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到底有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人或哭或说,魏王府破败乌黑的残桓,以及大火过后满地的焦尸,在初见曙光却又云雾重重的灰蓝天空下,仍旧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自觉地背后发寒,舌底发苦,再多的混乱与喧嚣,仿佛都不算什么声音了。
而当魏王府大火之事的清点结果刚刚出来第一个部分,也就是当宣帝钦点的御前翊卫过来清点,确认了起火最早、烧毁最为严重的王府正院之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身边勉强还能辨认的金玉配件,确实是魏王多年来从不离身的皇子信物又回报宫中,乾熙殿里亦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沉寂。
这时即便耿直如太子,多谋如荀澈,又或皇亲国戚如沂阳侯,老成谋国如首辅英国公等,众人一致皆是微微颔首欠身,并无一人主动开言多说一句,甚至都没有人主动去望向宣帝此刻不住颤抖的双手。
身为人父骤失一子的滔天悲痛,以及身为人君竟见此剧变的无边激愤交织在一处,本就数日来精神不济的宣帝想要猛然站起,竟然气力都不足,而御前中官和近侍同样在巨大的震惊畏惧之中,不敢贸然揣测圣意,几乎是等到宣帝非常明显地扶着书案站起却又身子一歪,才慌忙抢上相扶:“皇上!龙体要紧!”
殿外当然另有太医相侯,听到这句话都本能地上前了小半步,但下一刻,宣帝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震怒却终于发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宣帝几近力竭的一声怒喝,只听哗啦啦脆声连响,宣帝竟然将御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镇纸、笔砚、本章甚至珍玩等等,一律扫翻在地,书案前虽有江川祥云织锦毯,然而景泰蓝镇纸与宣帝平素把玩在手的羊脂玉如意一同落地时两相叠撞,再与笔洗砚台相击,霎时间玉碎瓷飞!
太子与宗亲群臣立时尽皆跪下:“陛下息怒!”
“息怒?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平白起火?为什么在……”
质问到前半句的时候,宣帝还是面色铁青,双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仿佛再下一刻就要转身去拔挂在墙上的宝剑,提剑怒问。
然而或许这样的烈怒与悲愤,实在超过了宣帝的承受之力,再下一句的质问还没出,整个人居然就直接栽倒了。
这一下的混乱就更大了,身手敏捷的太子距离宣帝原本就近,登时反应过来膝行抢上,与其他魂飞天外的内侍一起扶住宣帝并急召太医,宗亲与阁臣们在这一刻更是大惊失色,急切之间也要纷纷起身抢上,谁知沂阳侯近日身体也是大大的不好,起身过猛直接一下滑倒,甚至扑到了身旁的晏司马。
一时间乾熙殿里人仰马翻的混乱不必言说,起居注的史官甚至都毫不留情地铁笔如刀:“……宣帝于乾熙殿闻皇三子大凶之讯,惊怒晕厥,储君跪扶。沂阳侯扑倒中书晏司马,晏司马亦昏厥……”
只这“晏司马亦昏厥”六个字,就成为了后世争议甚久的笑谈记录,为天旭末年的宗室逸闻带来了无限猜想与遐思。
这一点,当然是额头生疼的晏司马转日躺在自家床上休养之时,断断想不到的。
但他能想到的,则是此刻在宫廷内外,朝野上下,迅速流传开来的无数种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传言说法,以及势如惊雷一般的局势紧绷。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身体一直都还算不错的宣帝,会在魏王府一场大火之后就直接吐血倒下,卧床不起。而这个时候青宫重华殿虽然已经有了储君夫妇的入主,但京城的格局距离真正的国本立定,风雷不惊,还有至少十万八千里。
晏家人在送了为晏司马复诊的太医出门之时,即便心知肚明,还是在看到街市之中骤然增加了数倍的巡防兵士、往来的戎装甲兵而心惊不已。
十月的寒风阵阵呼啸声中,京城中的行人几乎就是在这一夜之间就减少了九成,车马也只剩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魏王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宣帝骤然的病倒,吴王的即将离京但尚未离京,文皇后与丽妃之间的曾经对立又或继续对立,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场含蓄多年的争端,怕是会有个极其暴烈的结束。
在所有的辅臣与重臣皆关切不已,士绅平民仓皇张望的这个时刻,人人都不想出门的。这个道理连小孩子都懂,皇帝的亲儿子就这样一场大火全家烧死在京城里,谁知道怎么才能抓出来是谁做的,而又有谁会受到连累全家陪葬?这个时候能不折腾就不折腾罢。
那么再反过来说,若是在这么个刀尖悬在门楣外,网罗洒在街市中的要命时候,还有人敢光明正大带着礼物驱车出门到亲戚家走动,可真的是胆大到了极点,也是事情要命到了极点罢?
