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随从和那些人厮杀正酣,车尾又正对着路外浅沟,宋念薇跌下的身影一闪而过,直接没进了茂密的灌木和杂草丛里,竟没有被人发现。
沈元歌身子还没撤回去,车帘便被刀挑了下来,沈元歌对上来人高鼻深目的凶厉面庞,心头忽地一恍,骤然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谷煜!
前世燕崇带兵逼宫时,那个奉燕越楼之命来挟持她的将领!
从江东丧父醒来的又一个十一年,她再次见到了和上辈子同样的人。
前一刻沈元歌心里还在飞速梳理应对之策,见到这张隔世的面孔,她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跌在了马车里。
谷煜没有在意她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惊诧和恐惧,只是要完成主上的任务罢了,一把便将人捉了过来,沈元歌颈后一疼,黑暗瞬间侵占了双目。
宋念薇顺着土坡滚下去,幸而初春衣裳穿的厚,没受什么大伤,胆战心惊地藏身在灌丛里,大气不敢出,直到那些人抢了车马离开,才一瘸一拐地爬出来,路上全是打斗过的惨烈痕迹,死尸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人手中握着的是胡刀。
宋念薇吓的不行,想起出事前沈元歌要掉头回寺的举动,死撑着胆子越过那些尸体,扶着腿上了山。
日入时分,慧岸主持带着人去了别宫。
沈兆麟和张桓还在那里,听见这个消息,直接就炸了,裴骁也大为意外:“主持说什么?胡人劫走了燕夫人?”
慧岸道:“贫僧细细问过那位女施主,也让弟子前往查检山下,来人想是在山下林中埋伏许久,对路线也十分熟悉,目的明确,便是燕夫人,至于缘由,贫僧也不得而知。”
“什么胡人!分明是中山,燕越楼对弟妹…”张桓险些冲口而出,转而骂道,“真是个疯子!”
可都到这个份上,在场中人谁还瞧出不来?当年甄母和国公险些决裂闹出来的那事,也是有人耳闻的,北军营的将领皱眉道:“真是个祸水。”
话音方落,三道目光登时便锐利地扫在了他身上,只是裴骁比较隐晦,只一瞬便阴沉沉收了回去,慧岸悲悯地看了将领一眼:“将军此言差矣,红颜无辜,怀璧何罪?话已经带到,贫僧告辞了。”
裴骁道:“大师慢走。”
耐着性子等他离开,张桓再也耐不住,转身便唤:“来人,跟我出城!”
将领把脸一拉:“太子尚未吩咐,将军未免太放肆了。”
张桓怒道:“闭嘴,若不是为着这个已经死透的废帝,天元寺那边怎会出事?若非守兵都被集中在了内城,贼人又怎会如此顺利的混出城去?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你个蠢货!”
将领显然不信:“不过是个女人…”话没说完,腹上先着了张桓一拳,痛苦地蹲了下去,张桓沉沉转过脸,看向裴骁:“殿下救是不救?”
裴骁脸色亦阴沉至极,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你们甘宁中人,可还真是匪性未改。”
沈兆麟看出他眼底藏着的犹疑之色,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殿下三思,长姐不只是个女子,而是燕崇之妻,燕越楼也并非一心沉湎美色之徒,他对长姐是曾有过不轨的心思,可当年形势与现在大不相同,年前七部联兵一事,中山虽在战中避过锋芒,背后定然有所参与,甚至是主谋,不过借刀杀人而已,如今七部溃败在即,五部归降,一部被当了靶子,消极迎战,唯有突厥尚在硬撑,中山王大计将败,他焉能不采取措施?今日之事对方如此猖狂,毫不避讳,殿下应当知道长姐在燕将军心中的分量,倘将军在前线听到消息,对战事会产生何等影响?两方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战事瞬息万变,若因此事给了他们反败为胜的契机,后果谁能担的起?”
裴骁面色这才慢慢变化,道:“先派兵前往可能潜出京畿的地方看看,得到消息及时回禀,别宫暂且搁置,李元,起驾回宫。”
裴骁转身离开,沈兆麟望着他的背影,眸子微微眯了眯,借着夜色掩盖住了其间阴冷。
他转头,和张桓交换了一下眼色。
张桓微微颔首,无视了还在地上蹲着的将领,领兵出了别宫。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那些细作的本事,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混进来,自然也有法子出去,不知势力已经是否在官场中有所渗透,加之裴骁监国之后再各处设的层层关卡,没能挡住暗中潜逃的贼人,自己人明里办起公事来却绊手绊脚,到底延误了时机,没能把人从境内拦住。
张桓没日没夜地查下来,憋了一肚子气,就差没亲自带兵往北打过去了。
沈兆麟去过一趟军营,一如往常般的平静,但张桓看的出,他只是善于埋藏心思,没点玩弄权谋的本事,这些年如何能在阴云诡谲的朝中如鱼得水。
不像燕崇,耿直太过,即便被人折断了,截痕也是锋芒毕露的。
“太子疑心太重,偏执入魔,扳不回来了。”沈兆麟下了这样一个论断,张桓不知他有无报复之心在里面。
“这样的人或许可以为君,守国养民,可一旦坐上龙椅,便是整个当朝之灾,我们不能不防备,”沈兆麟垂目,看着碗中茶叶沉浮,不急不缓道,“他不给好人留余地,就必须有人来当这个坏人。”
张桓没心思想别的,却也看清了一件事,在裴骁这里,谁人功高,谁便会首当其冲,即便燕崇帮他战退外敌,稳定了江山,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不能让燕崇再冒这个风险。
张桓眸色沉了片刻,略略一抿唇角:“好啊。”
. . .
