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甘棠在途中顺手找来的草种粮种,可食用的植株,野蚕和桑树种外就有好大一包了。
甘棠见他收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忍不住问道,“鞋子你收了做什么,以后我们就用不着了。”
殷受扬了扬,笑道,“我洗干净了,想带回去。”
因为是棠梨做给他的。
他心底这样说,兽皮鞋是她做的,草鞋是她编的,小弓是她造的,哪个都不想丢。
这鸡肋的能力在殷受这有时候就彻底变成了读心术,这样两两相对的日子,她每日蓬头垢面脏污发臭,非但没有让殷受心里的情意减轻半分,反倒越演越烈越见深厚,有铺天盖地的架势。
沉甸甸一片赤诚真心,在这无关政事外务的密林里,任由她费心聆听,也再没从他心里听到过一丝杀意。
前几日她累极后殷受用树叶给她吹曲子,她昏昏沉沉在他身边安然入睡,醒来后乍然清醒,便越发焦躁不安,又不想和殷受没完没了的重复同一个问题,便硬忍下了让他不要心存幻想白白付出的冲动,只越发恨不得长了翅膀一般,飞回竹邑去了。
等去了大一些的城镇,打一副银针,立马将他的身体治好。
甘棠心里着急,背着东西在前头走得飞快,殷受在后头跟着,跟了一段距离因为走太快头晕恶心气喘吁吁,扶着树干停下来,见前头甘棠走得头也不回,追不上只好先停一停,缓过神又慢慢往前走。
殷受倒不意外甘棠想着急着回去,他两人身份特殊,在外音讯全无时日太久,必定天下动荡,他亦得回去主持军务。
只他什么时候走丢了她大概都不知道。
殷受不傻,看得出来甘棠始终防着他,一月多以来歇息自来不和他一处,哪怕深秋夜寒她畏冷,哪怕他找了许多干草给她铺上,她也会烫手一般从不接受他的好意。
殷受知道甘棠是不信他出去了也会一如既往的待她,不再起杀心,便也拿出了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着她看到他的真心的那一天。
虽是如此,看着她始终冷静冷漠的面容,渐渐远去得背影,难免心生黯然闷痛。
甘棠脑子里都在想回去要做什么,有了先前天罚之事,无人再敢阻挠她修水渠,这些事的重新走上日程,她让士兵护送回竹邑的女官早就到位了,只待她回去吩咐调任,又快要到大雪纷飞的冬日,如何让子民们过好这个冬天就成了重中之重……
甘棠走了半响,突然发觉感受不到了殷受的情绪,侯地回头去看,没看见人急忙忙往回走了一截,远远见殷受摔倒在地上,心里微微一滞便奔了过去,“殷受,你怎样?”
甘棠忙给他喂了一颗药,给他探了脉,被他心里闷闷的痛击得心脏亦跟着不舒服起来,咬牙将人扶起来,心说待他出去,看清了外头什么形式,看清楚了她要做的事,必定不会再纠结于这些儿女情长了。
他不该爱上不该爱的人。
棠梨,棠梨,你喜欢我好不好。
棠梨,棠梨,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心底的情绪如此强烈,甘棠心头发颤,扶着他手臂的指尖发紧。
她不想将他气得吐血,知道他不会将这样几近卑微乞求的话说出口,便只做不知,扶着他站起来,勉力道,“没事,就是走得急了,血气攻心,我扶着你慢慢走,放心罢,我找到了千重草,再过几日我把你治好,你就不会再这样了,会恢复如初,像先前那般,有手拖梁柱之力。”
殷受半靠在她身上,嗯了一声道,“棠梨,这个秋天崇国上下受灾的不止有苏,我大殷要过冰雪天,粮食不够,你可否卖给我。”
他这次与她在山林里走了月半有余,又一次见识到了她的爱民之心,遇到些可能培育成粮食的植株总是欣喜若狂,宝贝一样收起来,还有一些木棉树种,桑蚕蛹,一些特别的矿石,样样都和子民的衣食住行有关,因他拖累走不快,时常要停下修养治病,她的时间除了寻草药,基本都花在这上头了。
也只有找到些有用可用的东西时,她才会高兴些。
长路漫漫,他将她的所做所为看在眼里,再想一想竹方这些方寸小国在她手里一步步变成了强方大方,想一想她这些年的一举一动,追本溯源,触动非常。
不是说他以前走的路不对,但绝没有甘棠走得好。
军事实力甘棠并不比他差,她还十分重视子民的死活,有子民的地方才算地盘,他也越发要注意这些先前不是特别上心的地方,学她的长处,它日手掌天下是一,能与她比肩是二。
说起政务甘棠就轻松许多,爽快应道,“可以,便是西伯昌要买,我也先卖给大殷。”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只会花在这件事上,心无旁骛,亦不打算碰这些情情爱爱,殷受爱错了人,只盼他早日清醒,成大事者,亦不需要这些儿女情长。
待走到日落时分,两人才磨到村落里,两人伪装成一对私奔落难的夫妻,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甘棠给了两张虎皮一只山猪腿当报酬,农人虽势利又警惕,却依然收留了他们。
这村落太小,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一家同一家相隔甚远,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孤寡妇人。