那可真是不像昌德伯府惯常的作风了罢?
俞菱心唇角先轻轻一勾,随即低头抿了抿茶盏里清澈而温热的茶汤,才轻轻抬头,望向面前明明五官还是那样端丽过人,精气神与整体容颜却已经颓败衰老的妇人:“有话不妨直说,母亲。”
第200章 寇玉萝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呼唤, 寻常的母亲大约都会有片刻的激动, 然而坐在俞菱心面前的齐氏, 却仿佛坐在了针板上, 又好像坐在火堆里, 从头到脚都那么难受, 从里到外都是又焦灼又难受。
她当然不是没有预备好的话要说, 也不是没有长久以来积攒酝酿的种种委屈与愤怒,只是齐氏自己也不明白, 以往在家里在外头都从来没有收敛过的那种哭闹怒骂的气势,此刻到底被什么阻拦了。
以及,眼前所见的女儿俞菱心,明明容貌与自己有六成相似,端秀柔美,话音做派也仍旧温和贤淑, 跟她印象里那个大多时候柔善软弱,只是前年忽然有些执拗的小姑娘好像并没有太大分别似的。
可是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了,黛青乌发极其简单地挽了云髻,只有一枚珠花不带流苏并一枚发针, 耳边两颗珠子, 腕子上也只有一对镯子, 数量真是不多。但齐氏到底是昌德伯府出身的,并不是分不出那发簪灿烂流光的红宝石到底价值几何, 以及那发针上、手腕上温润莹透的翡翠、耳坠上浑圆的珍珠等等。
真的是随便一件摘下来, 就可以足足给她这个做亲娘的置办上一整套像样的行头。而更让齐氏又是震撼又是心惊的, 是俞菱心的自然与随意,好像身上的每一件都实在是最最简单朴素不过的,家常的随意打扮,习惯到全不在意,更是与簪缨世代的文安侯府世子夫人这个身份,融合到了骨子里。
生平第一次,齐氏真的觉得对俞菱心说话是需要再想想的,甚至有些隐隐畏惧的。
不过,再嗫嚅了片刻之后,到底是江州困顿痛苦的繁杂记忆占了上风,齐氏还是在震惊的感觉渐渐消散之后,重新恼怒起来——俞菱心已经富贵到了这个地步,却只叫人每年给她带四百两银子!
