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自己随便擦擦了事就好了,由她给他擦,简直比伤口的疼痛还要难熬,叫她停下他又舍不得,勉强熬了一会,不得不低下眼睛,用目光追随她的一举一动,口里笑道:“我可两天没回来了,好红豆,从头到脚你都帮我擦一擦。”
红豆不紧不慢将他的上衣脱了,扭身缴了帕子,回过头来,一点一点开始给他擦身,道:“你在外面摸爬滚打弄了一身灰,外头虽换了干净衣裳,里头还脏着,你放心,该擦的地方我才不落下呢。”
她的手每碰他一下,他的心就痒上一分,想想怎么也不死心,于是摸摸鼻梁,用商量的语气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那边房子住的那晚么,其实我觉得我们在榻上那样就很好。”
这是让她骑到他身上?红豆错愕地瞪他一眼,转过脸,一边继续给他擦身,一边慢吞吞道:“大夫说了,孩子现在还不到六十天,忌房事。”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语气尤其加重。
贺云钦怔住,他初为人父,的确很多地方不懂,原来竟要禁房事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禁忌?一想之下脑子里的各种念头立时被打消了一大半,人也老实了不少。
然而当她擦到腿上时,由于高高撑起的某处过于显眼,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她看向他:“贺云钦。”
“怎么了。”
“你冷静点好不好。”
“冷静不下来。”
“当心崩到伤口了。”
他无辜一扬眉:“离伤口这么远,怎么崩?要不你好好跟它商量商量,你让它老实点,也许它就老实了。”
她瞟他一眼:“只要你脑子里不想乱七八糟的,它自然就老实了。”
他似笑非笑:“你这叫强人所难,亲自给我擦身,还不许我想乱七八糟的。”
她瞪着他,绷了一会,不免有些想笑,最快速度给他从头到脚收拾干净,把东西放回盥洗室。随后上了床,将香喷喷的自己送到他怀里:“好了,这回可老实了。”
他垂眸嗅了嗅她发顶熟悉的发香,笑道:“还是觉得像做梦。”
红豆注视他一会,圈住他的脖颈,仰头亲他一口,摸摸他的唇:“还像做梦吗?”
他眸色一深,趁势揽过她,将自己这几日对她的思念,全化作了浓烈而深情的吻。前几日的担惊受怕跟此刻的相偎比起来,怎不像一场梦,吻了不知多久,明明该升腾起炽热的欲念,内心深处却满足又宁谧。
吻得很深,也很慢。
***
早上醒来时,阳光极好,她在他怀中静静望着他。
贺家的飞机下午出发,他昨天后半晚睡得不好,明明被伤口疼醒,因为怕吵醒她一味忍着,当她因为做噩梦突然醒转时,他已在黑暗中静静躺了好一会了,身上满是冷汗。
她心疼不已,给他拿止痛药时,不满地问他:“为什么不叫我。”
他笑道:“不是不想叫你,是没你想的那么疼,何况止痛药吃多了也不好。”
她知道他无非体谅她,都出了那么多汗怎会不疼。好在他吃了药后很快就睡着了,前几日出生入死,为了金条殚精竭虑地谋算,即便贺云钦年轻体健,一时之间精力也透支得太厉害,这一觉睡得极酣实,当她早上从他怀中出来下床时,他仍沉沉地睡着。
她在床边穿好睡袍,回身看他,他英俊的脸庞映在半边晨光里,一眼望去,只觉得踏实心安,注视了一会,她弯唇扭转身,自去盥洗室梳洗。
整个上午,她忙着给顾筠等亲友打电话。
到中午时,王彼得来了。
前几日贺云钦身陷战区,贺孟枚和贺太太与外人不同,关于此事的内幕,他们多少知道一二。
经此一事,因觉得王彼得和虞崇毅义气足抵千金,对他二人自是心存感激,虽然因为出发一事贺家上下正乱着,一听王彼得来了,忙让请进来。
红豆正给贺云钦喂粥,听到下人禀报,亲自迎出来:“正要给王探长打电话。”
王彼得问:“贺云钦好些了?”
