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少年,但命运给予他的包袱却生生压在他的肩头时刻无法摆脱,那时的他也是一个帝王,但也正因如此他无法露出任何的脆弱和心伤……
十三岁前是郁郁不得志的皇子,十三岁后世初登大位的傀儡帝王……
前有摄政王把持朝政,后有母亲与亲叔叔的私情……
无论他如何成熟,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少年而已,无论他如何忍得,他到底是个帝王,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忍受大权旁落,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忍受颐宁宫里那不堪入目的一场闹剧……
可他到底只有十三岁,若不是太后和摄政王的扶持,这个位置又如何会落到他的身上?他心里清楚,却也是不甘的,满腔的抱负,骨子里的权力欲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令他时刻不安。
同病相怜?也许吧,他们都是不被看重的庶出,却在同时升入云端,在她款款而来的步子里,他看到了世家的雍容也看到了那来自内心的惶惶不安,娴妃朱氏,她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宜修。
《九歌?湘君》有言: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这本是个典雅清新的名字,初遇之时他只是皇四子,而她也只是朱府的庶小姐。
他想他大概是忘不了的,忘不了在那个绵软的早晨,德阳殿外纷扬着落下无边柳絮,他与母妃坐在殿上吃茶,殿外那个少女蹁跹而来,那是一个穿着暗绿色牡丹纹齐胸襦裙,外着一件轻纱长衣的少女,面色如玉,唇瓣似樱,沉静如秋叶,美人如春花。
他看到她时,若说惊艳,大抵上是没有的,当时的琳妃与舒贵妃交好,见多了舒贵妃那样的绝色美人,对于眼前这个表姐若说有多么惊艳,那成是唬人的,于是他只是含着一缕舒缓的笑,唤了一声:表姐。
他所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一声‘表姐’,却让这个穿着绿色罗裙的少女困苦了一生。
彼时的他虽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也是看尽了冷暖,就算是母妃未曾告诉过他,但他却仍旧知晓,眼前这个少女不过是朱家送来权做维系之用,而朱氏打的大抵也就是左右逢源的把戏罢了。
如是想着,对于眼前这个少女不免也添上了几分怜惜之色来,但也只是怜惜了……
一朝荣登大宝,他给她亲取了‘娴’字,纳她入宫之时,他寻来了一双玉镯,从即日起他唤她‘小宜’,他许她‘愿如此镯,朝夕相对’。
但他是一个帝王也是一个男人,他说的绵绵情话于她而言是一场极其美丽且不愿醒来的美梦,于他而言却只是一场过眼云烟,挥之即散。
‘喜’与‘爱’从不是相同的,他喜她、怜她对她恩宠有佳,但他却不爱她。
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是他既得志又失意之时,而当此时,她便是他最好的慰藉,同为庶出,同是不得志,在她的身上他恍惚间看到了他自己,不过是两个有着同样伤痛的人在抱团取暖,不过是一只孤狼在舔舐伤口,是的,仅仅是孤狼罢了,她从不是他所爱,从不是……
乾元二年的血染京都,那个时时刻刻需要他仰望的背影终于倒下,那个时时刻刻带给他耻辱的男人终于烟消云散的那一刻,终于,帝冕皇袍,千里江山如画尽在掌中,他再不需要活在谁的影子里,也不需要时刻隐忍着无尽的不甘,只能在黑夜里流露出无比愤恨的眼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朱宜修,他的娴妃娘娘,也终不再是他的掌中宝了,他此刻已经化龙,再不需要有任何人提起他那懦弱的过往,也不再需要一个有着他过去影子的妃嫔时刻在侧。
就在摄政王死去的那一刻,朱宜修再不是那个同他相互取暖的‘小宜’,而是一个时刻提醒他那段过往的‘娴妃!’与之相同的也就是那一个端坐在披香殿里的端妃。
年少登基,三年国孝,后宫自是空虚,而如今后宫中唯二的两位妃嫔俱都是他过往的见证者,不说厌弃,不说不喜,自是不再那般关怀了就是。
于是,就在那样一个春日里,他在无尽芳菲的杏花梨雨下见到了她,雾鬓云鬟簪着几支碧玉菱花的钗子,钗子上带出的流苏虚虚搭在发上,长裙是清雅的白色,只在裙角绣着繁花朵朵,外裳极美,长长拖曳至地,蕊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青碧翟凤。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贵典雅,这一身衣裙具是质地上佳,那人款款而来变似是浮在云端,无不灼灼。
一见钟情?大抵是没有的,不过是那一时的惊艳化作繁华迷花了他的眼……
朱柔则,朱……柔则,却原来正是他那娴妃的姐姐,名动京城的灼华美人儿,年少的帝王想,才子佳人,或许也只有这位女子方可配的他如今的地位吧。
怎么说呢?也许是苦于前朝压迫心底自卑而不得不收敛起的,在少年时悄悄冒了个尖儿的恋慕之心突的绽出了花儿;也许是眼前的这个少女明艳夺目,堪为天下第一;也许是少女自幼便是恩宠万千的,在她的生活里没有庶出的自卑没有不受宠的幽怨;也许是曾经对朱家左右逢源的不甘再度涌上心头;也许……是因为她从未晓得他那无数个暗淡的夜晚,而她也正和了他的那一丝丝的心意?
