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尽头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依然井然有序。茶老板的四岁小儿子顽劣地追着自家养的鹅到处跑,一扑扑到路中间,全然不知逼近的危险。
在茶老板惊呼声中,藏青色的影子闪到路中央,随即又闪回茶铺里,身形之快让大家都未反应过来。幼童也只是傻乎乎地看着还在马蹄下乱窜的鹅。
正待茶老板完全缓过神来要向恩人道谢时,只看见藏青色的身影已悠然地走在那队人马离去的方向。
刚刚还在讨论江湖人士的几人后怕得擦擦额上的汗,反复回想刚才吃茶剔牙的话有没有说错什么。
“爷爷,看来有热闹看啦,我们也插一脚好不好?”
茶铺里走出两人。少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光景,身穿明黄色衣裙,一部分黑发在两侧挽成两个小发髻,插着银色吊饰,衬得一双机灵鬼怪的眼睛。小手还不停得摇晃着老的那位的衣袖,撒娇的模样让人忍竟不禁。
老的那个撑着青毛竹杖,银发银须,身着宽大的粗布衣服,蹬着一双编制草鞋,溺爱地拍了拍小丫头的头:“好哇,反正我这老骨头也经了不少折腾,不差这一次。”
黄衣小丫头兴高采烈地拉着老者急急往扬州城的方向走,老者的步子也同样轻盈。
老者眯起眼睛看向车队离去的方向。丛丛树木,枝叶繁茂,扑腾出几只鸟。
老者捋了捋银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就在他看向树林之时,几道黑色身影借着树木的掩护飞快掠去。
第3章
离州城内,街道
八匹骏马随着领头人一声“吁—”停在君悦来客栈外。
殷勤的店小二一看是个大单生意就小跑上去:“客官打尖?”
领头的那个大胡子一边指挥部下安置车马,一边越过店小二往柜台走:“掌柜的,给我们来五间上房。还有,我们自己下厨。准备一下。”
那头,机灵的店小二连忙帮忙搬行李。“客官,您这里头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你小子给爷小心点,里头可是上等的好酒,洒出一滴都得当心你的小命!”
店小二连声不迭地应着,上楼还是踉跄了一下,吓得店小二赶紧打开看下瓶子撞坏了没有。
入夜,君悦来客栈。
厢房内,八名玄色劲装围着桌子,觥筹交错。
“少喝点,别给老子捅娄子!”大胡子皱了皱眉,朝再次向酒壶伸出手的部下低喝道。
“哎呦,大哥,一路赶死赶活的,我们兄弟几个根本就没吃个痛快过。今个好不容易不用住树上地头,明天就回局里了,就让我们多喝些吧。”
“你小子注意点,虽然到了城里,可我们押的东西没交到局主手里一刻,我们就不能放松警惕一刻!”
另一个也插进来帮话:“大哥,这酒还是我们自个带来的,现在也没剩多少了,醉不了。”
大胡子估摸一下,一路走下来,所有的食物都是自己带,自己买,自己做,应该没什么问题,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他们去了。
信步走到门外,心里总有一抹挥不去的疑云。一路押镖下来,确实碰到不少袭击,但在最后关头,敌手总会退去,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帮助一样。难道是少局主还有暗中派人护送?
眼看明日午时就能赶到局里了,保佑能一路平安吧。
“谁!”感觉到身后的细响,大胡子猛地回身。厢房拐角处踏出一名白衣劲装女子,嘴角含笑,语调却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好雅致的情趣,在这里赏月。”
“裴姑娘。”大胡子恭敬地行礼。这人可不是简单的角色,人家可是少局主这次钦点的押镖人,也只有天天和镖呆在马车里的她才有可能知道我们拼死拼活押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虽然明天就回局里了。但今晚更加凶险,不可松懈!”
“是!”
