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你也算得偿所愿了啊。”
——唯有最深痛的创伤,才能换得最美好的东西。也许,谁也不例外。
雨水很快打湿了狼藉的战场。她待在这个世界的短短时日里,似乎总是遇到下雨。身心俱疲的佐助也晕倒在兄长旁边,同样被雨淋湿。恍惚中,明月伸手去挡,却恍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没办法挡住哪怕一滴雨水。
鼬躺在地上。他唇边的血迹本来已经半凝固,现在重新被雨冲洗成血水,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滑落。天光灰暗,他微微睁着的眼瞳也隐隐发灰;最后一缕光影凝固在他眼里,也凝固住他最后一瞥时生出的温柔。
明月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蹲下去,将手掌贴上他的胸膛。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只有血腥气充盈在口鼻里,浓重得让人绝望。
“现在你知道了。”她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断回荡,“人死之后是真的有灵魂的。”
耳畔远远近近都是雨声。雨落在地面,雨落在草尖,雨落在他和佐助的身上。明月伸手将鼬的眼睛轻轻阖上。“我讨厌‘死不瞑目’这个词。”她说。
散发着微光的灵魂站在她面前,要不是她还用另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他一定已经被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拉走。
“对不起。”明月忽然说。她拽住他衣角的手慢慢捏紧,直到她再也用不出更多力气,然后——慢慢松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死死埋住头,“鼬,我之前说,无论你听到我说什么你只管答应就好,但是现在,这个约定作废吧。”
雨越下越大,直到天地间充斥的除了雨声别无其他。手指轻轻拂过他湿透的额发,让那块被刻痕深深贯穿的护额完全露出来。这个标志对外意味着“叛忍”这个身份,对他而言意味着需要一辈子保密的间/谍工作。
工作。任务。过去。血腥。枷锁。
先前那个观战时聒噪不已的阴阳脸窜出来,飞快地把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搬走。明月看着鼬的身体从自己手下被拖走;她侧头注视着阴阳脸消失的方向,心想,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知道鼬的眼睛最终会在佐助的眼里重现,就像她当年心心念念的也是让弟弟拥有一个光明的世界。
偌大的战场,偌大的废墟,雨和风在此间交织,先前有幸没被烧干净的青草渐渐抬起头,昭示着生命的顽强。
天边的光是亮的;那里没有下雨,甚至还有阳光。明月望着那一片遥遥的灿烂,轻轻叹了一口气。“鼬,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好。”
这句他在不久前告诉她的话,现在,还给他。
她有什么资格评价他的人生吗?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去评判他的抉择?喋喋不休地想要干涉他的人生、强迫他答应她的愿望……那不过只是满足自己的偏好,就像剧本的旁观者只需要看到合乎自己心意的走向就会欢欣鼓舞,却不会真正关心剧中的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也是……真自私。无论是安排她自己出现于此的“过去的自己”,还是刚刚一厢情愿想要他活下去的自己,都非常自私。
“完成工作之后就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再忙的忍者都有带薪年休假呢,哈……”她自嘲地一笑,“你明明刚刚摆脱一副沉重的枷锁,我竟然还想立刻给你套上另一副,甚至很可能是更加沉重的枷锁……真想把刚刚的自己的脑袋敲开,看看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人类这种生物多奇怪,身处于不同的位置,就会生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她自己不也曾无数次下定决心,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完成某些她认为不得不完成的事情吗?她不是也曾一意孤行,不要其他人干涉她一丝一毫,而令爱她的人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却无能为力吗?怎么轮到她自己硬生生受这么一遭,她就觉得受不了?明明只能说自己“活该”两个字。
“说起来我们真的天生就该是姐弟,都是自己送死毫不犹豫,看别人送死就惊慌失措。”明月又笑一声,“算啦……”
算了。
“鼬,一直以来真的都辛苦你了。现在,你好好休息吧。”
她终于彻底地放了手。
然而,想象中他灵魂消失的场景并未出现。相反,头顶被一只手轻轻压了压。明月抬起头,正好看到他的脸。
世间的风是无法拂及亡灵的。但来自彼岸的吸力形成莫可名状的幽风,吹在他身上,令他额发起伏飘扬。
一片白光浮现在他身后,仿佛来自冥土的召唤。她已经放了手,他却在那股牵扯之力中站定,微微弯下腰,看过来的眼神沉静如昔。“明月,”灵魂的声音隐隐传出敲击金石般的回音,音色和语调却还是属于他的温和平稳,“你想跟我说什么?”