红豆一边引他入内,一边笑道:“好多了,王探长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刚才贺云钦提了一句,王彼得属于贺云钦分管的下属,如今贺云钦启程重庆,王彼得身为下属是不去也得去,只因他目下还有好些事务要处理,今天暂且还走不了。
听红豆如此问,他摆了摆手道:“我那些资料委实东西太多,搬动起来半个飞机都不够我装的,索性也就不搬了,横竖我们会回上海的,就有件事太棘手,我得过来问问贺云钦。”
说话间已经进了里屋,一见贺云钦就道:“那两个胖小子在我的事务所吵闹不休,吵得我头都要被炸开了,孩子是你主张救下来的,你倒好,自己不管,全丢给我,你倒是给拿拿主意,两个孩子到底如何安置。”
红豆知道他指的是彭裁缝夫妇那两个孩子,那对假夫妻死后,孩子们重新恢复了孤儿身份,如今大部分人员都要离开上海,孩子的去向确是个问题。
贺云钦看着王彼得:“组织平时危险活动太多,孩子太小,只能送到福利院或是给找稳妥的人家收养。”
“福利院?”王彼得连连摇头,“福利院的底细我最清楚了,上至院长下至护理员,无不克扣,何况如今兵荒马乱的,眼看他们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哪顾得上底下的孩子,你们平日路过福利院,没看到里头的孩子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吗,胖小子们真要送过去,几天就能瘦脱形。”
贺云钦的确不忍心将孩子扔到福利院,思忖着道:“那就跟我们去重庆,到了那再好好给他们找户人家收养,只要知根知底,想来孩子不会受苦。”
“这两个孩子能吃又能闹,给谁谁都不会喜欢。”
贺云钦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王探长自己收养?”
王彼得这时刚坐下,听到这话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
红豆抬眼看向王彼得,他虽然满脸错愕,难得竟没有流露出嫌恶之情,不由心中一动,低下头细想,王彼得面恶心善,一直是孤身一人,虽说活得潇洒,有时难免孤寂,两个孩子举目无亲,若是由王彼得好好抚养,也算是两全之策。但最后如何定夺,还得看王彼得自己怎么想。
王彼得好半天才接话道:“不好不好,这主意不好,我一个人好好的,干吗要往自己身上揽麻烦。”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决绝。
贺云钦和红豆对视一眼,都了解王彼得的性格,并不一味劝他。
贺云钦只道:“刚才我的确考虑不周,孩子放福利院不妥当,不如先由我和红豆将孩子带到重庆,到时候孩子交给哪户人家,再商议就是了。”
王彼得听说贺云钦要将孩子带走,竟闪过一丝不舍的神情,好一会才喃喃道:“折腾来折腾去也麻烦,反正过两天我也去重庆了,孩子就由我顺便带过去得了。”
贺云钦笑了笑,将胳膊枕到头下,顺势接过话头:“话说在前头,谁带到重庆去就交给谁收养。”
王彼得从怀里掏出酒壶正要喝,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几变,不甘心地重重一哼:“我收养就我收养,大不了增点口粮,若是日后实在养不下去,再给他们找户好人家也不迟。”
红豆笑道:“两个孩子交给王探长,大的才五岁,小的才两岁,真要养大还有好些年工夫,为了保重身体,探长的酒可得少喝点。”
王彼得滞了一瞬,又饮了一口,最后到底还是将酒瓶收回了怀中。
红豆含笑望一眼贺云钦,并不戳破王彼得,只平静起身道:“吃完午饭我们就要出发了,探长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
王彼得摆摆手:“还得赶回去安排两个胖小子的饭食。”
***
贺家飞机抵达重庆时,已是深夜。
来迎机的人却不少,不是跟贺家打过交道的当地政要,就是这次南迁的上海商户,携带前来的家眷,个个都珠光宝气。
到了公馆,红豆陪着贺云钦的担架下了车,果如贺竹筠所言,这地方景致幽茜、悠然一境,若不是眼下迎来送往的宾客太多,倒的确是个适合静养的好地方。
尚未入内,看到段明漪和贺宁铮从另一辆车下来,段明漪跟婆婆一人一边,各自招待一派女眷。贺宁铮阴着一张脸,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第108章
因为红豆怀孕的缘故,贺家特将二人房间安置在一楼, 夜深了, 景致看不清楚, 但从窗口不时飘进来的草木清香来判断, 庭院里应是种了不少花草。
客人们离开时已是夤夜,次日一早又有不少客人来拜访, 红豆大部分时间需在房中陪着贺云钦, 女眷们暂且专由贺太太和段明漪负责招待。
四妹一大早就赖在房中跟兄嫂说话, 贺云钦伤口的情况比昨日又好转了些,趁四妹跟红豆说话的工夫,他让管事拿报纸过来, 专拣头条新闻来看,然而一份一份报纸看下来,终于还是露出失望之色。红豆有心询问, 碍于四妹在场, 不得不按耐住。
二楼,贺宁铮从书房出来, 手里捏着一封电报似的物事, 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沉着脸在门口呆立许久, 终于抬步往楼下走去。
到了客厅抬眼一看, 段明漪正含笑跟几位太太千金说话,毕竟宾客在场,他不得不放缓脸色, 立在原地,让下人过去传话。随后便转过身,快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回了自己的卧室。
不久段明漪来了,他听到身后动静,立在床边,并未回头。
段明漪推开门,目光落在丈夫颀长的侧影上,刚要入内,不经意瞥见丈夫手里捏着的那张物事,心猛的一跳,立了片刻,强作无事掩上门,走近丈夫,柔声道:“叫我回屋做什么。”
贺宁铮缓缓转过脸来。
段明漪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逼人而来的森冷气息,丈夫的目光复杂至极,明明很愤怒,细辩之下又有种自嘲的意味,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他道:“这是怎么了?”