沈元歌睁开眼时,四周一片富丽堂皇,片刻的恍惚间,她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寒毛都竖起来一片。
谷煜怕她路上惹出事来,直接粗暴地灌了好几回迷汤,以至于被送到这里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想什么都不清楚。
前面一双长靴靠近,沈元歌挣扎了一下,下巴便被人用指节顶了起来,她费力掀起眼帘,对上了一双鹰鸷般的眉目。
经年未见,燕越楼相貌几乎没有变化,身上阴冷的威势却越发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他唇角勾着戏谑的笑意,眼底却是黑沉沉的,涌动着不安和暴躁,手指划过她脸侧:“本王早说过,我喜欢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沈元歌心底涌上一阵恶寒和恶心,狠狠别开脸去,可近来没日没夜地长途颠簸让人虚脱,她只躲开了几寸的距离,脸便被人啪地捏住。
沈元歌不由得皱眉闷哼了一声。
燕越楼笑了起来,又蓦地将神色一收:“你说你嫁谁不好,非嫁给燕崇那个孽种,本王这些年倾注在七部上的心血全白费了,他一定要对本王赶尽杀绝,本王能怎么办呢?忘本的东西。”
中山果然是七部主谋,沈元歌明白过来,她成了燕越楼困兽之斗的筹码。
沈元歌忽地冷笑一声:“不然呢,擎等着你们苟同外族瓜分大昭么。”
话甫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完全是头脑一热,竟将不计后果的话冲口而出,沈元歌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其间掺杂了多少如同前世那般走向末路时绝望的成分,好容易将心底懊丧之感压制下去时,燕越楼大力擒住她的手腕,将人往面前一带:“成王败寇罢了,就像现在这样,你落到本王手里,燕崇如何也救不得,即便他在战场上怎样嚣张,还不是做了乌龟!”
沈元歌被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扣着,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衣襟被他扯开,锁骨处侵上来一片凉意,奋力挣扎间听他道:“你要死要活地做什么,本王又不是不能对你好,”他呵笑,“听说太子也对你动过心啊,真是个妖精,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沈元歌脑子里轰的一声,羞愤至极,身上不知从哪来了力气,反抗间膝盖重重一顶,正中他胯间,燕越楼痛哼一声,蹲了下去,剧痛之下竟松了手,沈元歌奋力脱开他的钳制,脸上湿润润的,伸手一摸,触到了一脸的水痕。
没有,从来没人喜欢过她,这些人没有一个把她当人看,不过把她当成一个好看的物件,予取予弃,不论前世还是现在,除了燕崇,她从来就只有他,可他现在在哪呢?
他会来的,一定会的。
沈元歌卡壳的大脑重新开始飞转,她迅速缩到榻角,抹了把脸,瑟缩道:“你好歹让我缓缓,我…”话音未落,外面的回廊上远远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人才刚来就这么猴急,也不怕把她惊着。”
沈元歌猛地抬起头,看了眼额上冷汗仍然直冒的燕越楼,下榻便往外跑,燕越楼岂肯放过她,起身要追,却还应为疼痛走不大利索,忙乱间沈元歌一把拉开房门,正看见朝此处走过来脸上覆着半个假面的燕越斓,守卫以为她要逃跑,立时将她拦住,挣扎间一道发黄的陈旧文书从袖袋中脱出,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上。
第96章 大结局(下)
灯火光晕打在文书上面, 斑驳鲜明, 燕越斓顺目望去,挑了挑眉。
沈元歌被守卫扣着,动弹不得, 看着她越走越近, 呼吸不由得滞了一瞬。
半个月前沈兆麟在用早膳时提起中山暗中动作的那次,她问他要了一样东西。
“废帝和老中山王当年做下的那些事翻案之后, 可有留下什么文书凭证?”