母女二人皆是面黄肌瘦吃不饱饭的模样,拿出来的饭食也是些糟糠野菜,日子清贫过得食不果腹,见了她二人如见天人,又得了财物,忙不迭接待了,一路高兴得合不拢嘴,把房屋让给他们住,自己带着女儿住窑洞。
甘棠听闻近来有好几波陌生人四处打探消息,挨村挨户查探,听描述的样貌身形猜其中一波可能是唐泽和崇明,其余一些分辨不出的不知是敌是友。
如此便要快些治好殷受,甘棠便使这妇人去镇上请一位匠人来。
甘棠一开口,这三十上下的妇人反倒乐了一声,“贵人说笑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用的都是石头木头,哪里有铸铜铸银的,别说这里没有,再出去几十里,也是寻不见的。”
甘棠听了心里烦闷,想一想又觉正常,金银铜器都是珍贵的上等品,这地界偏远又贫穷,家徒四壁连陶都少见,她想造银针是异想天开。
万重草被晒干了研成药粉,其余几位药甘棠也找全了,让殷受好起来只有一步之遥。
甘棠进去寻殷受,本是打算和他说明情况,进去便发现殷受已经靠在床榻边昏沉睡了过去,便也没扰他,自己先去房舍周围转一圈,熟悉好环境地形,以防万一出了意外,也免得两眼一抹黑哪里是哪里都不清楚。
第60章 担心
甘棠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村口的杨树上发现了平七留下的标记, 这是她军中惯用的符号, 只有近随的几人知晓。
几字型的纹路随意又不惹眼,甘棠按着提示在第五颗杨树的树洞里找到了一封信。
说的是政务, 大概意思是有人借机生事,两个月过去, 酒曲竟是联合了三个方国聚兵围堵竹方。
南宫适领兵御敌, 虽暂且无虞, 但久恐生变。
她失踪多日,生死未卜, 其人一口咬定她死了。
说妖孽死于神明降罪的有, 说她和殷受殉情的有, 说她被先祖收走升天的也有……
谣言满天飞,花样百出, 时间日久人心惶惶,南宫适纵有将才,长此以往也招架不住。
年竹四方初初稳固, 经不起波折, 她久久不归,先前经营的声势和权威必定大打折扣。
着急挂心虽无用, 但她必须尽早回去。
甘棠深吸了一口气,毁了树上的印记, 回了房舍,打算尽早了结此事。
殷受精力不济, 正昏昏沉沉的睡着,甘棠给他喂了水和药,等着看他的脉象,合适便要给他治疗病根了。
殷受半梦半醒间见是甘棠,俊目里便慢慢渗出光亮欢欣来,咽下喉间的药汁,开口安慰道,“我无碍,棠梨莫要担心。”
殷受说完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甘棠心里复杂难言,给他把了脉,手里摩挲着这两瓶万重草,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定定看了殷受半响,出去生火熬药了。
这药不能一口气服下,照殷受眼下身体的情况,保守来算也得分成八,九次,每次间隔三天。
这么算下去要将他完全治好需要一个多月,治疗期间又不宜颠簸挪动,待她弄到银针,归期不知要拖到几时了。
这还是在一切顺遂中间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倘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遇上刺客或是仇敌,真是绵绵无绝期,看不到尽头了。
甘棠等不起,竹邑的形势也容不得她耽搁,多一秒她也不想和殷受多待,许多原因参杂在一起,她便越发想治好殷受,早点离开了。
她手段虽是极端了些,但治好殷受,回了竹邑,一了百了。
银针本只是辅助疏散药性,免得殷受气血逆行体热散布出去,被药烧死了。
这是服用千重草后在人体内生发出来的副作用,万重草药力更甚,副作用自然也更烈些。
甘棠关门掩窗,将药喂给殷受吃了,坐在床榻边看他面色渐渐绯红起来,掀了被褥,匕首划过他身上的布料,他整个人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红颜如枯骨,人体在甘棠眼里和骸骨没什么分别,只具有艺术性,眼下需要集中注意力,便连艺术性也不存在了。
甘棠顺着经络血脉给殷受按摩,自上而下,一路沿着天安、中府、紫宫,灵墟、膻中、鸠尾而下,直至关元、四满、曲骨、四冲,再往复回上,前后九上九回,虽是起了些作用,但譬如浮萍撼木,杯水车薪。
甘棠给殷受把了脉,脉象轻取即得,重按稍缓,举之有余,按之不足,比先前有力,却急促如鼓,说明药效起作用了。
殷受昏迷不醒,面色却越见潮红起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甘棠早先便料到了这么个结果,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强压下心里的不适伸手帮他。
殷受估计不愿意她用此法相救于他,所幸他因药效昏迷不醒,没了意识任由她宰割,两人之间也免去了一番无用的争执推拒。
也免去了诸多尴尬。
