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荀澈再忍不住,几乎是放声痛哭,整个人都要抽空了力气。
“县主已经赶过去了,此事或许还有转机的,”俞菱心扶着他坐下,又主动将荀澈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你心里难过我知道,可是你不是也说,事情不到最后一步,总是还有翻盘的机会。父亲久经沙场,身手卓绝,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抽泣着安慰荀澈,可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话是可以这样说,可是荀澈满心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都说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过一搏,可她与荀澈跟旁人不同,前世的种种苦难皆已尝尽了,这辈子能够得以重来,他们的殚精竭虑、昼夜牵挂,都是为了避免曾经发生过的惨剧,以及珍惜这次绝对不会再有的机会。
先前荀滢两番寻死,虽然事后都是拆开了,但俞菱心每每想到,还是会后怕到全身冰凉。而眼前荀南衡的情况比荀滢还要再危险百倍,他是已经中了马贼的奸计而失陷在天鹰山。
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说遇难,但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腊月底元月初,西北的山中到底会有多冷,荀南衡再是身手过人也不是神仙……
她真的不敢想下去。
残月渐渐西沉,再如何痛苦难当,又一个不眠夜也还是慢慢过去了。
而转日一早,荀澈终于下了决断:“慧君,我要亲自去一趟西北。”
俞菱心没有说话。
她只是慢慢低了头,天旭十六年的元月初,与往年都全然不同,因着大年夜的这一场宫变,什么年庆廷议暂止之类一律皆免了去。先前就已经中风未曾彻底痊愈的宣帝在宫宴之中再次中毒,虽然性命看着保住了,也不过就是躺在龙床上还能喘气而已。
而为了料理宫变兵变的所有收尾之事,再度名正言顺监国理政的太子从正月初一开始就与内阁商定了重开廷议,除了宫变之事收尾定罪载入史册,就是主要料理西北这边爆出的紧急军情。因着牵涉到荀南衡,所以俞菱心也都看到了所有送到荀澈书房里的相关卷宗。
简单地说,就是西狄和北戎的所谓马贼之中其实混入了两国的精兵,看似寻常盗匪犯境,其实也有刺探军情,为了将来开战再做预备的缘故。而因着西北的地形,以及当地的军需军备问题,西北如今的局势紧张,几乎不逊于北戎犯境之时的前线。
而荀南衡的天鹰山失陷,当然是内奸曹亮的设计,当中可能还有与敌匪的勾结。现在程雁翎和明家父子都匆匆奉旨赶去,一方面是要营救荀南衡,另一方面也是要继续料理未竟之事。
荀澈想去,她其实早就想到了。
以荀澈前世今生对西北的了解,也未必真的没有用处。但也正因为西北不是郴州那样的常规前线城市,城墙与城防的预备反倒更弱,换句话说就是连荀南衡都失陷在那里,荀澈前往,谁知道是否也会殉国?
可是,她怎么能叫他不要去?
几乎是沉默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荀澈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天下最懂他的人就是她,他什么都不用多解释的。
俞菱心最终慢慢抬起了头,秀美的面孔上已经擦掉了泪痕,只剩下温柔的平静:“你去吧。只是,你要记得,如果你回不来,我就随你走。这辈子,你休想叫我再为你守一回。”
荀澈的嘴唇动了动,他竟有些颤抖。
他知道,妻子的话是真的。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此去西北会有那样的凶险,可是父亲已经出事,此时此刻的荀澈以产能再没有底气说什么算无遗策。而俞菱心此刻的言语更是让他无法不心惊,犹豫再三,他咬了咬牙,还是上前去牵她:“你也不要想的这样严重,还有安哥儿,他还小……”
“啪!”俞菱心抽出了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个巴掌,“荀澈,这理由用一回就够了。难道你不知道,上辈子我也是想随着你去的吗?”