“咳咳,我刚才说的意思,就是直说了。你对你舅舅和舅母也太不亲近了。”饶是心中重新打定了主意,齐氏还是不自觉地又拉了拉自己崭新的绸缎衣袖,她实在是太久没穿过这样的宫缎了,“为娘在江州住着实在身体不好,还是决定回京到娘家住几年。你以后也多来往写,你舅舅和舅母好了,你自己也多几分底气。你爹官职这些年没个长进,那什么给你撑腰?还是你舅舅到底有个爵位在,万一姑爷将来欺负你,你也有个仗腰子的。再者你公公常年都在外头,姑爷年纪又轻,没有亲人臂膀怎么行?你要是不听娘的——”
“停。”俞菱心将茶盏放下,直接一摆手,柔声打断了齐氏的话,“这些话,您刚才已经说了一次了,不用再说。我也不想将我的话再重复一次,我希望听见您真正的来意,或者是,”顿一顿,她秀美的面孔上,最后一点礼貌而讽刺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淡漠的平静,转而望向齐氏身边势力的一位锦袍嬷嬷,正是昌德伯夫人的陪房之一,石嬷嬷。
但俞菱心并没有继续说,而是微微侧目,身边的大丫鬟蒹葭立刻上前半步,神色同样平静非常:“或者石嬷嬷您就将府上的意思代传了罢,我们少夫人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石嬷嬷其实最初是荀家的家生子,是跟着昌德伯夫人陪嫁到齐家的,这些年来也没少跟着主人两家走动,素来都记得俞菱心是个温软好性子,善持家、宽待人的新媳妇,然而此刻看着俞菱心的神色,竟然与荀澈有那么几分连相,心里也是一哆嗦。
再想起出门之时得的嘱咐,以及听见刚才齐氏在两盏茶之间始终不得重点的啰嗦,只得硬着头皮应了:“这个……少夫人明鉴,姑太太不过是有回京的心思,惦记您,也惦记小少爷,又觉着咱们两家府上这些日子因缘际会的颇有几回误会,来往的少了。姑太太还是疼您,也盼着两家亲近,这亲上叠亲的,又是姑姑又是舅舅,总的格外亲热才是正理儿啊。尤其最近玉萝姑娘在我们侯府里,也是阖家都喜欢的不得了,还盼着少夫人带着小少爷过去瞧瞧呢。虽说外头好像是有些乱的,但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层一层贴了蜜上来,然而俞菱心面上仍旧是一丝笑意也是没有,眼光偶尔扫到憔悴的齐氏身上,亦是丝毫不见缓和,让齐氏既有莫名的羞恼,又渐渐生出越发的愤怒,刚要顺着石嬷嬷的话再接上说俞菱心,便听蒹葭已经直接冷笑了一声开口:“所以府上的意思就是现在拿了玉萝姑娘在手里,叫我们少夫人跟你们府上‘亲近’?”
“这是什么话!”齐氏立时拉了脸,声音也提高了,“菱儿你的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俞菱心其实听到这句,心里已经是微微一沉了。
寇玉萝虽然是她异母的妹妹,前世里的感情却是非常好的。今生她实在是在礼法身份上,一时顾不到,原本想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待得寇玉萝再大几岁,她再想办法给寇玉萝说一门好亲,嫁个好人,同时也嫁远些,自然就能远离母亲,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能多贴补些嫁妆给寇玉萝。
然而现在这个意思来看,昌德伯府是早就动了手脚,居然绕开了荀澈的眼线,将齐氏和寇玉萝接到了京中,这根本就跟亲情什么关系也没有。昌德伯府要是真想管齐氏,寇显当初就不会去江州了。这就是简单直接的胁迫,只不过微妙之处在于,齐氏大概是自愿的,因为在江州受气受穷受够了,所以自愿回京配合娘家过来找麻烦。
可年幼的寇玉萝却是无辜的。
旁人或许觉得,寇玉萝跟俞菱心之间不过只有一半的血缘,相见的时间也很短,齐氏又这样暴躁自私,完全不值得多在意寇家人,但是俞菱心自己却无法割舍,她还是记得,前世自己在江州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那些年,寇玉萝是多么乖巧贴心,以及到后来她回京嫁到破败的文安侯府之后又守寡,寇玉萝也是在竭尽所能地陪伴她、帮助她。
而就在俞菱心想到寇玉萝而稍稍闪神的一刻,齐氏已经越发习惯性地滔滔不绝了:“……亲近外家还需要胁迫?那是多丧良心的话?亲近外家才是应该的,多多走动,相互帮衬才是人情事理,才有天神的护佑,你现在自己也是做娘的人……”
“白果!”俞菱心听到这句终于回神,蹙眉吩咐了一声,“寇太太大约是病了,不知是疯魔了还是魇镇了,请太医过来看看,再安排客房住下,好好调理。”
言罢就直接起身了,招手叫甘露服侍自己要回房。
齐氏开始听到俞菱心叫白果,还以为说的是蒹葭,刚顺着住口,以为她真的是被自己说服了,要转头去骂丫鬟,然而下一刻听到俞菱心这几句吩咐,居然一时间就懵了:“病了?什么?什么住下?”
