了被坏蛋们关起来的你,早早地就救你出来,甚至可以在他们打你
以前找到你,拉着你跑,那你——”
易西青眨了眨眼,两滴眼泪重重地砸在孟杉年手背上:“那我请你吃饭,以后……你都不会饿。”
孟杉年拉着易西青的小拇指:“那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变。”
“你看,这样我就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好不好?”
易西青隔着一层层泪雾,望着俩人交缠誓言的小指,低低道:“好。”
好。
第32章
易西青盘腿坐着, 四周很暗,隐约能瞧见他腿边趴着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小东西用面具盖着脸,双手
捂住耳朵,在不停地发抖, 偶有呜咽声传来。
他冷眼看着,不知不觉就看了好多、好多年。
唯独今日不大一样, 伴着“吱呀”的沉重响声,紧闭多年的门被人从外朝里推开, 点点阳光缓缓流淌进
入,站在光源处的是……一只兔子?
兔子白胖白胖的,背着小花被单做的行李兜,一蹦一蹦,跳到他脚边的小男孩身前不远处, 啪地一声卸
下背后的小包袱,包袱稀里哗啦地摊开。胖白兔的小短手东挑西捡, 居然架起了火锅,待锅底开了, 她又从
小包袱里掏出一盘又一盘的牛肉卷羊肉片和各式丸子。
兔子边举着长筷涮羊肉, 边唤小男孩:“起来啦, 吃饱了就带你回家。”
小男孩颤颤巍巍地一点点揭下面具, 偷偷往外瞄, 抽噎问:“你,你是谁呀?”
兔子眨了眨眼, 笑眯眯道:“你的意中人,不,意中兔。”
“意中兔?”
“嗯。你的意中兔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背火锅底料,脚踏兔耳朵大棉鞋来带你回家。”
易西青望着坐于小男孩对面昂首挺胸自我介绍的胖兔,未忍住,轻笑出声。
他问正在涮羊肉的胖兔:“兔子不是该爱吃胡萝卜吗?”
这是他忍了许久极其好奇的问题。
兔子眨巴眨巴眼,长长的耳朵竖起打招呼似的招了招,可爱到令人昏倒,说出的话却噎人:“吃你家肉
啦?”
易西青:“……欢迎。”胖兔:……
胖兔招呼小男孩吃完,拉住他的手,一人一兔手牵手,慢慢地走出不再黑的黑屋,踏出门口的那一瞬,
小男孩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
易西青问:“不怕了?”
小男孩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已然没了惊惧与恐慌。
易西青轻轻弯了弯眼睛,微微一笑。
“不怕就好。”
小男孩抿了抿嘴,偏了偏头,看看胖兔,又看看易西青。
易西青看懂了他的眼神:“你很谢谢她?”
小男孩点点头,眼神还在强烈地表达着什么。
易西青笑,“你的意思,我懂。”
他将目光转向胖兔,眸光流转。
谢谢,你来。
但既然来了,往后就真的再也不能离开了。
小男孩嘴角一扬,眼眸一弯,笑了,牢牢地牵住胖兔地手,扭头朝外走,再不曾回头,他们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
那白晃晃的日光通道光芒愈来愈盛,亮得他眼皮发烫发疼,易西青闭上眼,缓了缓再睁开……
眼前却是原木色的书柜,身畔是一扇窗,大抵是睡前忘了拉窗帘,此时窗外的阳光正肆无忌惮地倾泻而
入,明晃晃地照耀在他面上,眼皮上又暖又亮,将他逼醒。
易西青刚醒,难得地大脑迟缓,目光环视四周两三遍,确认房间是他暂居的书房,而他正躺在书房的单
人床上。
待确认后,他又愣了好一会儿,忆起方才似是做了一个梦,再一回忆,是什么梦,大脑又模糊一片。
他将左手小臂垫在脑后,右手手肘屈起,手背盖在眼上,闭眼,就这么躺着,良久。
窗户并未关严实,小城的车水马龙热闹声透过缝隙传入屋内,合着楼下生意兴隆的早餐铺叫卖声,恍如
奏出一支烟火气息浓厚的交响乐。日光透过易西青的指缝亲吻他的眼皮,易西青整个人暖洋洋的,好半天不
想起床。
他想了好久,依旧没想起做的是什么梦,梦境里有什么,但既然梦醒后的他如此轻松,浑身懒洋洋,那
——
大抵是好梦吧。
*
期末考结束,学校在体育馆召开全校家长会,高三已毕业,只剩高一高二。
校领导讲话后是学生代表发言,“下面请高二三班易西青易同学分享学习经验。”
易西青将桌上事先由相关老师审阅过的稿子折叠,放置一旁。
孟杉年身旁有眼尖地说:“易神是要脱稿吗?”