少年少女皆怀春,玄凌又怎会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一半是什么样子的呢?不论如何,总是要是个优秀的美人吧,或许还是个可心人儿!
显然的,朱柔则都是符合这些的,于是,请旨夺妻……
在他亲政后不久便是做了件荒唐事儿——夺臣之妻。
越是难得的就越是珍惜,这千辛万苦娶来的皇后又是合他心意的。自此之后六宫粉黛无颜色,君恩帝宠全数都在凤仪宫里……
他看不见朱宜修一日日憔悴的容颜,看不见母后苦恼忧心的病容,看不见那一点点不断滋生的黑暗缓缓笼向凤仪宫……他看见的尽数都是她的美好,她温柔良善,才华惊艳,她在春日里对着海棠喝酒,在梨花满地中作惊鸿,在夏日里于太平行宫赏荷,在秋日里捡花酿酒亲栽万千梅树,在冬日里于倚梅园中观飞雪染红梅……
那时那日的青春年少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节,他与她俱都是明丽的灼华时光带着一丝当时的纯然无瑕。
得不到总是令人遗憾,而得到后又失去,却是一生中最难当的憾事……
若说朱柔则死前,他尚且不是非她不可,而在她死后,那幽幽无尽的岁月里,那冷然孤寂的夜晚,时时刻刻都在描摹着当年的她;若说在朱柔则死前,她尚且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女人,而在她死后,那日复一日的遗憾,年复一年的回想,却足以将‘朱柔则’刻画成天上神女,百般无瑕……
而他这一生都无法再像爱朱柔则那样去爱一个女人,也无法再找到一个比朱柔则更好的女人!
遗憾、心殇……他虽未曾放下国事,却在求而不得中日夜挣扎,等到他回过神之时却恍然发觉,原来他一直在寻找她,深宫内院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朱宜修能坐稳后位也是因为是她是柔则亲妹妹的缘故,史氏的鼻子,姜氏的长眉,李氏的手指,齐氏的琵琶,冯氏的温婉……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他时常独自来到倚梅园,倚在梅树对月饮酒;他也时常铺纸研墨,写下一纸长书却又尽数付与香炉烛火;他也曾一遍遍写着《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却又一遍又一遍的压在盒底难见天日……
他在漫无目的的寻找着,在那一批批美人中找寻纯元的影子,渐渐地这似乎是成了一种执念,一种求不得,一种无尽岁月赋予的无边遗憾……
…………
也就是在他不断找寻之时,那抹烈焰却蓦地闯入他的世界,那一方暗淡的世界。
他一直在寻求解脱,寻求救赎,她非是解脱非是救赎,却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从那以后,他虽然还在寻找纯元的影子,却也时常去寻了她,在她身边他总是可以放下许多放不下的疲累。
慕容世兰,一世兰花!
她雍容华美,她烈焰如花,她的青春年少,她的纯粹率真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慰藉,他虽给不了她一世兰花,但他却可以给她独一无二的恩宠,独一无二的!
没有人知道,当他吩咐端贵嫔端去那一碗掺了红花的堕胎药的时候他心底是怎样的折磨与苦痛。
那一晚,他躺在仪元殿里,看着红烛燃尽,看着床榻上垂下的明黄丝绦,他想他的确是罪孽深重,是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和她的……孩子。
为什么?因为她是慕容世兰,因为她姓慕容啊,他无法让慕容氏的女儿诞下皇家血脉,无法让慕容氏有趁机威胁皇位的机会,无法……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却有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声音,因为她是世兰啊,他无法想象失去她的样子,看着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他眼底有着欢喜有着警惕,但在那深处也有着担忧和惊恐。他害怕了,他怕这个女子也会像柔则那样……那样的惨烈,那样的无可奈何……
他太过劳累,他不想今后失去这么一个可以慰藉他的女人,也不希望她变成下一个柔则,让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处处追寻,时时怀恋……
这样太累,着实是太累了……
那打下的不仅仅是他的孩子,对皇位的威胁,还有……他心底的不安啊!
