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看清是李昶,知他来者不善,但也没躲避。李昶停在李晔面前,命令云松:“你退下,我有话要跟你们郎君说。”
云松不退,直到李晔说:“听二兄的,去吧。”
云松虽迟疑,但也只能行礼退下。
天空飘来一片乌云,挡住了月色。李昶一把抓着李晔的衣领,逼到他面前问道:“你要干什么?入仕当官,好与我相争吗?”他当年考进士科,是连考了三年才考中。李晔凭什么一击即中?他忍了多日,今日在厅堂上看到父亲对李晔的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了,才忍无可忍。
“我说过,二兄和我道不同,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争什么。”李晔平静地说道,“考科举是我与父亲的约定。”
李昶将他的衣领抓得更紧,脸上笑着,口气却十分森冷:“你听着,我不管你要走什么路,我都会挡在你前头。李家只需要有我在官场上辅助父亲,不需要你。你若碍着我,我不会客气,更不会顾念什么手足之情!”
李晔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想把他的手拿开,李昶却用力推了他一下。
他没防备,猛地后退几步,险些要跌倒。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适时地接住他。李晔回头,看到嘉柔站在那里,眉间有愠色,不悦地盯着李昶。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发端都没有烘干。
“嘉……”他刚开了口,就被嘉柔打断:“你别说话。”
她径自走到李昶面前:“不知郎君何处得罪了二兄,二兄要这样待他?”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郡主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李昶说道。
嘉柔却冷冷道:“夫妻本为一体,如何与我无关?郎君还在发热,我方才却见二兄推了郎君。你若不说清楚,我便去告诉大人,让大人来评理。二兄在朝为官,难道不知官员每年考核,都有什么内容吗?”
她一开口,就搬出了李昶最在乎的两样,父亲和官职,倒让李昶一时无话可说。
李昶从前欺负李晔,李晔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早就把这看做理所应当,现在陡然冒出来一个人来多管闲事,维护李晔,他自然不高兴。
偏偏木嘉柔有郡主的封号,他也不敢无礼,只笑道:“怎还需要惊动父亲?我二人不过闹着玩罢了,四弟,你说呢?”他眸中透出几分阴翳,话里也有警告的意味。
李晔知他素来心狠手辣,狭隘自负,让他占了上风,自然也就无事了。他走到嘉柔身边说道:“二兄并非故意,我们是闹着玩的,不要惊动父亲了。”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嘉柔不肯罢休,忽然被李晔伸手抱入怀中:“别生气,我没事。”他的语气温柔如水,她瞬间安静下来。他身上的香气依旧淡雅,怀抱犹如大海一样,仿佛能包容世间万物。嘉柔也沉溺其中。
李晔抬眸看向李昶,示意他离去。
夜空中,那团乌云飘走,月光复又皎白。李晔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很乖,静静依偎着他,心中感到愉悦。她维护他,他是高兴的。只是她双手垂放,始终没有回抱他之意,又难免有几分失落。他见李昶走了,放开她道:“回去吧。”
嘉柔点了点头,她还是在意李昶的事。刚才她沐浴完毕,还在熏发,就见云松单独回来了,说李昶来找他。她想起今日在堂屋上李昶看他的那一眼,心中牵挂,就披衣来寻他。恰好看到了李昶推他的那一幕,自然上前维护。
她不知兄弟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关系到了如此剑拔弩张的地步。
“二兄以前,也总这么欺负你?”她问李晔。
李晔的神色淡了几分:“我不住家中,与他很少见面,不总是如此。”
“那为何,你们看起来像是有过节?”嘉柔忍不住问道。
李晔停住脚步,嘉柔以为自己多嘴了,连忙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吧。我只是有点在意他对你的态度,不知以后如何相处。”
李晔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在想要从何说起。在我出生以前,二兄一直都是长安城里公认的神童。听母亲说,我在襁褓中时,他也是待我很好的。甚至我幼年第一次拿笔,还是他手把手教的。”他抬起头,仰望着夜空,“后来我年岁渐长,在诗文方面显露一些天赋,外面就开始传我的才能胜于他。”
“二兄自负,那时待我已经有些不同。有一年卫国公府举办中秋宴会,破天荒地邀请我们兄弟三人同往。卫国公府积金堆玉,对彼时的我们来说,犹如仙境。席上卫国公要众人赋诗,胜者可得十金。我因想要钱买一套墨宝,便全力以赴,结果侥幸得胜。后来我才得知,开席之前卫国公曾私许二兄,若他能在众人之中胜出,便保他入国子学读书。”
嘉柔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李晔夺走了李昶的机会,李昶因此怀恨在心。世家大族中的资源向来不是平均分配,出众的人自然能拥有更多的机会,而稍差一些的,只能靠自己苦熬。
对李昶来说,李晔是个巨大的威胁,自然不能容他。
李晔说完,对她一笑:“就是这些,都告诉你了。”