用手无用后只好走到了最后一步,甘棠连衣衫都没脱,这个过程中要反复不断的给殷受按摩经络血脉,注意力要非常集中,待殷受消停了,身体上的高热以可见的速度散下去后,甘棠清理了痕迹下了床榻去清洗干净,洗完径直去煎了药。
一剂给殷受安神收气,一剂给她自己,免得留下祸患。
事情走到这一步,实在有够荒诞的,甘棠按了按发胀的额角,心烦意乱,出了房舍,转了一圈,跃上了棵千年苍木,攀至顶端足有百米之高,心中的郁气这才散了一些。
苍木高耸入云,山川密林,村庄田地尽收眼底,晨光透过云卷云舒撒落大地,密林一层层铺排开绵延不绝,天遥地远,一碧万顷,像是金黄色的海,苍茫空阔,锦绣山河皆在脚下。
海到无边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微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甘棠看着这深远宁静一眼千里的山河风光,长长缓缓吐了一口浊气,下了树回了房舍,估量着殷受快醒了,便把药端给他喝了。
万重草药效非同一般,只服过这一次药,殷受醒来脉象便不似先前那般虚弱无力了,甘棠给他指了指洗漱得地方,温言道,“地方破,你将就将就,水我烧好放在了外头,你可稍作沐浴。”
殷受年逾二十,虽是为心爱之人守身如玉,从未近过女子身,但早已是知事的年纪。
再加上身为王子军中又多粗人,该知道的也早知道了,这时候自一场香艳梦中醒来,见梦中亲近的心爱之人越走越近,心中难免局促发紧,坐起来便咳了一声道,“棠梨,我好似好了很多。”
甘棠点点头,“万重草世间难得,药力非凡,再过十几日,你就能恢复如初了。”殷受身体原先底子好,再加上上次中毒之后他亦没停止习武锻炼,壳子是个结实得好壳子,身体机能不错,恢复起来速度比她想象中快很多,甘棠酌情加大剂量,缩短下药间隙,前前后后十五日足以。
对甘棠来说,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殷受点头,沉吟道,“崇明唐泽既是几日前来寻过,离我们应当不远,也定会留下联系的口讯,多半在这村的族长那里……”
“……棠梨你抽空去问一问,先将你我还活着的消息递出去。”
他是殷商储君,没了音讯消息自会有宵小出来作祟,但左右有父王在上头压着,翻不出多大水花,早一日晚一日分别不大,但甘棠不一样,她起于神权,一‘死’即被打成罪患,有心人从中作乱,四方之地必定翻天覆地。
“唐泽与敌寇刺客交过手,定会注意他们的动向,便是酒曲手底下的人先到一步,唐泽与崇明也不会一无所觉,迟则生变,我们还是早早露面的好。”
寻人自然是要留着上报的地址或者是人,村子里的人有了消息才知道往什么地方送。
甘棠点头,“如此也好。”
事情紧急,殷受身体是这样,来了刺客基本是任人宰割的命,甘棠将匕首留给他防身,探查过四周无异,这才出门去。
甘棠出去后带了门,殷受心中异样,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见干干净净没有异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做了个香艳的梦,梦里面两人赤+裸相缠颠倒凤鸾,这梦如此清晰强烈,他若泄了身露了丑,在棠梨眼里的印象又要差上几分了。
所幸一切只在梦中。
床榻边摆着一套粗布衣衫,殷受拿过来穿好,起身去洗漱沐浴,收拾完,觉得身体还好,活动了两下便去了灶房,他见甘棠脸色苍白比昨日还不如,知她劳累且吃不下饭食,便打算给她做点吃的。
除了熬药的石锅是干净的,其余都脏污不堪,清洗起来十分费劲,殷受却也不觉得多累,流落山中这两月虽是迫于无奈,但因有她相伴,时日便鲜活明亮起来,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段了。
待过几日出了山,回了世事中,两人没这么多空闲,他便是想做饭与她吃,也是妄想,如此倒也机会难得。
因着是要给妻子吃,殷受做起来便格外轻快盎然,他费尽心思,纵是材料有限,也做出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山鸡野菜汤,还有薄而喷香的烤豕肉。
殷受这人的厨艺自小便没得说,甘棠回来时殷受正站在灶火边,一身粗布衣衫也盖不住的俊美贵气,添火烧柴亦行云流水,高大挺拔,满身阳刚不羁,也难怪身后的一老一少的两个女子如见天神,拘束痴迷。
甘棠开口道,“我问过了,族长家离这里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一来一回需得半日,我请她二人看护照顾你,你自己警醒些。”
这两位农妇虽是陌生人,但贪财好色,见过殷受的气度,定知他不是寻常人,殷受只要稍稍出言笼络,必定忠心于他,虽不能上阵杀敌,但看个门已然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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