“脱稿对易神也不难吧。”有人应声。
孟杉年默默点头,易西青这人都差不多过目不忘了,自己写的稿子自然能记得清清楚楚。
“比起并不适用于在座诸位的学习经验,”易西青开口,一如既往透着冷意的声线通过话筒,清清淡淡
地飘向室内四周,“我更愿意、也更应该坦诚曾犯的错,并对其承担相应的责任。”
底下学生和家长一片哗然,听不懂发生了什么;而上头坐在易西青一旁的校领导们面上不显,心中比底
下人更慌乱,纷纷给相应负责人使眼色。
负责主持事项的老师欲打断易西青的话,楼上广播室也做好了相应准备。易西青却按住老师伸过来的
手,同时看向右手边领导,道:“恳切地希望老师们能允许我这么做,因为——”
“在做一名学生之前,我更应当做一个人,一个人犯了错该道歉道歉,该受惩罚受惩罚的人。”
孟杉年怔住,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弯了弯眼。
身边的徐佳佳回头看她,奇怪道:“年年,你笑什么?”
孟杉年对上她好奇的目光,小声道:“易神,还是易神。”
徐佳佳莫名,望向所有人视线焦点处的易西青。
易西青待老师们勉强同意后,道:“想必在座各位都听说过关于我父亲的一些新闻,或者说传闻来得更
恰当。”
底下有男生忍不住喊:“易神,我们都知道是假的了!”
还有人喊抱歉、喊对不起错怪他之类,另有一部分责小声谴责钱费,钱费低着头不回声。
易西青待稍微安静点儿后,说:“报纸是钱费印发传播的不假,但钱费的报纸是我给的。”
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吓傻了,包括钱费,一个个抬起头傻愣愣望着易西青,另一边坐在观众席的
家长也差不离,没过一会儿场内尽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校领导掐断易西青的话筒音前,他再度开口:
“任何人做事都有动机,在谈我给钱费报纸的动机前,不如先同大家讲一下,现在我选择道歉的原
因。”
“我原先并不觉得我有错,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给钱费一堆废报纸,他选择怎样处理,而你们选
择怎样看待,或者换句话说,诸位怎样犯错,与我何干。”
“直到某一刻,有人斩钉截铁地同我说,我错了;又条理清晰地替我分析,哪里错了。”
易西青边说,边望着台下,他的目光略略一扫,捕捉到犹带着浅笑的孟杉年,她的神情很是柔和,如同
那晚一模一样。
小区花园,小石亭内,孟杉年蹲在他脚下,待他情绪缓和些后,开口道:“过去的事,你没有错;但这
次的事,你有错。”
“你不该把关于你父亲的不真实的报道、八卦传闻发给钱费。”
易西青委屈:“我没有逼他,只是把东西给他,让他自己选择。”
“可你了解他,你懂人心,你知道他一定会按照你心中所想去做,你看,不是么?他真的如你所愿地散
播谣言,而我们同学和老师也如你所想地信口传谣。你表面上,只是发了条短信,送出去几份报纸,但事实
上已经成为了一起舆论的源头,同报道虚假新闻的记者、造谣你爸爸性侵的父女一样,制造了一起舆论。”
“易西青,就像我说的,没有人能对他人所受的伤痛感同身受,我对你,也不能。所以我现在这样理性
的想法,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轻而易举的理性,你当初没有,很正常,而我也能理解你那么做。但只是理
解,不是赞同,因为错就是错。”
“不管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不管你现在用来保护自我的手段是多么合理,行为错就是错,甚至哪怕最大
的受害人是你自己和你的亲人,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极坏的舆论会影响深远,譬如这次我们班,甚至参与过孤立你的全校师生,以后
遇到真正被性侵的女性向他们求助的情况,他们会不会有所怀疑,怀疑到都不敢帮忙了?”
“是的,他们的善良很感性,甚至谈得上愚蠢。但第一,既然如此愚蠢,那说明我提到的那个情况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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