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动了动嘴唇,一时失了声。
“大姐讲究的东西,我何曾又与她一般过?她的房里是布置摆设与我差不多,可她的笔墨纸砚,样样都是宫中御制,她的书架子上,都是历朝历代的孤本善本。我这房里最宝贵的,便是那套文房四宝,前年二叔回来的时候,那四宝也是先搬到大姐的院里,隔一日才送过来的。”
听得元柔这番话,秦嬷嬷的眼中已然有了泪意:“若不是小姐去得太早……”
“这与母亲去得早不早并没有什么关系。”元柔的声音渐渐凉下去,眸子里一片冷静,“盛氏出了二叔这样的惊世之才,与他一母同胞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其害,一辈子被压制得死死的。”
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年,皇权稳固,无论是后宫选妃,还是前朝选官,都有严格的规定,譬如五品以上官员之女进宫不得封为五品以上妃嫔,又譬如二品以上官员在任期间,亲兄弟不得担任四品以上官职。
当年盛文中、盛敏中两兄弟同期赶考,盛敏中高中探花,盛文中亦是点了庶吉士,皆是意气风发,一同进了翰林院。
等到盛敏中在翰林院崭露头角,连升三级官居二品时,盛文中便被外派充任地方官了,即使后来盛敏中辞官离去,盛文中亦再无起复的可能了。
秦嬷嬷素日里见元柔安安静静的,不过是绣绣花、弹弹琴,没想到竟然想得这样多,这样深,一时间既心疼、又欣慰。
“姑娘,不然我给舅老爷写一封信吧,请他帮你也留意着,念着小姐的情分,总归是多一分照拂,也多一条路子。”
元柔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一时无话,门外的绿柳敲了敲门。
“何事?”
“姑娘,四姑娘来了,说是有事。”
元柔眉梢一动,“就说我睡下了,请她晚些再过来吧。”
“是。”绿柳应声退下。
秦嬷嬷道,“四姑娘也是个主意多的人,姑娘不必紧着她。”
“我晓得,嬷嬷,她若是再来你替我打发了就是。”
秦嬷嬷伺候着元柔更衣,慈爱的替她盖上被子,这才退了下去。
第5章 赴宴
十月初七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碧玉就伺候着元宁梳洗。今日盛府的主角是两位姐姐,元宁的装扮当然不必太过用心,只需要保持基本的礼仪即可。藕荷色的衫子,挑线的纱裙,再梳一副端端正正的双螺髻,刚刚好。
因着她大病初愈,又挑了一件翠纹织锦斗篷备着。
碧玉给元宁上好妆,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自家姑娘螓首皓目,素齿朱唇,今日定然在寿宴上出尽风头,刚想夸赞几句,却见元宁似乎心事重重,只得闭口不言,默默给姑娘戴上一副白玉耳坠。
元宁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并非她对镜子里那张皎洁如月的小脸不满意。只不过,在今日的寿宴上,娘亲会结交她前世的婆婆,颇为投缘,两家人由此开始走动。
虽然知道将来的事,可元宁该怎么样才能阻止娘亲与之结交呢?总不能在寿宴上大闹一场吧。
不过说到底,婚事总是要经过她自己同意的,爹娘不会强迫自己。念藉此,倒也没太在意了。
“姑娘,夫人和大姑娘二姑娘已经去府门口了。”丝绦从外边急吼吼的跑进来。
“急什么,我这儿已经收拾好了,咱们现在就出门。”元宁站起身,搭着丝绦的手走出去。
穿过小花园的时候,看到盛元康一个人躺在亭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天上。
元宁见他气色比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便安静从小路上过去,没有打扰他的清净。
盛府门前停着一辆青帷马车,早有小厮摆好了脚凳,元宁缓步登车,母亲和两位姐姐已经坐在里面了,盛元惠不在。
元慈和元柔身上都穿了龙氏新制的衣裳,只是颜色不同,元慈着蓝,元柔着黄,非常贴合各自的气质。
元宁向母亲和姐姐问了安,坐在了元慈的身边。
盛府一向不事奢华,崇尚节俭,不过这辆夫人小姐们乘坐的马车却是例外,虽然外表跟府中别的马车没有两样,内里却布置别有心思。窗帘上挂着五彩的绣带,迎枕和坐垫都是用锦缎精心绣制而成,坐起来格外舒适。
马车外的嬷嬷见夫人小姐们都坐稳当了,这才放下门帘,吩咐马夫出发。
元慈今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出门,自上了马车就一直绷着脸,龙氏该说的早在家里都说过了,也拿她无法,因此马车上都没人说话。
元宁倚在车窗前,听着马蹄在石板上踏出声响,车轱辘也随之有节奏的响起来。等到进了闹市,便是各种夹杂着烟火味的鼎沸人声。
上一次仔细听着这样的声音,还是上辈子的事。
年轻的大理寺卿带人抄查了她家,把她押上了囚车。她记得那人生的白净斯文,偏生一双冷眼凛冽如刀,只是跟他对上一眼,便不敢再看。她蹲在囚车里,任由他们带着自己招摇过市,她埋着头,不敢看周围的眼光,只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钻进她的耳朵。