身边的石嬷嬷反应倒是快一点,整个人就是一激灵,然而这个变化也是全然没料到的,竟然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或应对,而同时间,白果与蒹葭却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样,摆手叫人,登时就从外头进来了四个看着就身强体壮,好像女兵将一样的“姑娘”,个个腰背笔直,目光锐利,双手如铁,进门就直接将齐氏和石嬷嬷架起来往外走。
蒹葭这时候倒是露出侯府大丫鬟的客气笑容了:“寇太太您刚回京,想来是舟车劳累,实在病了,要不然也不能在我们文安侯府里这样高声撒泼,吵闹耍赖。我们少夫人早给您预备下客房了,您先过去歇歇,太医很快就到。来,大雁姑娘,伺候寇太太过去的时候还是别让寇太太喊叫了,以免咬了舌头,伤身体。”
四个女兵之中最高的一个立时欠身:“是。”
随即回手一捏,齐氏登时下颌脱臼,只能哼哼了,一肚子震撼愤慨怒发冲冠都被直接强行截住,而她脚下的脚步就更是完全由不得自己,两个女兵一架,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就给强行带了出去。
石嬷嬷纵使自诩看尽了宅门内斗妻妾争锋甚至外头改朝换代、邻居抄家夺爵等等的变故,也是从来没见过有人直接这样料理亲娘的,一下子吓得腿都软了:“那什么,少夫……”
一个夫人的人字没出口,如法炮制也下颌脱臼带了出去。
将这两位“安顿”了之后,蒹葭便回到晴雨轩正房禀报了,而此时刚好荀澈也回来了,丫鬟们便自觉退下,按着两位素来的习惯,只留他们夫妻二人在房中。
“慧君,你没事吧?”荀澈见妻子给自己拿常服更换之时面色全然如常,反倒更加担心,伸手去与她相握,“关于你娘……”
俞菱心微微垂了眼帘,任由他握了片刻,才重新与他对视:“我没事,或者我该感谢昌德伯府,以前你说要压着寇显一辈子不回京,我心里总还是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好像是我主动阻碍了母亲原本还能回到京中生活的机会,多少是亏欠她的。但是现在她自己回来了,而且是跟昌德伯府勾结着回来了,那我也没什么歉疚了。只是,我有点担心小萝卜……”
荀澈轻轻颔首,又紧了紧她的手:“你也不必想太多,你娘大约并不知道昌德伯府对她到底有什么念头,大约只是以为是通过她想要说和两家亲近之类。至于小玉萝,其实反而可能不在齐家人计算之中,毕竟旁人看来,你们的亲近也不过是一时面上情的,胁迫的分量怎么能比上亲娘。”
俞菱心也默然点了点头,齐氏前世今生悲剧最大的两个源头,一个是脾气的暴烈与刚愎,一个就是蠢。齐氏以为自己的女儿高嫁了,所以自己的娘家也要过来巴结,好恢复几家的关系什么的,天真程度堪比荀淙和荀滢。
但是荀淙和荀滢才几岁,齐氏活到现在,都没有看明白,昌德伯府是表面上打着求情说和的牌捏她到手里,等到关键的时刻,那就是要拿齐氏的性命说话,胁迫俞菱心进而影响荀澈,不管是要求荀家改变政治上的立场,或者是要求在玉山倾颓之时,至少出手去捞回齐家以及齐珮。就算未必能全然如愿,也定然会对俞菱心以及荀澈造成巨大的扰乱甚至打击。
123/129 首页 上一页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