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论金九龄承不承认那伤是宫九府上的侍卫所伤,他都是无法为自己变辩白什么了。因为他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他就是绣花大盗这件事,都已经被摊开在了众人面前。
金九龄哑口无言,心中的防线已经崩溃,此后的审讯,花听楼自然有许多办法让他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交代清楚,宫九打了个呵欠,功成身退。
是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金九龄肩上的这道伤,分明就是他的“钓鱼执法”,无论是那金九龄眼红的宁可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干上那么一票的财宝,还是那队忽然出现劫掠金九龄的财宝的人,全都是宫九的安排。就连金九龄肩上那分明是新的、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是旧伤的伤痕,都是宫九亲自操刀,拿捏着力道印在他的身上的。因为伤在肩胛,所以就连金九龄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的这道伤的怪异之处。
因为证据确凿,再加上性质恶劣,金九龄很快就被定罪问斩,因为大安的皇帝亲自过问了这件事,因此金九龄问斩的速度格外的快,快到让他手底下那些对他颇为忠心的捕快们就连救他的机会都没有。
待到这个消息传到京城,金九龄已然在江南的菜市口暴尸三日了。三日之后,一道人影在月色之中闪过,动作迅疾的为金九龄收了尸。
暴尸三日原本就是皇帝为了平息民愤才下达的命令,花听楼大家出身,其实也做不出在人死之后身还要侮辱尸体的事情,听说有人趁夜为金九龄收了尸,花听楼稍稍顿了顿,终归对一脸惶急的前来禀报的下属挥了挥手,不再理会此事。
一直到听说有人为金九龄收了尸的那一日,原随云才终于搜集好了公孙兰所有做过的恶事。他原本想要去寻花满楼,不过他到了百花楼的时候,刚刚踏入便嗅到了一股清香悠远的酒香。
其实到了如今,原随云已经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了,只是他眼前还是蒙着一条两指宽的白纱,默默地忍受着光明之前的最后黑暗。
可是不必看,原随云都能想象得出花满楼的动作。一阵似乎珠玉泄地,又似乎是冰泉乍破的声音响起,原随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对花满楼道:“哎呀花兄,原某看来来得正是时候。”
花满楼用竹舀子将新酿的荔枝冰酒盛到了被雕刻成了花瓣形的水晶碗里,也跟着笑道:“原兄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我若不来,花兄可还能记得将这么好的酒给我留一口?”原随云似乎玩笑一样,转而十分熟练的穿过百花楼之中的大大小小的花盆,走到了花满楼身边坐下。
花满楼这一次是真的被原随云这像是讨糖吃的小孩子的模样逗笑了,他摇了摇头,故意说道:“若是我自己饮这一坛自然是可以给你留的,不过若是被陆小凤看见,恐怕这酿酒的坛子都要是被他生吞下去的。”
被无端编排了的陆小凤:我不是、我没有。
分明知道这人也是玩笑话,只是原随云心里不知道怎的蓦然就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总觉得输给了陆小凤,这滋味儿说不上好,可是原随云自己却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好。
强自将心中的异样压了下去,原随云在花满楼给他递上一杯荔枝酒的时候没有接过来,而是就这么就这花满楼递酒的姿势喝了一口。有些冰凉的唇触碰到温热的指尖,花满楼愣了愣,不过却转而不甚在意的笑开,反而十分好脾气的配合着原随云喝酒的姿势倾斜酒杯,直到原随云将这一杯饮尽了。
算了,那些糟心事儿明天再让他知道吧。
生平第一次,原随云因为一些原因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计划,而且,他的那些“原因”,认真论起来其实也十分的鸡毛蒜皮。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消磨了一个下午,原随云却居然觉得还十分愉悦,半点没有浪费了大半日光阴的负罪感。而花满楼,他本就喜欢和朋友相处,原来他的百花楼的常客只有陆小凤,如今更多了原随云,他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
原随云将公孙兰关押在极乐楼的密室之中,极乐楼本身就是极为隐秘之所,而它的密室更是经过了妙手朱停的改造。无论是公孙兰自己从内部,还是有旁人从外部,都近乎是没有可能让公孙兰逃脱的。
原随云对于自己的极乐楼十分自信,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样精密的守卫,却到底还是有人进入了那个关押着公孙兰的、只有原随云自己可以进去的密室。
公孙兰的日子过得不算辛苦——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惊奇的事情了,毕竟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一朝身陷囫囵,而且还手筋脚筋被废,恐怕内心的感觉都会极为痛苦。然而公孙兰并不会觉得痛苦,因为等到那个人见到她的时候,公孙兰已经变成一个双目赤红而且神态疯癫的怪物了。
她时而浑浑噩噩,又时而清醒。浑噩的时候,她发疯一样的啃咬自己的头发和指甲,而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她又会满眼猩红的扑上前去,抓咬禁锢着她的铁栏。这样的状态,已然不能说是正常,莫说什么美人不美人的,恐怕如今公孙兰已然不能被称之为是“人”了。
那个出现在极乐楼的密室里的女子静静的看着公孙兰的疯癫情景,许久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将一个黑布包裹解开,提着里面的东西到公孙兰面前。
“你若是还有几分神智,便告诉我,可是这人害你吧。”
女子的声音清越,竟宛若一口上好的宝剑被叩击出的音节。这样清冷的声音,而且还是一身白衣,可是她手中的那物却和她似姑射仙人一般的气质并不相符——那是一个血粼粼的头颅,主人正是金九龄。
这个女子看起来也不算是年轻了,可是她身上却有一种岁月洗练出的风韵。比起公孙兰那种让人觉得恐惧的凝固时光一般的容颜,这个从容老去的女子反而更让人心生好感。
而且,这女子本就生得很美,公孙兰的那张脸等闲时候在旁人眼中堪称绝色,可是若和这个女子简单比较,便有一种绝世美玉和混珠鱼目放在一起的感觉。
被这样清冷的声音一激,公孙兰眼中的猩红褪去,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清明。她死死的盯着那人手中的头颅看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女子也不觉失望,她随手将这个头颅丢在一旁,而后对公孙兰道:“那你说是谁?”