来自彼岸的风变得更强,连明月都能感到一丝牵拉之意;她知道那是冥土在催促亡灵归位。
“噢,不是什么好事。”她平静地回答,“我本来想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国家。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你可以和那个国家一起活过数十年、上百年的时光,但要以将整个国家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作为代价。”
“但现在,我想你已经背负得足够多、足够久了,所以……”
不想再给你另一副更沉重的枷锁。
“好。”
哗啦啦——
雨不停地下。
“……你不需要为了我答应下来。”明月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费劲地解释,“你知道背负一个国家是什么概念吗?背负过一个家族和一个村子就已经足够艰难,更别说整个国家,你要一直不停地工作,还不能出错,否则就会有灾难降临……”
“好。”
雨云盘旋不去,天光幽暗依旧。他蹲下来,又按了按她的头,平视她,语气淡淡:“我知道,我说‘好’。”
雨水径直穿过他半透明的身躯,不再像先头那样顺着他脸颊滑下去,像一片擦不干的血泪。这个亡灵的姿态,反而看上去干净、健康、俊秀——就像她希望看到的那样。鼬的头发和衣袍都被身后越来越强的风扯得乱飞,但他的身形始终稳如磐石,放在她头顶的手也没有一丝颤抖。“我想要那个国家。”他的语调也很平静,眼里的那一丝笑意也很平稳,“明月,我还想背负着什么东西,继续活下去。”
她怔怔在原地。雨水从她脸上滑落,她伸手去抹,却在好半天过后想起来,雨是不会落在她身上的。
碎石的间隙中,被火烧掉一半的草尖在轻轻摇曳;原以为已经死去的生命,被践踏过后却又艰难地站立起来,在雨中竭力呼吸。
“……好。”
******
在昏迷了三个月之后,寄居宇智波宅邸的水之国公主终于清醒过来。醒来的第一眼,她看见的是幼弟的脸。那个漂亮骄傲得和小豹子一样的少年,脸上既没有仇恨也没有阴郁,在和她目光对上的一瞬红了眼睛,哽咽着叫了一声“姐姐”。
她笑了,摸一摸幼弟的头,低声说:“小佐助也长大了啊。”
姐姐你……想起来了吗?!
喜极而泣的美琴,在门外把身上的烟味吹干净了才进来的富岳;家里一派悲喜交织的慌乱。
明月保持着镇定,微笑着温声安慰家人,还使劲揉了揉幼弟的炸毛,说他还跟小时候一样可爱,惹来幼弟不满的哼哼。
“鼬呢?”她问。
木叶和雾忍村近来频频发生摩擦,鼬去了前线,还没回来。
她点头说知道了。
她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又冷静,还能喝着苦药和家人开玩笑。
直到某个下午,匆匆赶回来的弟弟亲自站在她面前,微微喘气,素来沉凝的眉眼因为焦急而紧皱。
“姐……”
他的一声称呼还没说完。
直到这个时候,再次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没有血污、没有凹陷的脸颊和淡到可怕的唇色,也没有压抑的咳嗽,没有几近失明的、发灰的眼瞳——直到这个时候,明月才终于能够松开心里紧绷的那根弦。
然后克制不住地,扑上去抱住弟弟大哭。
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悲痛和自责,全部爆发出来后让她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甚至顾不上安慰手足无措的弟弟,只知道死命箍住他又死命哭。鼬罕见地大惊失色,一开始还试图问原因,后来只能随她抱着,小心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她。
就是这个平稳、清冷中又带着温柔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死在荒废的神社,灰黑的眼里还映出灰黑的雨云。
明月哭得更厉害了。
闻声赶过来的佐助傻乎乎地站在旁边,她一把将幼弟拉过来,抱在一起继续哭。一高一矮兄弟俩面面相觑,同时露出无奈的笑容。
“别哭了,姐姐……”
“我们都好。”
第108章 惜别
木叶一派平静。商店照常开门, 学校照常上课, 街边的草木依旧有人负责浇水松土, 除了蓝天中往来的通讯忍鸟更多、更密, 街上也少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之外,其余并无不同。
“和雾忍村的战斗暂时还无法撼动木叶的稳定啊,真不愧是当今世界最强的忍村, 叫人感到有些遗憾。”