白衣女子扫了扫厢房内一眼,大胡子竟好像看到她眼里一瞬间流露出一丝不忍,但又随即如同冰雪一般。
大胡子摇了摇头,心里自嘲道:“号称镖局冷血镖头的裴依雪怎么可能关心我们这些跑腿的。”
更声,街巷。
南既明隐在街巷的阴影里,闭着眼睛,慵懒地倚在青砖墙上,耳边捕捉到的是各种声音。
滴水声是君悦来客栈对面这家豆腐西施店门口的水罐歪了,“喵喵”声是客栈斜对面拉面馆刘老头的猫在夜游,哼唱声是客栈隔壁的脂粉店老板娘在哄她刚满月的儿子睡觉。
接着,他又听见了其他一些平日里这里难以听见的声音。
那是脚尖在屋顶瓦片上飘的声音。
“好俊的功夫!”南既明轻赞了一句,睁开眼,就看见几道黑影掠进客栈。
南既明弹了弹藏青色的衣袖,顺了顺悬在腰间的麒麟玉,从客栈另一头掠入,同样悄无声息。
那几道黑影闪进内院,灵活地在每间厢房穿行。南既明矮身在高高飞檐下的屋梁上,静静地像一只狩猎者,观察着他的猎物。
黑衣人散成四组,分别靠近八名玄色劲装的四间厢房。厢房内呼吸声此起彼伏,是睡着了,而且是睡死了。黑衣人手中银色的剑锋一闪,床上沉睡的人再也醒不来了。
大胡子今晚没喝多少酒,脑子在门闩发出轻微声响的那一刻就清醒了。忽觉一道疾风朝头部劈来,身形顿动,跃开。枕头顿被撕裂。黑衣人似乎没料到大胡子还能清醒着,一顿,连举剑刺去。
大胡子顺势拔出搁在床边的佩刀,一顶,划开这一攻势,往窗外跃去。黑衣人紧随其后,一连挑起七八朵剑花,直逼得大胡子难以脱身。
大胡子感觉不对劲,太安静了,实在太安静了。兵器相接的声音怎么可能没有惊醒到其他人。他来不及思索,一个不留神胳膊就被剑锋撕开一个口子。
“你们什么人?!来劫镖?!”
黑衣人冷哼一声,并未应答。
大胡子忽然想到他们之间武功最高的裴依雪,灵机一动:“想劫镖也劫错地儿了。镖在裴依雪房里。”
黑衣人似充耳不闻地提剑上前,手中剑直冲大胡子眼前,快得让大胡子一咬牙,举刀迎面劈去,但不是迎着剑锋,而是劈向黑衣人的脸。
黑衣人脸一偏,面巾被劈开。大胡子正准备心中一喜,猛然感到自己腹部一凉。不知何时,黑衣人没用剑的手出现一把匕首,直插大胡子腹部。
“是你!”大胡子看见黑衣人的脸,那张招呼他们入住的店小二的脸,忽然想起店小二搬酒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
黑衣人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了看大胡子的尸首,似乎不大相信这么快就解决了这人的性命。
又有黑衣人上前禀报:“那女的不在房内,没有睡过的痕迹,也没找到东西。”
黑衣人沉思片刻沉声道:“怕这些人只是饵。撤!”
南既明在屋梁上轻声笑道:“这群人做事真会掩人耳目,还把全客栈的人都迷晕了。那个大胡子倒是可惜,想借高人之力,却没想裴姑娘却躲到这来。”
裴依雪心知自己被发现了,慢慢从藏身处踱出来,脸上依旧冰冷:“这位公子袖手看戏也非君子所为。”
南既明跃下屋梁,拢拢衣袖:“彼此彼此。不过你主子可真是心狠手辣,让你们局里的四等护卫穿上一等护卫的衣服押镖,这不摆明是鱼饵嘛。”
众所周知,纵横镖局押镖人按武功高低分四等。最高一等着玄色,二等着紫色,三、四等依次为青色和蓝色。等级的高低也代表任务的高低,所押之镖的重要性。
“这位公子,我奉劝你一句,闲事少管。”
“这得看小爷心情咯。”
裴依雪并没感到对方杀气,既然他不插手就不动手,没妨碍到交代的任务就行了。江湖上莫名其妙的人多了去,裴依雪的原则就是没妨碍到她做事就一切与她无关。
南既明看着裴依雪消失在夜色里,用手抚了抚下巴,低声自言自语:“想不到这趟远游还碰上这么有趣的事,回头又可以跟既宁那丫头海吹一顿了。”
藏青色身影隐入暗幕时,豆腐西施店门口的滴水声照常滴着,拉面馆的猫照常“喵喵”叫着,脂粉店老板娘照常给她刚满月的儿子哼唱着不知名的歌。
一切都跟刚开始一样,好像一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第4章
晌午,纵横镖局。
朱漆大门前,宾客攘攘。大红绸结成的如意结映衬得宽敞的院落更加喜气洋洋。
“李庄李老爷携子恭贺老局主六十大寿!”
“震远堂闵堂主恭贺老局主六十大寿!”
“百步穿杨林少侠恭贺老局主六十大寿!”