“小丫头,发什么呆?”元宁的鼻子突然叫人刮了一下。
她兀地转过头,见母亲和元柔都已经下了车,只有大姐跟自己还在车里。
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元宁微微一笑,扶着姐姐的手一齐下了马车。
卫国公谢氏一族是兴盛了三百余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当初圣祖皇帝兴起于草莽之间时,谢氏族长独具慧眼,料定他不是池中之物,不仅倾尽家产助圣祖皇帝脱困,还将嫡女嫁给他为妻。待到圣祖皇帝平定四海,便授予了谢家世袭的国公爵位。
眼前这座气派的国公府,比起皇宫的年头还久呢。
今日因为国公夫人的寿宴,更是装点得喜气洋洋。
龙氏带着三个女儿站定,很快便有管事的迎上来,一见她们的拜帖便热情的将她们迎进府中。
国公夫人与龙氏是手帕交,因此这座国公府,对元宁来说并不陌生。
一行人跟着领路的丫鬟进了国公府,便直奔后花园去了。
此时的花园里,妆点着各色菊花。几个宽敞的空地上搭着几座竹制凉棚,外面笼着轻薄的纱帐,正好可以挡住里面饮茶说笑的人。
元宁跟着母亲和姐姐,走到了院子里最大的一处凉棚。
“夫人,盛府的夫人和三位姑娘到了。”
丫鬟一声通禀,正在聊天的几位夫人这才回过头了。
“阿茹,你来了!”正当中身着宝蓝色衣裳的国公夫人惊喜的迎起身来,唤着龙氏的闺名。
龙氏的眉眼皆是笑意,快步走上前搭住国公夫人的手。
国公夫人身后有另一位夫人微笑着与龙氏打招呼,另外三位夫人却站起身行了一礼,唤了一声:“盛夫人。”
元宁的爹爹盛敏中当年编纂全书有功,官居一品,龙氏也被皇后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后来盛敏中辞官离京,龙氏的诰命却依然在。
在场的夫人虽说都是官太太,却唯有国公夫人袁氏和太师夫人秦氏的诰命与龙氏一样是一品。
等夫人们寒暄过后,元慈这才领着两个妹妹走上前,为国公夫人贺寿。
“恭贺国公夫人生辰大喜。”
“这是元慈吧,好久没见,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国公夫人慈爱的拉过元慈的手,夸赞不已。
待元慈回过礼,国公夫人又望向后头的元柔和元宁。
元柔自幼跟在龙氏的身边,与国公夫人也并不陌生,倒是元宁自幼身体就比较弱,一年总要病个两三回,因此龙氏甚少带她出门做客,都留在家里娇养着。
国公夫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元宁。
“阿宁,来,给国公夫人问好。”
“元宁拜见国公夫人,恭祝夫人生辰安康。”
国公夫人拉过元宁,揽在怀里亲热的看着,越看越觉得喜欢,“来,好孩子,让我好好瞧瞧。这孩子,也太漂亮了,跟当年的你一模一样。”
龙氏生育两女一子,长子盛元桢和长女盛元慈的模样都更像父亲,眉眼间颇具英气,唯有小女元宁生的娇俏可爱,更是与她一般有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尖。
“去年带她回娘家的时候,兄长也说这丫头与我从前相像。”
“阿宁今年十岁了吧?”
龙氏笑着颔首。
“我就记得,那年我刚生下冲儿没多久,你便也传来喜讯了。”国公夫人笑道。
“两位夫人一直站着说话多累啊,快坐下来让我们也热闹热闹。”
听到身后有夫人讲话,国公夫人这才发觉自己见到老友,有些忘情失态了,便拉着龙氏坐下,跟别的夫人也寒暄几句,又让身边的嬷嬷去把她的女儿唤来。
没多时,嬷嬷便拉着一位容色清丽的少女过来。
元宁认得,这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谢蕴宜,比她大三岁。
国公府人丁兴旺,家族繁盛,但嫡支只有谢蕴宜这一个女儿。因此谢蕴宜在家里的地位比几位公子还高。
“蕴宜,这是盛府来的三位姑娘,我平常也跟你提过的,你带着她们一块儿玩去,可要好生招待着。”国公夫人吩咐完女儿,又转向盛府的三姐妹,“你们跟蕴宜去吧,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四位姑娘皆是点头称是,齐齐拜别了夫人们,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
没有了长辈,自然就没那么拘束了,蕴宜出身高贵却不骄矜,性子宽和爽利,很快就跟盛府的三位姑娘打成一片,以名相称。
“蕴宜,怎么没见跟咱们同龄的姑娘?”围着花园走了一圈,元柔所见的都是夫人们,没见到什么年轻姑娘。
“她们呀,都在水榭那边玩呐,可热闹呢,我这就带你们过去。”谢蕴宜拉着元宁的手,走在前面,元慈和元柔走在后面。
“今儿可来了不少人,不过你们平日里不常出门,想是都不太熟悉。”
“那一会儿还要劳烦蕴宜姐姐介绍一下了。”
“那是自然。”
四人沿着小径出了花园,再走了一段石板路,便看到了一处水榭。池子不大,里面的荷花早已经枯了,却在水面上飘着十几盏彩色水灯,在色彩单一的秋盛,看起来各位赏心悦目。
“走吧,姐妹们都在画彩灯呢!”