他分明在笑,嘉柔却觉得有点难过。虽然阿耶阿娘这么多年来关系冷淡,但逢年过节,一家人还是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对她的爱,从不说出口,却能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得到。可李晔,他有什么呢?或许还有郑氏对他真心,但郑氏若在这家中的地位如阿娘一般,也不会逼得他离家索居。
他还真是孤家寡人啊。
两人回到房中,玉壶已经把床都铺好了。她过来行礼,冲嘉柔暧昧地笑笑:“浴具还在屏风后面,热水是刚放的。云松说郎君不喜欢女婢伺候,婢子就先退下了,若有事您再唤。”说完,她就退出去了。
屋中只剩李晔和嘉柔两人,灯也只点了床前的两盏,光线昏暗又带着一点暧昧。李晔说道:“你先睡吧,我去沐浴。”
嘉柔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脱下外裳,躺在了床上。她能逃得过一夜,不可能逃一辈子。做夫妻怎么可能不同床共枕?实在太矫情了。她听到那边的水声,翻来覆去,不知是屋中的炭火烧得太热,还是这被褥太厚,寒冬腊月的,她竟然浑身都在冒汗,中衣都湿透了。
而且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丝绢上的内容,耳边仿佛都有了浓重的喘息声。
她猛地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嘴里念念有词,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床前的火烛晃了一下,李晔沐浴出来了。他走到床边,看到嘉柔严阵以待的模样,有点好笑,倾身去拿被子。
嘉柔回头看他:“你去哪儿?”
“我风寒未愈,睡觉时咳嗽,扰你休息,还是去榻上睡吧。”李晔抱起被子,嘉柔却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手臂:“不行!”
李晔微愣,嘉柔不敢看他。
她的手心是滚烫的,还充盈着汗水,想必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昨夜醒来,他见她睡在床尾,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自己,便知道她心里的排斥,因此只给她盖了被子。
“嘉柔,我不想勉强你。”李晔按着她的手说道。他当然想抱她,想亲她,想与她做夫妻之间最亲密的事。可又怕吓到她,怕她好不容易卸下的那一点防备,又被装了回去。
“不勉强,成亲了便要一起睡!”嘉柔坚持道。她现在心里也很乱,对李晔的感情复杂,还夹杂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一时理不清头绪。但她知道自己一旦放手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会更远。这不是她嫁给他的初衷。
李晔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妥协地睡在了床上,嘉柔这才放手。两个人各睡一床被子,各有心思。嘉柔紧张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进一步的举动,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睛。
以前她总要偷偷喝点酒才能好眠,因为心里装着太多事,还有前世的种种遭遇,都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总是睡不踏实。但昨夜和今夜,她都是闭上眼睛以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李晔等到身边的人呼吸平缓了,才睁开眼睛,扭头看她。
她与自己隔开一段距离,枕在手臂上,长发垂落,半遮着那张如花容颜。他靠过去,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她睡着时很乖,像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可爱至极。
他愿意等,等到她肯主动接近他的那一日。
*
舒王府里,李谟还未休息。他坐在书案后面,等着齐越将李晔的试卷拿过来。这次的科举,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除了李晔这匹忽然杀到榜上的黑马。虽然考中进士科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李谟难免对他关注起来。
这个幼时便名震长安的神童,沉寂了这么多年,终以如此强势的姿态重现于众人视野之中,本身就是件很有趣的事。
齐越进来,将手中的卷轴呈给舒王:“试卷封存在礼部,圣人可能随时要传阅,不方便带出来。属下便叫善于临摹笔迹的人誊录了一份,请您过目。”
舒王点了点头,将绢袋里的黄纸取出,在灯下展开来看。
齐越退到旁边站着,隐在黑暗里,仿佛不存在一样。
“怪不得。”李谟看完后,笑了一声,“我说主考几人怎么分歧那么大,原来就是个狂妄小儿,字里行间锋芒毕露,针砭时弊,满是文人的酸腐和耿介。若说没有李绛在背后给他动了手脚,我还真不相信他能中进士。”
“大王的意思是,此人并非惊才绝艳,只是因为李相公帮衬,才能高中?那他就不可能是……”
李谟点头,将黄纸扔在一边:“我也没想过他是。但他首次便中了科举,难免让人注意。我以为他有何过人之处,看了这卷子才知道,不过尔尔罢了。广陵王身边门客众多,不着急,你们再慢慢找吧。”
齐越应是,又说道:“京兆尹托人来传话,说南诏木氏的家主因骊珠郡主的婚事,眼下也在长安,您要不要见他一面?”