这是十余年前老中山王和裴胤暗中出兵扰乱陇东战局时写下的密信, 没有销毁,废帝下罪己诏时被查了出来。沈元歌不能未卜先知,只是觉得若燕氏姐弟还会对她造成威胁,这份证据或许会成为自己的一道护身符。
系着文书的牛皮带子太过陈朽,已经摔断了, 燕越斓捡起来,手一抖,书信便被展开, 暴露在了她眼前。
良久死寂般的沉默, 沈元歌看着对面的人,额角冷汗滑落的一瞬间,听见燕越斓从胸臆发出的一声悲怆怒喊, 她抬起头,手紧紧捏着那道文书, 猛地抬起身一把扯开守卫,扑到沈元歌面前:“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沈元歌的脖颈被她尖锐的指甲划破, 不由得一嘶,被摇晃得几乎要窒息:“你都看到了,何必再来问我?”
燕越斓的动作戛然而止。
直到这时,沈元歌才看清她的变化有多大,将将四十的年纪,虽然仍保持着当年那般美艳富丽的打扮,精致的金玉面具覆住了小半张脸,满头珠翠下的头发却已经露出根根银丝,傅粉也遮不住她眼角冒出来的细纹,看到那份文书之后涌现出来的震惊和愤怒更是把残存的几分容貌尽数摧毁,竟给人一种惊悚之感。
沈元歌有一刹那的恍惚,可她现在没工夫思虑别的,在燕越斓疯魔似的再次追问时,她已经稳住了神智,对上她的眼睛:“你报错仇,恨错人了。”
无关乎道德和人情,真相就是真相啊。
燕越楼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上前想将燕越斓扶起来:“长姐,你怎么了?”
燕越斓吼了一声:“别过来!”她转头恨恨盯着他,燕越楼做了这么多年的藩王,这些旧事她不信他半点不知情。
燕越楼停在原地,沈元歌被燕越斓死死攥住手腕拽起来往房中拖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暂时逃过一劫了。
燕越斓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沈元歌一个,被推出去时,燕越楼对上她看向自己时眼中迸发出的阴狠仇恨之色,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燕越楼一拳捶在门框上,守卫战战兢兢的上来:“王爷,夫人情形不大对,要不要属下们进去瞧瞧?”
燕越楼满脸烦躁地将人推开:“她发疯还是一回两回么?本王不管了!”说完拂袖而去。
然而对沈元歌而言,比起单凭手无缚鸡之力的身子骨去对付暴戾王爷,从一个可悲可恨的疯女人手中全身而退要容易的多。
. . .
这一晚的三日前,在北疆战场的燕崇收到了左氏部暗中递上来的降书。
付岩将信件看完,递回给燕崇,断言道:“他们也知道自己已经被突厥当了挡箭牌,只是被夹在中间,又有中山顶着,拖到现在才逮住机会递书,也属实不易。”
燕崇转目去瞧他,笑道:“打这半年仗,却比先前修炼的快。”
付岩摸摸后脑勺,也笑了一声,义父走了,他不能总那么瓜兮兮的下去。
“三哥打算怎么办,直接受降还是?”
燕崇微微昂起下巴,将信件卷起,架到灯烛上,看着明灭火光道:“慌什么,左氏虽然被打成了豆腐渣,还是有用处的不是,他们的首领既然没有明着叛离突厥,总得表一表归降的诚意罢,你派斥候送一封书过去。”
付岩应是,门外有个守兵进来道:“将军,京中来报,五百里加急。”
燕崇和付岩对视一眼,宫中规矩他知道,疆地捷报是不回的,这边战况前两日才传过去,此时来急报是何意?
他接过来展开,神色蓦地一变,信笺竟直接被捏裂了。
裴骁担心边疆战事,有意瞒住燕崇沈元歌被劫持的事情,却被沈兆麟暗自做主传去了北疆。
张桓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径直杀到了沈府上:“你是不是疯了,这当口给老三传信做什么?”
沈兆麟正在写折子,见他闯进来,不动声色地将最后一行墨字写完,笔随意架到砚台上:“怎么?”
“你不怕老三直接带兵打到中山去?”“我知道姐夫会这么做。”沈兆麟抬起头,目光平静。
张桓一愣,敛眉长呼出一口气:“当日在别宫,你说倘被他知晓弟妹被夺,必定影响战事,忘了自己的话了?若他发兵,被突厥抓住空子,和中山沆瀣一气,岂非腹背受敌?”
沈兆麟眸色黑沉沉的:“我当日所说,是为了劝太子去救姐姐,现在也是——你递上去前往中山救人的折子,现在可有回复了?”
张桓一停,决绝道:“若再无回音,我便带几个亲兵亲自去中山。可是兆麟,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调动军队,毁了大局…”沈兆麟拿出长渊传来的一叠密信:“大局如何,我和姐夫都清楚。”他将手按在案面上,倾身靠近,“我不指望太子救人,姐姐自有姐夫来救,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懂么?”
他略一眯目:“张桓哥照我说的做便是。”
白露昨天告诉他,陛下已经有苏醒的迹象,就在这几天了,他必须抓紧时间。
片刻的沉寂间,门丁进来道:“少爷,何清仪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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