果然,见水榭中七八位小姐,似乎人人都拿着一盏小水灯,正忙碌着执笔描灯呢。
元宁心里咯噔一下。
往日在家里对书画不上心,一会儿若是出了丑可怎么好?她自己没有才名不要紧,只怕影响盛氏的名声。
不过有大姐在,料想随随便便出手,便能解决了这些小丫头。
元宁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元慈,却发现大姐似乎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蕴宜,你跑到哪里去了?”一进水榭,便有人笑着打趣起来,“原来你还偷藏着这么好看的小姐姐!”
“这是盛府来的元慈姐姐,元柔姐姐还有元宁妹妹,她们平常不太出门,所以你们瞧着面生。”谢蕴宜带着她们,向水榭中的小姐们一一引见。
今日来做客的人真不少,元宁识得的就有好几位,有太师府的三小姐段锦玥、兵部尚书府的大小姐许孝如,因是国公府的宴饮,公卿世家自然也来得不少,像是荣国公府的二小姐林清,只是前世也与元宁往来不多。
这些小姐中,最令元宁在意的,便是她前世的小姑子,赵琳。
第6章 作画
赵家跟盛家一样是清贵人家,祖上曾经风光过。
到了赵琳父亲这一辈,原本也是不错的,赵琳的父亲曾经官至二品,只可惜刚迁了半年,竟然得急病去了,这一门也就沉寂下去了。
元宁朝赵琳看过去的时候,赵琳站在人群的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纸灯,脸庞微微低着,很是恭顺的模样。
一直到她兄长中状元之前,赵琳和她的母亲都是这幅模样。
只是看了一眼,元宁就收回了目光。
这一世,她不想跟赵家的人再有什么瓜葛。
“林姐姐,你这仕女也画得真好!你能不能把这盏灯送给我?”谢蕴宜走到正当中,拿起一个杏眼美人手中的纸灯,满眼都是赞赏。
一般人画水灯,多是画一些花鸟虫鱼,林清的水灯是四方的,每一面都画了仕女,相对的两面动作正好相对,算是十分用心了。
太师府的段锦玥也颇为赞赏,“林姐姐不愧京中第一号的才女,就这画工,我画的都不敢拿出来瞧了。”
林清脸上露出些自得之色,正要笑着回话,旁边忽然传出一个傲气之声:“若要说这才学,这天底下谁又比得过梧城盛氏?现如今,不就从天下掉下来三个大才女,还吹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啊?”
此言一出,林清的脸色顿时一白,段锦玥也不好看。
元宁这才留意到水榭的边上坐着一个一身骑射装的女子,那女子妆饰极少,可单单就头上那只素金簪子,就比旁人的满头珠翠更加值钱。
林清和段锦玥都是京中一等一的闺秀,被这女子抢白,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可见,这女子的身份,更在她们之上。
“郡主说的极是,我这画原本就是拿不出手的,今日实在是在众位姐妹面前献丑了。”缓了缓,林清才勉强笑了笑。
这一声郡主喊出来,元宁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红衣女子,就是京城鼎鼎大名的洛川郡主。
当今圣上是踩着亲兄弟们的尸体登基的,洛川郡主的母亲庆国长公主,作为圣上所剩不多的血亲,与当今圣上甚为亲近。
洛川生下来没多久,便赐封郡主,出入宫廷,与公主们也是平起平坐的。
当然,洛川郡主有名,并不只是因为地位。
传闻这位郡主喜武不喜文,最爱骑射,出入皆是骑马,因着行事过于凌厉,到了适婚年龄也无人求娶。庆国长公主向圣上求娶赐婚,圣旨传下来了,洛川郡主竟然以死拒婚,圣上只夺了她的封号,算是治罪,此后便也不管她了。
这件事在京中流传颇广,元宁也是在那个时候有所耳闻。
如今见了这位英气逼人的郡主,只觉得百闻不如一见。
“郡主说得有理,平日里就听爹爹说盛府的伯伯如何厉害,元宁,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快给我露一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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