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绛也不管了。他倒要看看,没有他和李家的庇护,凭李晔自己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初五日,到了与顺娘约定见面的日子。李晔原本送嘉柔出府,收到一个消息,脸色忽变。他对嘉柔说:“我有些事要出门一趟。”
嘉柔摇头道:“不是说好这段日子在家中静养?你的身体还没痊愈。”
太师在洛阳游学的孙子,忽然不见了踪影,恐怕凶多吉少。太师府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广陵王赶过去了。是他连累太师趟了这浑水,不能再让他的孙子出事。他没有料到,舒王未达目的,竟会报复到太师的孙子身上。
这等同于舒王与太师完全决裂,将太师推到了广陵王这边。这不像舒王一贯的作风。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而是要先救人。
“为了选官的事,不得不去。”李晔拉了拉嘉柔的手,眼里有几分恳求的意味。嘉柔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肯定都要去。她便板着脸说:“那你只准去一会儿,让云松跟着。再多带几个家丁。”
作为宰相的儿子,李晔跟两个兄长出门的排场比,实在是寒酸太多,嘉柔也看不过去。他生性淡泊,好像不太在乎这些外界的东西。李晔答应,叮嘱她自己小心。
他们在门口分别,一个去骊山,另一个去往东市。
嘉柔换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胡服,坐在马车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当初在云南王府的时候,她跟顺娘之间的关系就很冷淡,更谈不上有叙旧的交情。顺娘主动找她,究竟所为何事?
这段时日,各国使臣和节度使都蜂拥进长安,街头巷尾十分热闹,行人是往常的数倍,前往东市和西市的路更是十分拥堵。车夫在外面说道:“郡主,前面实在过不去了,要不然您下车走两步?”
嘉柔倒是不在意,和玉壶下了马车,步行前往酒楼。大堂已是座无虚席,燕儿早已在楼下等她们,亲自带她们上楼。到了雅座的门口,燕儿拦住玉壶:“我们娘子有话要单独跟郡主说,你就别进去了。”
玉壶不理会她,而是看向嘉柔,嘉柔道:“你在门口等着吧。”然后自己推门而入。
这是寻常百姓常来的酒楼,雅座布置得十分简朴,只有木塌和食案。不过位置倒是不错,对面就是东市,所以生意还算兴隆。顺娘坐在临窗的地方,头发梳成云朵髻,插着几根银制的花簪。身上穿着一件瑞锦纹的长裙,外罩褐色的皮裘。泥金的帔帛散落在榻上,添了几许贵气。
她原本正望着窗外出神,听到动静回头,脸上的妆容精致,眉眼间藏着风韵。一点都不像个少女,却愈发明艳动人。
她站起身,笑着唤道:“阿姐。”
从前在云南王府的时候,她都是叫“郡主”,不敢逾越身份。如今却是不同了。嘉柔应了一声,坐在她对面:“路上拥堵,晚来了片刻。你约我来,有何事?”
顺娘低头一笑:“阿姐怎么不先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嘉柔不知她问这句是何用意,徐进端姬妾成群,想来是过得不好的,问了也是白问。
顺娘见她不说话,自己说道:“当初我离开家,也是迫不得已。虽然母亲派了以前宫中的女官到我身边,我也得到一些宠爱,可若做不成徐进端的正妻,有这些宠爱也无用。”
阿娘竟然派了人去顺娘的身边?嘉柔完全不知情。难怪顺娘要约自己,恐怕她以为整个云南王府都是支持她的,所以嘉柔也不例外。
“您想坐武宁节度使夫人的位置?”嘉柔问道。
顺娘嘴角微微扬起:“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够,但还是想做他的夫人,只有这样,才可以打听到更多关于他们的秘事,好帮到王府。这难道不是母亲的用意吗?当然,我也不想为难阿姐。虽然李家家大业大,姐夫却没有官职在身,您帮不了我什么的。阿姐当初若是跟虞北玄在一起,倒是对我很有用。”
嘉柔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
顺娘点了点头:“我都知道。在崇圣寺时见过你们,也知道你们在一起过。如今除了河朔三镇,江南江北的藩镇就属虞北玄势力最大,说他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阿姐现在有没有一点后悔?”
嘉柔的手微微攥紧:“你今日找我来,到底要说什么?”