公孙兰闭着眼想了许久——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然开始完全听从那个女子的命令,她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了。
半晌,公孙兰狠狠道:“我听有人叫她,玉、倾、雪。”
第六十二章 春深雪知。
公孙兰说出这个名字之后, 那个女子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只是点了点头,确认道:“玉倾雪?”
公孙兰颔首, 却并没有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让对方救自己出去。因为她知道,无论她怎么说,对方都不会救她的。
果然, 女子的下一句便是:“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公孙兰惨笑出声, 仰头看向那个女子。片刻之后,忽然声音凄厉了起来:“姐姐这是做什么?难道今天你来, 除了要看我笑话, 还要亲自清理门户不成?”
女子看着她的癫狂神态,只是叹了一口气, 口中所说的话却也并不留情:“你原本也不是我公孙一脉的人,就算今日我杀了你, 也算不得什么清理门户。”
公孙兰听了这句话, 脸上的神色更是凄惨,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可是因为方才咬牙的动作太过, 已经在她的牙缝之中渗出了血来。如此这般, 便衬得此刻的公孙兰更加的狰狞恐怖。
她笑了好一阵, 似乎也并不介意自己的笑声会将谁引过来。一直到她冷不防的被一口冷气冲入肺腑, 公孙兰那凄厉的笑声才终于变作了声声咳嗽。那一阵咳嗽声,简直让人怀疑她会不会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是啊我的姐姐, 二十多年前我勾引你未婚夫的时候, 你都没有说要清理门户, 想来不是因为什么心胸宽广,而是因为我公孙兰根本就不是你们公孙家的人,所以谈什么清理门户!我爹不过是个马夫,不过是偶然护主,才叫你们偶尔发发善心,对我这个遗孤垂怜而已!”公孙兰瞪着那个女子,却忽然抽出头上的簪子,直插自己胸口。
她跟她争了一辈子,分明知道对方武功远胜于自己,也知道对方绝对不会任由公孙家的人——哪怕是她这个名义上公孙家人被公开处刑,有辱门风,所以公孙兰选择自己动手,也不想命丧她这个名义上的姐姐之手。
温热的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她那一身斑斓彩衣,女子静静的看着她气绝,转而丢下手中金九龄的头颅。她面上无悲无喜,只是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从小你就要事事同我争,无论是公孙兰这个名字,还是家传的剑法,或者是那个男人,我的你都要抢。你总觉得我不将你当成亲人,可是分明是你自己没有将我当成亲人。”
真正的公孙兰,如今她叫公孙澜。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故事。昔年名动四方的公孙大娘,当真有子孙传承至今。只是到了公孙澜这一代,他们公孙世家已是单传。公孙兰其实并不是公孙家血脉,只是她生父生母都是护主忠仆,所以在他们两个为救公孙澜的父亲而亡之后,他们二人的遗孤便被公孙家收养。
公孙家对待公孙兰并不薄,公孙澜更是对她有诸多忍让,甚至就连名字都让了出去,自己则改了一个同音字,变兰为澜。只是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无论公孙家待她如何宽和,公孙兰到底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谁也无从知晓。
公孙澜的性情并不算是多么和软,她对公孙兰的忍让,大多是因为公孙兰的那些“挑衅”其实并不没有真的让她放在心上。无论是名字、武功还是男人,对于公孙澜来说都不算是不容侵犯的存在。
公孙澜的执念,是她的那位在盛唐之时名动四方的先人。传承公孙大娘的武功,传承昔年七秀坊的精神,甚至有朝一日条件允许,七秀坊可以是重现江湖,这便是公孙澜的全部愿望了。至于其他,公孙澜真的没有那么在意。
这些年她所以能够纵容公孙兰,是因为“公孙兰”这个身份并没有做出多少让家族蒙羞之事,所以对于什么熊姥姥、女屠户和桃花蜂之类的,因为并没有沾染公孙家,所以公孙澜也不愿意费那个闲心去追究。
如今公孙兰落在这个境地,固然是她咎由自取,但是她不得不以“公孙兰”这个身份身死,也让公孙家蒙羞,却是公孙澜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情了。