荀澈的眼眶再次热了,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喜欢她,那样那样的喜欢着,她前世里所有的一颦一笑,所有的温柔体贴,她那样含蓄到了极致的神色,他怎么会看不明白。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再次咬牙抿唇,荀澈重新将俞菱心紧紧抱入怀里,“我答应你。”
俞菱心没再说什么了,她甚至也没再哭。人生在世,本来就万般不易。前生有幸开始这段姻缘,今生又能走到现在,她常常觉得,已经是很足够了。
若是天意真的要叫她与荀澈停在这里,那就停吧。
与他在一起,水里也好,火里也罢,生生死死都是可以的。
西北的局势到底有多凶险,她现在也是真的不知道了。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荀澈若是平安回来了,那就是上天垂怜。
倘若西北再生出什么变故,那就是上天觉得给他们这重生两三年的时光已经幸福够了,那她就自己可怜自己一回,决然不再独自煎熬了。
反正今生局势翻转至此,除了荀南衡生死不知以外,荀滢、明锦柔、明锦城、程雁翎、荀淙、齐珂、甚至荀澹荀泽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俞家也平平安安,她其实没有太多遗憾了。
哪怕她真的与荀澈一同死了,相信剩下的家人也能将安哥儿好好养大,至于爵位是给荀淙还是给安哥儿,俞菱心其实也都不在意的。
在真正的生死之间,什么爵位荣禄,其实也都算不得什么。
带着这样的心思,后头的日子似乎倒也好过。
元月初五,京城中大部分的家族还在因着宫变大事惊魂未定,勉强操持年节家宴及近亲往来之时,荀澈已经在心意决绝地请旨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启程赶往西北。
明华月虽然是坚强性子,但到底眼前面临的局面很可能是荀南衡的殉国,如此的惊痛担忧,加上在宫变之中与人交手相拼也受了伤,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初五那日出城去送荀澈的只有俞菱心,荀滢虽然同样担忧父亲、且身体的虚弱也不是一时能立刻恢复的,可看到母亲病倒,还是咬牙强撑着起来协助俞菱心。虽然没有去送荀澈,但在家事上倒是与如今处事越发老练的荀淙相互配合,将家务接手了一半的同时,也亲自去照料母亲的身体。
这让俞菱心确实轻松了不少,同时也越发欣慰,荀淙和荀滢以前在家人的呵护下都有过过于单纯或任性的时候,但如今随着时移世易,弟弟妹妹都是越来越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了。
随后数日,西北军中的消息一日一报送回京城,寻常军报与六百里加急军报交替使用,几乎就将整个西北的局势状态完全呈报了出来。
个中的细节自然是不会全都放到邸报上,但西北军事既是国之大事,也关系到文安侯父子二人的性命,太子直接命人每日都将军报摘抄一份,秘密送到文安侯府。
所以基本上每日的下午军报送至宫中不过半个时辰,俞菱心与明华月也能得到如今西北的最新消息。
很自然的,每日里的这一刻,也就成为了俞菱心最为焦急、心跳最快的时刻。
尤其是当她看到,西北的局势并没有因为荀澈前世的知识而得到迅速的翻转,反而在严峻的形势下越发胶着,俞菱心的心,也是一点一点,一日一日地越来越沉。
虽然曹亮已经在严审之下交代出了所有的信息,可是失陷在天鹰山的荀南衡却仍旧没有救回,甚至应该说,连踪影都没有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时的京城正是元月底最冷的时候,滴水成冰,西北又该如何苦寒彻骨?
荀南衡,真的还有生还的机会么?
而当时间到了二月初,荀南衡亲兵与战马的尸体都相继找到了,荀南衡本人却还是没有。可西狄的马贼势力却再次加强,其实也就是得到了西狄军队越来越不遮掩的增援,一时间连整个西北的防线都出现了危机,明云冀与明锦城受伤的消息也先后传回了京城。
到了这个时候,明华月的身体终于好转,虽然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甚至看上去都好像苍老了几岁,但目光中的坚强与英气,到底是渐渐恢复了。
而俞菱心还是那样平静的照料着家里,虽然也瘦了几分,心绪看着似乎倒是还好。并没有因着西北越来越不乐观的局势而显出多少担忧,甚至还在操持家务的同时生出了几分“闲情”。
譬如更多地将家中的大小事务分派给荀淙和荀滢,再度打发了齐氏回去江州,又时不时带着安哥儿回娘家去探望俞伯晟与俞老太太,也会看看俞正杉与如今越发懂事的俞芸心。
俞老太太虽然也惦记俞菱心和安哥儿,但见她在这个时候常常回娘家,还是很有些担心:“你们府里这样,你还是多照顾你婆婆和小姑,怎么好将家务分给小姑和小叔,倒自己出来?以后多少时间回不得娘家,菱丫头,你可不是这样不分轻重的性子啊!”