李谟把玩着桌上的玉镇纸,轻扯嘴角:“屈屈一个家主,何须本王亲见?等他有本事做了云南王,能做得了南诏的主,再来跟我说吧。”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在嘉柔等人的悉心照顾下,李晔的身子逐渐好起来,也开始忙碌了。
中进士之后,并不代表能够做官,还要参加吏部的铨选。好的能留在长安授个校书郎的名衔,虽然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是俸禄还不错,职务也体面。坏的就要被分配到地方去做县丞,那可就辛苦多了,不知要升多少年才能再回长安。
当然考个几年,没有选上官的也大有人在。像李晔和崔时照这样的还算背靠大树,家门显赫,父亲又身居要职,想必弄个校书郎当当,不是问题。
这日,嘉柔收到阿弟的消息,阿耶他们马上要回南诏了。按照礼俗,等三个月后拜了家庙,入了族谱才可以回门。
她想跟李晔商量,到了东隔间,看到他正埋头写字,怕打扰到他,犹豫着没有开口。李晔抬头:“有事吗?”
嘉柔在他书案前坐下来,垂眸说道:“也不是很着急,我可以等你忙完再说。”
李晔搁笔道:“无妨,我在看吏部往年铨选的试题。有些难,父亲说勤能补拙,我便多破几题。现在已经写完了,你说吧。”吏部的铨选倒难不倒他,难的是怎样不偏不倚,吊个尾巴,不让旁人看出端倪。这个比破题伤脑筋多了。
嘉柔说道:“我明日能不能回家一趟?阿耶他们要回南诏了。我知道按照礼俗,我现在不能回去。但南诏山高路远,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跟他们相见。我实在舍不得。”
两辈子,她留给家人的时间都太少了。而今生,她还不知能不能挽回南诏的局面,让阿弟幸免于难。至少目前来看,所有的轨迹还是与前生大致相同。所以她心中不安,想要再去提醒阿耶一下。
李晔说道:“这不难。我一会儿出门一趟,等我回来,再陪你去跟母亲说一声。只要母亲同意,就没什么问题。”
嘉柔的眼睛一下明亮起来:“真的吗?你愿意帮我跟大家说?”她还不知怎么向郑氏开口,有李晔帮忙自然是最好的。这几日她去向郑氏请安,郑氏对她不冷不热。大概她的身份既是郡主,又是儿媳,郑氏也不知怎么对她才好。
李晔点了下头,又问:“你大伯和堂兄,此次也到长安来了?亲迎那日,我似乎见到了你堂兄。”拦门的人中,最显目的就是崔时照,另一个很高大的年轻人,眉目与木景清有几分相似,却更稳重。大概就是木诚孝的儿子,倒不像个庸碌之辈。
按照南诏的律法,他才是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者。
嘉柔听到李晔提起阿伯,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回道:“阿伯一向很疼爱我和阿弟,所以特意跟着阿耶来送我出嫁。我的小名都还是阿伯起的。”她在心中叹了一声,如果阿伯没做那些事,该多好。
“哦?你的小名叫什么?”李晔顺便问道。
嘉柔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问,小声地回答:“昭昭。”只有最亲密的家人才会这么叫她,她连虞北玄都没有说过。
李晔暗自记住,“昭昭若日月之明”,的确是个好名字。
嘉柔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早上醒来时,他也是这样看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害她下床时差点就滚下去了,幸好被他抱住。两个人跌在一起,他低下头要吻她。
她当时闭上眼睛,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已经离嘴唇很近,几乎要碰到了。但玉壶她们听到动静,在外面询问,他就没有继续了。所以她现在看到他,老是会想起早上的事。
明明经历过一世,却还是会脸红心跳。
“上次离开长安时,我交给你的东西在何处?”李晔温和地问道。
嘉柔知道他说的是那枚印章,立刻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放在案上:“在里面。”
李晔没想到她贴身带着,笑了一下,将香囊收起来。本想把手帕顺道还给她,但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的帕子还有好几条,不缺那一条,他却只有一件她的东西,想要留着。
嘉柔从隔间出来,径自坐在外面的塌上,不停地用手扇风。奇怪了,大冬天的,怎么会这么热?
李晔出门去了骊山,在家中耳目众多,做事情不方便,所以他这几年一直独居在骊山别业,也是方便做事。竹喧居里有个密室,谁都不知道,他用来存放机密的文书。这些文书多记载着皇朝的一些陈年秘辛,来历与他的恩师白石山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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