贺宁铮紧紧盯着她,他的妻子,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有着无懈可击的风度。
霎那间,胸膛里猛的窜上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定定看了她一会,只觉得讥讽至极,缓缓摇头,无声笑了起来。
“夫妻数载,我希冀你对我有一点点夫妻间该有的情分,可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这样失望愤怒她是第一次看到,她定了定神,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慌乱的神色,抬步朝他走去,边走边道:“到底怎么了?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怎么了?” 他缓缓举起手上的那份电报,一字一句道,“这是上海拍过来的电报,你们段家去找金条的事实一一在列,由不得你们不承认,直到现在你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说话时她已经走近他,他厌恶地一抬胳膊,段明漪本要去抓他衣袖,一时间站立不稳,跌坐到床边,静了几秒,回头看向他:“我早就跟你解释过,大哥二哥是为了找朋友才去的公共租界,因为躲避不及,不小心误中了流弹,大哥他们醒后,你当面也确认过了,为何还不相信我。”
贺宁铮目光中怒意一炽,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及你聪明?你可知道,因为分管金条的事,大姐夫的上司怕他渎职或是私吞,早派了人在他的寓所外日夜监视,开战前几日,跟他往来的人,无一例外被排查,你大哥二哥从大姐家出来后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统统有照片可为证,如今大姐夫面临降职,你尽可以接着狡辩,段家的麻烦还在后头!”
段明漪脸色一白,死死咬住唇。
“早前大姐疑心你,说开战前她跟你提起过金条的事,没多久你大哥二哥就去找大姐夫套话,只猜此事跟你有关,我一力向她保证,说这一定是误会,因为无论你还是大哥二哥,都不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直到今早收到这份电报,铁证如山由不得我不信。段明漪,事到如今,难道非要上海来人跟你当面对质,你才肯承认?”
段明漪猛的抬头,眼泪应声而落:“是,我承认,我们段家已经山穷水尽了,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连累大姐夫事先也未想到,宁铮——”
她神色依然倔强,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段家毕竟百年望族,难道我们能眼睁睁看着段家破产?换作你,你又能怎样。”
贺宁铮声音一瞬间沙哑极了:“为了你们段家的体面,你就可以自私到什么都不顾?世间万物荣衰更替是为寻常,盛极必衰是逃不过的定律!这些年来,沪上多少人家改换门庭,段家捱不过去了,宣告破产又如何?”
破产?段明漪目光一下子变得极为决然,不不不,她是段家千金、贺家的长媳,才貌兼备,人人称羡。她在美利坚接受最好的教育,往来都是有名的世家千金,身为圣约翰的乐理教授,她不但筹备沪上名媛俱乐部,还经常主持有深度的茶话会。在沪上年轻贵妇的社交圈里,她既有才情又有名望,从来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一个。
细论起来,跟虞红豆这种出身的女孩子同为妯娌,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辱没,至于段家破产,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眼看贺宁铮气得五官都有些变形,突然之间,她素有的底气变得不确定了,为免情况变得更坏,不得不哽声道:“正因为我顾及夫妻情分,所以我才不肯让段家陷入绝境,你别忘了,我既是段家的女儿,也是你们贺家的长媳,我们段家的名声,关乎着你们贺家的体面。”
“名声、体面……”贺宁铮失望至极,脸色瞬间如同蒙了一层灰,“到这个时候了你心里还只有这个,段家的情况我不是不清楚,为了救急,前后我开过多少笔款子——”
“你每开一笔款子工厂就会有记录,久而久之迟早会传到公婆耳中,何况厂子里的老人那么多,此事根本瞒不住。真到了那时候,人人知道我们段家需要依靠亲家来度日,一人踩万人踩,境况会每况愈下。宁铮,我有我的苦衷——”
贺宁铮哑笑起来:“是,正因为你有所谓的苦衷,所以你为了你们段家的体面,宁肯让你大哥他们去找传说中的金条,事后连累大姐夫,到我面前依然不肯说实话,你可知道,所谓夫妻,就该同舟共渡,你事事将我排除在外,事事只考虑你自己的利益,在你的心底,可曾将我当成过你的爱人。也好,经过这次之事我才明白,在这段婚姻里,我糊涂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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