顺娘低头,飞快地说道:“我偷听到,徐进端欲和虞北玄结盟,控制运河沿线的粮仓。但徐进端提出的条件是,虞北玄要帮他谋取南诏的铁矿,好打造兵器。今日,他们去康平坊密会吐蕃的来使,我才能找到机会出来……”
“你说什么?”嘉柔的声音忽然很大,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顺娘看了眼门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以为自己刚才没说清楚,又重复了一遍:“阿姐,我被看得很紧,不可能传信回南诏。而且一旦被徐进端的人发现,我肯定没有好下场。所以只能告诉你,一定要提醒父亲他们有所防备。”
嘉柔只觉得胸口窝着一团火,手指几乎嵌进掌心里。虞北玄竟然早就跟徐进端有勾结,他们还跟吐蕃里应外合,要灭南诏!前世她就是委身于这样的男人,对这个灭了南诏,间接害死她阿弟,还假惺惺跑去救阿耶阿娘的男人死心塌地!
她当初就该杀了他,然后自杀!
嘉柔浑身冰冷,头一次感到强烈的恨意在心中翻腾。片刻后血气上涌,口中一阵腥甜。她强压着,整张脸青筋暴起,最后还是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姐!”顺娘大惊,倾身扶她。但嘉柔已经昏过去,不省人事。
*
李晔赶到骊山别业,先去了密室,张宪已经在密室里等他。这个密室通到外面,只不过李晔平时很小心,几乎不在这里见人。
张宪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是为了太师孙子的事?恕我直言,恐怕那位公子……”
李晔抬手打断他,将要他们做的事吩咐了一遍:“不管花什么代价,哪怕动用你手里全部的人,也要查出公子的下落,并设法营救。遇到困难,再报给我。”
“可是先生,有些探子埋得很深,是非常时刻用的。一旦用了他们,肯定会被对方察觉,不能再执行任务。这是老先生和您花费多年心血才建立起来的,只为了救一个人……实在不值得。”张宪摇头道。
矮柜上放着一盆水仙花,虽不见光,但依旧花开,花香馥郁。李晔的目光落在洁白的花朵上:“我来时,也曾犹豫过。老师当初花心血培养你们,然后交给我,为的是我们能做有益社稷之事。江御史撞剑自尽以后,你我皆很自责,但最自责的是广陵王。他甚至怀疑自己所做之事是否正确,无法再为之坚持。若这次太师的家人又出事,对他的打击会更大。若我们不管,以后还有何人敢为广陵王做事?别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说完,重重地咳嗽两声。
张宪连忙上前,关切地问道:“先生,您没事吧?前阵子,不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李晔摇头道:“除夕夜受了点伤。我没事,你按我的吩咐去办吧。”
这次张宪没再说什么,从密道离去。他想起江御史以前有空老找他喝酒,还问他何时娶一房媳妇,来讨喜酒喝。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仿佛还会提着两坛竹叶青,出现在他家院子的门口。
可他再也不会来了。
为成大业难免会有牺牲。可这样的牺牲,实在太过沉重,他们谁都不愿意再承受。广陵王还年轻,心智不够坚定,很多东西,都是先生在替他担着。
过了不久,白虎也匆匆忙忙地来了竹喧居。云松正蹲在花园里,问养花的花匠,这片牡丹园养得如何。老花匠是李晔高价请来的,三顾茅庐才肯出山。嫌云松啰嗦,不爱搭理。
云松看到白虎从面前走过,难免多看了几眼。
这是广陵王的内卫,有事没事老往骊山跑。云松知道广陵王和郎君的私交甚好,可有时也觉得过从甚密了些。但他是个忠仆,哪怕有这样的疑问,也只会放在心底,继续问老花匠这些牡丹花的事情。
白虎进了李晔的房中,对李晔说道:“太师府那边不太好,太师夫人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全府上下一团乱。太师已经派出亲信门生在找小公子的下落,可希望渺茫。广陵王要属下来问先生,可有办法?”