俞菱心却只是笑笑:“没事的,如今淙儿和滢儿都长大了,家事上多锻炼锻炼也好。”
除了这个,别的她也没再说什么,即使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再劝了她两回,俞菱心却也当做没听见,还是又回了两次娘家,只是坐的时间更短些。
而另一方面,她好像越发的喜爱刺绣与针线了,不离开侯府的时候,俞菱心将所有没有家务的时间都几乎拿来做针线了,除了怀抱安哥儿,或是黄昏时分等候军报消息之外,她就是一直在做针线。
给安哥儿大大小小的衣裳,给祖母的、父亲的,给婆婆的,给荀滢的,给荀淙的,还有一件给明锦柔的。
十数日里裁裁剪剪,飞针走线,做的眼睛都有些发花。身边的丫鬟们看着都是心惊,虽然不知道少夫人这哪里来这么大的兴致,但她们到底是贴身服侍跟随俞菱心那么久了,总是大约能感觉的出,在俞菱心看似平静的模样下,心里应该是牵挂荀澈到已经要发疯了,或许强行让自己手里忙些活计分分心,这等候的煎熬还能淡几分。
而到了二月中,西北的军报忽然从一日一报贬为了一日两报,显然情势的变化与紧急又与先前不同。而大约这里实在是牵涉到什么军国机密,太子也停了给荀家密抄消息的恩旨,但每日还是叫人过来简单禀报一声,告诉俞菱心:荀澈平安。
俞菱心没有叫人多问或者多打听,她的心早已经渐渐沉得不见底,她甚至觉得,或许某一天,那每日禀报的消息就断了。
而到那时候,她也就该上路了。
在那之前,她还是先将该做的、能做的,都尽力做了。不管是将家里的事情再一次的教导叮嘱了弟弟妹妹,又或是力所能及地给亲人留几件念想之物,总之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了。
只是俞菱心没料到,那“荀澈平安”的消息,居然断得那样快。
也就是七日的样子,到得二月二十一那日,她从初见暮色,一直等到了华灯初上,又等到了天色全黑,始终都没听到下人禀报说太子的人过来送信。
反而是在她彻夜无眠之后的转日一早,外头的流言穿进了耳中——西北重镇庆桑突遇奇袭、大火焚城,所有城中的将领,凶多吉少!
俞菱心抿了抿唇,又眨了眨眼,随后才轻轻电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这样一如平时的平静,却比什么样的反应都更吓人,荀滢当时就哭了,身边的人也赶紧相劝,可是落在俞菱心耳中,却都是茫然的。
很快太子妃明锦柔就亲自赶到了文安侯府,但她说了什么话,明华月又说了什么,俞菱心也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的一颗心,彻底地丢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起了丽妃在宫变彻底失败之时的反应,丽妃那时候的茫然与迟钝,目光的空洞与绝望,俞菱心当时都看见了。
她当时也觉得看懂了,宫变失败,是要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的。丽妃有失去所有的一切,万劫不复,所以一时间就魔怔了一样。
而现在她呢?
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是不是与当时的丽妃相似,只是她没有获罪,也没有危险,她还有儿子,有父亲,有祖母,有弟弟妹妹,有很多很多东西。
但是再想想,她觉得她还是跟丽妃一样的。
因为她失去了荀澈的话,也就等于失去整个世界了。
“慧君姐姐,慧君姐姐!”而这时连连叫了她好几声的明锦柔已经实在无法,索性动手去摇她的肩,“还没有说一定是那样严重的!表哥可能不在庆桑!”
俞菱心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恩,可能不在,也可能在。”
明锦柔无奈,然而这话也实在无法否认,只好咬牙道:“总之你先别急,如今西北的形势更乱了,军报可能要暂缓几日,但是你再等等,程姐姐传信说再过五天会派人回京,到时候就能问个明白了,你先别急,稳住些,好不好?”
“五天?好。”俞菱心点点头,居然还是没有哭,甚至一丝想哭的冲动也没有。
而这五天,大约是她人生里过的最慢,也是最快的五天了。
俞菱心没有再做针线,身边的人根本不敢让她去碰什么银针与剪刀之类的锋锐物品,荀滢与荀淙甚至主动拿了家务过来问她,有些他们能做事情也要过来问问,尤其爱抱着安哥儿问她。
而她只是一一答了,平平静静的,仔仔细细的,甚至还会对荀淙与荀滢多加几句叮嘱,要他们以后好好照顾母亲,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至于荀淙和荀滢眼里的惊痛与害怕,俞菱心已经无力再多顾忌了。她稍微一停止说话,眼前便都是荀澈的音容笑貌,不管是他前世里在病榻上的挣扎与苦痛,还是今生他们从重逢到成婚再到如今所有的恩爱与甜蜜,她想着想着,便是半日。
可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甚至在某一个时刻,俞菱心自己也会想,她现在为什么不哭呢?
不过一切的胡思乱想总是有个尽头的,五天时间忽忽而过,越发清瘦苍白的俞菱心又在黄昏时分到了晴雨轩的书房,坐在荀澈最习惯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等着。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所幸的是,这次她没有再等到日落西山、夜色漆黑,几乎是戌时刚过,她就听到外头下人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少夫人,少夫人!世子他——他回来了!”
“什么?”
足足平静了快要两个月的俞菱心终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甚至顾不得掐自己一下看看是否做梦,简直是毫不犹豫地起身便向外急奔而去!
甘露和霜叶都吓了一跳,连忙抓起披风便追,这二月底的天气多冷,少夫人怎么能这样往外冲呢!
可是俞菱心根本顾不上,这哪怕是梦也要做一次,她等不得了,一刻也等不得!
大约是这一口气实在提的太久太久,俞菱心冲到中庭正路上的速度之快,甘露居然都只是勉强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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