总有人要为公孙家的人的身死负责,那个人可以是金九龄,自然也可以是玉倾雪。公孙兰知道自己的这位姐姐的性情,所以分明这一切都是金九龄背后暗暗算计,可是她却偏生要扣到玉倾雪的头上,因为那个小姑娘绝非善茬,她和玉倾雪交过手,自知在她手下走不过五百招,所以,她给她的那位姐姐选择了这个最不好招惹的人。
而玉倾雪,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公孙兰从知道她的名字开始,就已然将那些江湖之中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回忆起来,公孙兰原本也对这些传闻将信将疑,但是在看见玉倾雪本人的那一瞬间,她近乎就可以笃定那些她的身份,恐怕一样都未曾掺假。
毕竟,那样恐怖的实力之下,是无需其他身份加以点缀的。玉倾雪无需仰仗依附任何人,哪怕她就只是玉倾雪,这江湖之中也断然没有敢再轻视她的人。
想到自己会给公孙澜出了一个怎样棘手的难题,公孙兰终于是笑了,而后便没有了气息。
公孙澜自然知道公孙兰心中是怎样想的,不过分明知道这是她临死之前还要摆自己一道,可是公孙澜却不得不跳进了这个陷阱之中——谁叫她的这个妹妹已然拿捏住了她的死|穴,知道她断然没有不为公孙家的子孙报仇的道理呢?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公孙澜却是很快就收敛了自己周身的情绪。她面无表情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火折子,没有丝毫犹豫的丢进了公孙兰倒下的草堆之中,一直到火舌将这座有些阴暗和潮湿的牢狱吞没,她才将地上属于金九龄的头颅也踢了进去,转而没有丝毫犹豫的走了。
走的时候,公孙澜别有深意的看了暗处的角落一会儿,停顿了几息,见那里并没有再多动静,公孙澜终归足尖轻点,整个人腾身而起,很快离开了极乐楼,融入了那片茫茫夜色之中。
“啧,还在纳罕怎么公孙大娘的子孙堕落成了那个样子,原来那根本是个假李鬼,倒是这正主还算有几分公孙氏的影子。”宫九自言自语一般的念叨着,转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忽然开始有些神经质的碎碎念:“能发现我说明她这武功倒是还算可以,阿倾姑娘武功虽然也不错,不过到底没有这些老江湖经验老道 ,阿倾姑娘要是被她伤了的话,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得动刀?”
宫九的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不,不是似乎,宫九这会儿的确是有些为难了。一方面他想要看玉倾雪遇见真正的高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而另一方面,难得遇上那么对胃口的姑娘,他私心里并不希望她受伤——哪怕是受伤,也不要影响她揍他的力度才好。
此地并无旁人,不然若实宫九如今这幅神态被另一个人看到,那人多半是要被吓得不轻的。
一直到宫九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脚步声,他这才停止了自己的失态一般的碎语,没有丝毫犹豫的,宫九足下一点,整个人如同箭矢一般疾驰而出,可是根本看不到他的着力点,他整个人就如同一页枯叶一般向着很远的方向飘走了。
花满楼和原随云赶回极乐楼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就是空气之中异乎寻常的干燥,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灼热,原随云皱了皱眉,拽住花满楼的手便往关押着公孙兰的地牢之中走。
肌肤相贴的时候,原随云和花满楼都是一怔,不过很快,原随云就状若不甚在意一般的说道:“估计是公孙兰出事了,玉倾雪这次大概是要撕了我的。”
哪有说人家小姑娘一言不合就撕人的?花满楼摇了摇头,劝道:“莫要胡说了,被阿倾听见她会生气的。”
有了这样的缓冲,花满楼也觉得自己被一个男人拉住手而已,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反手拉住原随云的袖子,花满楼道:“我嗅到了一股味道,公孙兰恐怕真的不好。”说着,他手上微微用力,示意原随云快些。
原随云没有再有多余的动作,很快两人便来到了关押着公孙兰的地牢。那里果然已然是一片火海,只是因为原随云的地牢乃是玄铁所制,还有朱停特地设计的机关,所以火势也并没有蔓延出去。
空气中有一种人体被灼烧的臭味,原随云和花满楼都是嗅觉极为敏感之人,自然能够嗅闻到那里面传来的味道。知道如今地牢之中已无人生还,原随云索性也不着急救火,只对花满楼道:“烧着吧,里面东西烧完了火就自然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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