李晔说道:“你回去复命,就说我已经派人去救了。定当尽力而为。”
白虎知道除了广陵王府的人,玉衡先生还有自己的势力。他喜道:“有先生守着广陵王,我们就放心了。您知道的,上次江御史的事,广陵王一直十分自责,若是这次太师府的公子再……我们真怕他会想不开。广陵王尚且年轻,很多事还需要您多担待。”白虎躬身一礼。
李晔温和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作为谋士,定会为主公竭尽全力,不用担心。”
白虎离开之后,李晔又一个人坐在房中,看着窗外微微泛黄的竹叶许久。他原以为,只要把自己藏好,对手的刀就算再锋利,也伤不到他分毫,待完成老师的遗愿,再全身而退。
可是这过程中他用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他们报复的目标。而每牺牲一个人,他在这世间的业障就会多添一分。
他闭了闭眼睛,既如此,所有的罪过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他不能让他们知道玉衡是谁,这会让整个局面陷入被动,甚至揭破老师已经离世的消息。但作为李晔,却可以做到玉衡做不到的事。他爬得越高,越引人注目,便能将矛头都引到自己的身上,从而保护暗处的那些人。
只是,这样一来,便会让嘉柔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实在有愧于她。
“郎君,郎君!”云松忽然在外面大力地敲门,“不好了!家中传来消息,郡主吐血晕倒了,我们要不要赶紧回去!”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李晔和云松赶回府,苏娘刚送了大夫出来。大夫给李晔行礼,李晔问道:“郡主怎么样了?”声音急切,自己反倒咳嗽了两声。
苏娘和云松忙给他顺背,他摆了摆手,他们才退开。
大夫给李家做事很多年了,知道这位四公子的身体一直不好,还算镇定:“公子放心,郡主是急怒攻心,一时气血不顺。好好静养就没事了。”
“有劳。”李晔点头,走进屋中。郑氏和王慧兰刚从里间出来,郑氏看到李晔,气道:“你怎么回事?自己染了风寒还往外头跑!”
“我有些事要做。”李晔目光看着里面,“母亲,嘉柔醒了吗?”
郑氏摇了摇头:“你进去吧,等她醒了,派人来告诉我一声。”说完,就跟王慧兰一起出去了。
花园里的梅林,前些日子还花朵锦簇,枝头一片雪白。这几日梅花陆续飘落,台阶和石子路上都落满了。等树上冒出新绿,春天也就要来了。
王慧兰见郑氏眉头紧锁,问道:“大家可是有什么心事?”
郑氏笑道:“没什么,你不是还有账目要看吗?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刚才在屋中,王慧兰就觉得郑氏有点古怪,好像急匆匆要带她走似的。但她也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人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她走后,郑氏才回头对苏娘说道:“刚才我在床边,分明听到她叫一个名字。”
苏娘被她没头没脑的话给弄晕了:“您说谁叫什么名字?”
虞北玄。她应该没有听错,威震淮河的节度使,今年还不到三十岁。郑氏虽然整日呆在内宅里不出去,但像这样的大人物,她还是知道的。为何会从木嘉柔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她总觉得不同寻常。
“苏娘,你觉得四郎和他媳妇感情好吗?”郑氏面色凝重地问道。
苏娘想了想,答道:“我瞧着四郎君对郡主倒是很上心,处处呵护。至于郡主对郎君的情意,倒不大看得出来。刚嫁过来那阵子,不是还不想跟郎君圆房吗?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事。”
郑氏点了点头,也有这种感觉。她压低声音道:“你暗中派个人去南诏,查一查她嫁给四郎以前,有没有跟别人接触过。尤其是与那位淮西节度使,是否认识。”
“夫人,您是怀疑……”苏娘捂住嘴,摇头道,“不可能的。”
郑氏却坚决道:“你去查就是。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苏娘只能垂头应是。
*
屋中,嘉柔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着被子。玉壶正坐在床边给她擦汗,她好像一直在呓语。
梦境中,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小产刚一个月,闲着无事,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搭葡萄架玩。竹竿不够用,玉壶要去拿,她也跟着去,怕玉壶不知道要拿多长的。
她们走到柴房附近,听到两个洒扫的仆妇正在私语:“你说这郡主也挺可怜的,刚没了孩子,就家破人亡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听说给云南王世子收尸的时候,他身上插满了箭,血都流干了。”
“哎,使君不让我们说,谁敢吐露半个字?不过她从前是个郡主,是因为有云南王府在,如今她算什么啊?我们还不如去跟着长平郡主,好歹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们说什么?”她冲出去,抓着其中一个人的领子,一把提起来,“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天塌地陷是什么感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吐蕃倾十万兵力攻打南诏,南诏附近的几方节度使都袖手旁观,朝廷也没出兵增援。而阿弟战死,云南王府被付之一炬,阿耶和阿娘都不知下落。
生死存亡之际,她远在天边。
她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昏了过去。醒来后,虞北玄就坐在她的床边。她立刻揪着他的衣襟质问他:“阿弟是何时死的?南诏是何时没的?你凭什么瞒着我!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虞北玄握着她的手:“柔儿,你冷静一点!你当时刚小产,何况就算你知道又能如何?朝廷不管,我的手能伸到南诏吗?我已派人在找岳父岳母的下落,你乖乖地呆在这里。”
“我要回家!”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要去看我阿弟!”她推开虞北玄,挣扎着要下床。虞北玄箍住她的腰,她索性拿起瓷枕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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