不用眼睛看,只听唱名的小厮就知道今天的喜事是纵横镖局的老局主威启天的六十寿辰,前来恭贺的不是当地钱庄庄主,就是江湖豪杰侠客。
老局主威启天好交朋友,义薄云天,江湖上人人都敬重其为人,对其押镖颇有照顾,镖局生意逐渐兴荣。特别是这几年老局主退位,把局中大小事务一并交与年纪甚轻的儿子威凌宇,纵横镖局名声在后辈的操持下更为远扬。押一般的镖,只需插上纵横镖局的镖旗,就能一路无事。
威凌宇站在一群前辈里特别显眼,威启天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跟旁边的夫人说:“夫人,咱镖局交到宇儿手里真是交对人了。”
威启天的夫人是个小户人家的庶女,温婉贤淑,向来以夫以子为天:“老爷说的是。只是宇儿年纪也不小了,还没相中如意人家的姑娘,我也心急。老爷你定要说说他。”
威启天安抚夫人:“宇儿是大了,也是自己拿主意的人了,你就别操心了。前阵子听云儿说,宇儿貌似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一说到这,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云儿说的可是天音阁那个?可她终究是个…这恐怕…”
“哎,你还有门户之见?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若宇儿喜欢,姑娘家也是个好性子的,你我还要操心什么。”
威夫人抬眼望向在各路宾客中应付自如的儿子,还是叹了叹口气。
“对了,云儿这丫头,不是来信说今儿会到的,怎么还没到?”
“这野丫头,怕是路上贪玩耽搁了,夫人莫担忧了,有无机老人跟着呢。”
“请问,这位少侠,可否出示请柬一看?”唱名的小厮面对着陌生的脸庞,不知该怎么唱名。
南既明用手一拍额头:“哎,忘记带了。”
小厮不由心顿生疑,伸手拦住正欲迈入门槛的南既明:“这位公子,没有请柬是不可以进的。”
南既明正欲争辩,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镖局门外。
马车上下来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眉目清秀,身着水蓝衣裙佃牡丹。裙摆端庄地低顺着,形容行姿竟不比南既明在都城看见的高门贵女差几分。身边跟着一个小童仆。小童仆看似十岁左右,身后斜背着个长约两尺,墨绿底色绣着白色芍药的背囊。
只听小厮高声唱到:“天音阁青筝姑娘恭贺老局主六十大寿。”
南既明不禁低声笑起来:“清蒸?我还红烧嘞。”
姑娘迎面而来,似是听到他低语,抬眼。南既明却觉得那是一汪怎样清澈的泉水,没有任何波澜,但看不到底。南既明愣了一下,这不是属于她这样年龄该有的眼睛。
南既明忽地微右转身子,后撤一步,像是给青筝让路,目光却锁在后面的小童仆。小童仆依旧低眉顺眼地跟着,走过南既明跟前时,手臂状似不经意地撞了南既明一下,仰起头,是孩子样的无辜:“对不起,大哥哥。”
南若风略微诧异地望着他,没有搭腔。他知道刚刚后撤一步是为了躲过这个小童仆的凌空点穴,避开的是哑穴。
当融入喧闹的贺寿人群中时,借着嘈杂的人声,青筝低声对身侧说:“珵儿,下回别这样恶作剧了。”小童仆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在青筝一进大门,威凌宇就看见了她。青筝向着这个穿过人群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福了福:“威局主,青筝晚到,还望海涵。”
威凌宇虚扶了一把,回礼:“青筝姑娘肯赏光光临已是威某荣幸。”
威凌宇正欲再说什么,一个镖员匆匆赶至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威凌宇脸上神色未变,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退下。青筝把视线从海棠花上移回来,威凌宇低咳了一声:“青筝姑娘可否帮威某一个忙?”
寿宴开始,众人纷纷起立,举杯,高贺。
威凌宇朝父亲鞠了鞠身:“爹,趁今日机会,孩儿想舞剑一曲以贺爹寿辰。”
威启天开怀大笑:“宇儿是孝顺,只是要麻烦在座好友替威某好好点拨点拨犬子。”
威凌宇朝宾客抱了抱拳:“还望众叔伯多多指教。”
威凌宇腾空跃入西侧花台,花台上青筝已坐在筝前等候。
人落,剑出。手起,筝响。
清脆的音符飘出弦间,飘在剑尖,荡起朵朵剑花。足尖轻点,弦音转急。威凌宇会心一笑,抖落剑光,手中剑却不停,飞舞在周身。琴音越急,剑舞越快,剑光包裹威凌宇看不清摸样。
“锦囊中的是琴啊。”南既明隐身于院内树上,暗暗自语。
“哼,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南既明一惊,猛然偏头。一个银发老头和一个黄衣小丫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树丫上。小丫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什么眼力!”
南既明一时哑口,竟未察觉有人近身,不禁暗暗揣测银发老人的来头。
花台上,琴声高亢,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尘土飞扬逐天际,雪光一剑震九州。在壮士豪情千万中转上琴音的顶峰,猛地一声响彻心扉,荡气回肠。
威凌宇手中的剑和着尾音脱手掷出,直击花台正对面的庭中高阁,发出巨响。彩球绽开,一副寿联应声垂下:
甲子重新如山如阜;春秋不老大德大年。
威启天仰天大笑,甚是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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