他给她欢宜香,不仅仅是忌惮他慕容家,还有……大抵是不愿她离开,不愿她重蹈覆辙,不愿他再去追寻另一个人……
慕容世兰若死,只能是他亲自赋予的死亡,慕容世兰是他的,在他未曾准许之前,她只能好好的活着,永远永远成为他在追寻朱柔则的时光里那一丝最明媚的慰藉!
作者有话要说: 玄凌番外第一章
最近在码《念念不忘》,第一卷是倚天,如今已有一万八,打算写完倚天再发,这样大概可以保证一下更新量有存稿吧……
☆、沧海水
时光日久,那个稚嫩青涩的少年终于长成了一个文雅俊朗的帝王,当他立在一树烟雨杏花下,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你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眼睛立盛满了一世烟火,绚烂却也寒凉。
周玄凌在纯元逝后不断找寻着她的影子,试图在诸多妃嫔中寻回那一位惊艳了他年少时光的佳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也就是在他以为他的一生便当如此之时,乾元十二年恍然而至……
乾元十二年的秋日,他遇见了她和她……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子,一个容色极美摄人心魂,另一个文雅如玉高华清贵。但,这又是两个相同的女子,因为她们身上都有着纯元的影子,一个容颜相似,另一个……却是气质像完了曾经的纯元皇后!
甄嬛、欧阳唯月……两个都是名动京华的女子,也是他心中最好的影子!
他因为她的笑,给了她一个‘莞’字,是宛宛,也是‘宛如’
他因为她的一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予了她一个‘颖’字,既是禾穗之锋芒,也是‘影子’
双美在侧,他沉迷一个的容貌,迷醉另一个的气质……
莞嫔和颖嫔是他多年来求不得,寻不回的最好慰藉,二者相伴,纵是知晓纯元芳魂早逝,却也能在午夜梦回之时不再苦痛也少了几分遗憾……
为此他可以给予她们无上的荣宠,他可以在她们面前演一场情深如海……便如当初,纯元仍在!
…………
那一年的倚梅园里,那一日的梅花树下,那一刻蔷薇花畔的一曲笛音,那一个含着温和笑容的蓝衣少女……
是的,那时她还仅仅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罢了,虽是世家嫡女,虽是名动京华的才绝惊艳,但到底她也仅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罢了。
气质清和温雅似玉,一双桃花眼里朦胧如雾,他看着她仿若当初。
为了这一份当初,他乐意宠着她护着她,在她眼里……爱着她。
他看着那双桃花眸里渐渐升起的爱恋,他看着那双桃花眸一点一点变成纯元的样子,他微微的笑了,时隔多年,他终是见到了当初的样子。
他在一点一点地试图将她变得更像纯元,那个想象中的天上人间!
他是帝王,他不是不明白后宫女子谋求宠爱的小小手段,但他却乐的放纵,谁人的点子奇巧些他便也丢下些恩宠,权当作是这一点和他心意的恩赏。
但她却不大一样,旁人所做的不外乎求取地位权势,而她所求却是那可笑的帝王之心,或者说是一次来自于他的,周玄凌的目光。
木棉树下的女人,面色苍白,眼圈青黑,她为了昔日的姐妹情意将自己折腾的惨淡。
周玄凌忽然有点想笑,他想若是这个女人知晓了那甄嬛对她所做的一切她是否还会这般助她护她担忧她……
想到这里,玄凌摇了摇头,相处的这些年他不是不清楚她温雅表面下的骄傲‘君既无情我便休’这话虽是不合时宜却也是没错的,若是知晓成是不死不休吧。
她说“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但他却知道不是‘还如当初不相识’,而是“都说相思好,相思令人老。几番费思量,还是相思好。”
一生所求,不过一次回眸……
他想从此往后他的慰藉不再是那一世兰花而是唯有明月……
她爱他而他只喜她,为了这一份纯粹的爱,为了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对她他总是多了几分宽容和喜爱。
她不如旁人一般热衷于争权夺利,也不如旁人一般花样百出,她总是静静地待在那里,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她也不是不争不抢的,她也不是不会心酸的,只是她总是安静典雅的样子,只有他在时,那双温和的眸子里才会渐次升起璀璨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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