院外祥和,院内也安稳。冬阳淌过疏落的枝叶,懒洋洋铺陈在泛黄的草地上,边上几块灰白的石头染一层暖色, 上面三两只蚂蚁爬过。
“你这话说得可真像反派。”明月回得也懒洋洋, 手里撒出一把米粒。细碎的谷物飞出大开的纸门,在走廊上划一道弧线,落在庭院里;几只麻雀跳来跳去, 竞相啄食。还有一点细微的响动, 是零星的米粒击打在走廊木板上的声音。
力气不够,撒得有多,有些失误是难免的。
“以前可不会发生这种事,果然现在弱了很多。”
“得了吧,我好歹还强过呢, 你也不看看自己那小身板。”明月鄙视地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在跟我赌气?真二, 你都多大的人了, 三十而立懂不懂, 能别这么幼稚吗。”
真二轻轻“哼”一声,说他年轻时称霸世界的雄图壮志都因为明月的任性而灰飞烟灭,他怎么就不能抱怨几句?说这话时他状似不快地皱着眉,手上却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满一杯茶;他看上去不复少时的纤弱秀丽,却依旧雅致好看。
从外边树上“扑棱棱”又飞几只鸟雀下来,明月托腮看着,又撒一把米粒出去。
“火影应该已经猜到了。”真二突然说。
“哦,不奇怪。”明月笑笑,“你不也猜到了?”
“我猜得到是因为我聪明过人。”真二不屑,“换成我哥那种傻瓜,就绝对猜不到。”
真二的兄长稻火曾经很是看不惯明月,却碍于疼爱的弟弟而不得不憋气。两年前稻火因为任务牺牲,真二却始终表现得和哥哥还在一样。
物是人非,明月心想。“抱歉,真二。”她说,“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客套话了?”真二失笑,“不必,现在的工作很适合我。”
真二体弱,一直在族地静养。他获准翻阅族内秘密资料,这几年打算编一部家族史出来,以供后人参考。明月想到另一个世界里族灭的惨剧,觉得他这样也还不错。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要离开村子吗?”
明月半晌没说话,最后低声说你猜出来啦。
“一半直觉一半推测吧。”真二对自己的敏锐很满意,自认一个出色的史学家就该有这样的洞察力,“你就不是会安安稳稳活在别人羽翼下的那种人。看你现在这么气定神闲,就知道你心里肯定另有打算。连死而复生这种古怪的事情都能在你身上发生,你接下来说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更何况,你现在的身份也不合适待在木叶。”真二半讥半讽,“我是参与不到忍村的核心事务里去,但看这几个月木叶和雾忍的交锋,想也知道,如果说木叶勉强能大发善心地收留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当这个公主会引起两国纷争时,村子就要重新评估一下利害关系才行。”
“你觉得你能带给木叶足够大的利益,大到足以抵过木叶已经因你而牺牲的忍者和即将为你牺牲的忍者吗?”真二问。
“我觉得不行。”明月诚实地回答。
“我想也是,可惜你家弟弟不这么想。”真二撇嘴,“行了,我要回家给我侄子做晚饭,等他从学校回来,时间应该刚刚好。”
“变得非常贤惠了嘛。”
“我有什么办法,我哥就这么一个孩子。现在我家只剩我们两个,我不照顾他谁来照顾?”真二挥挥手,“要走赶紧走,省得出现更多失去父母的小鬼头。和平是件挺无聊的事,但就这么继续无聊下去也不错。”
“我醒过来还不到两周,要不要这么苛刻?”明月叹着气,眼里却有笑,“那么,我就不再另外和你道别了。”
“快走快走。”
明月也不起身,就趴在桌子上目送真二远去。那个曾经热衷于“主公游戏”的中二少年,过去梦想肩负整个天下,多年后的现在他跟每一个成年人一样,失去了很多,离过去狂妄的梦想很远,却切切实实地将一个幼小的生命担负起来。
大家果然都长大了。
日光渐斜,灿灿金光探过来,爬上方桌,又罩在明月身上。她感到后脑勺暖洋洋的,干脆把脸转了个方向,面对庭院一侧,在阳光里眯眼看过去,看到青黄草地上一些没吃完的米粒,庭院长廊上挂的风铃“叮当叮当”。
“喂,你还不出来吗?”明月支起上半身,“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风吹叶响,浮云流过,杯中茶水泛出点点波光。明月打个呵欠,说:“冬天挺冷,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就当你没事,关门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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