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心中既急且怒, 又夹杂着痛意和不安,他听闻过女子生产艰难,许多伤了身丧了命,但没有眼下这么真实的,他不能承受她出差错,哪怕一丁点都不行,殷受握着她冰凉的指尖,怎么也暖不热,他后悔了,他宁愿当真同别的女子生孩子,也不想她受这一份罪,殷受胸腔里发闷,“我不要这个孩子了。”
甘棠坐直了些,杵着下颌感受着他心底传来的惶急痛意,心中涩然,也不敢露出分毫,亦说不出那些糟心的实话,只笑道,“我们都需要这个孩子,再者怀孕的女子都是这般的,我不会有事,而且你忘记了么?先前我们在明川得了两株万重草,我磨成粉装了起来,你用掉了一瓶,我拿走了一瓶,宝宝降世,我服用药,到时候你来给解热就好啦。”
事实上那瓶万重草早给她拿去给别人治病用掉了,毕竟这东西说到底是草本,存放不了多少年,且那是活血的大补药,她受不了那等剧烈的副作用。
且身怀有孕,万重草搁在她这倒成催命药了,她现成编了这么个谎言,完全是随口就来,不想看他担忧难过。
“我最是惜命,你胡思乱想什么,并且孩子现在快要六个月大,非生下来不可,不然一尸两命了。”
殷受需要一个孩子,堵着朝臣们和天下人的嘴,熄了那些王室宗亲争夺王位的谋算,稳固江山,以免祸起萧墙……
而她,她心里清楚,她不似殷受爱她那般爱他,但她两世以来毕生的感情都放在他这里了,他亦是她的唯一,他对她的好,值得她铭记生生世世,临终前,能为他做这一件事,她很高兴,也感恩上天。
有子女相陪,她走后,他也能快些振作起来。
甘棠见殷受犹自不安焦虑,知道是自己模样太糟糕的缘故,撑着自软塌上支起身体,一下便挂去了他脖颈上,哈哈乐道,“你这样愁眉苦脸,倒吓到宝宝,棠地虽形势一片大好,但我还没有让四海之内的子民都过上好日子,哪里会这么没有分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万重草的药效殷受见识过,又见她眉开眼笑满目欢喜不似作假,心里勉强安定了些。
殷受低头在她面颊上亲了又亲,眷念痛惜,指腹自她没见眼侧一点点摩挲过,她一定不能出事,他想象不出她出事了他会怎样,他大概会发疯,会死,“棠梨,你不能出事,你若有差错,我会死,我必然活不下去。”因为后悔思念和孤独。
甘棠心脏收紧,又努力平息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身的泥污,先去洗干净再过来,我现在怀着宝宝,得非常小心,不能吹风不能受凉,不能接近泥污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殷受嗯了一声,扶着甘棠在软塌上躺下来,给他盖好被褥,塞了个暖壶,快步绕到后头浴池去了。
待彻底感受不到殷受的情绪,甘棠这才按了按发疼的胃腹,一呼一吸的平复着胸腹里的绞痛,待稍稍舒坦了一些,慢慢起身挪回了案几前,翻了几卷奏疏,提笔批复。
倒不是她不爱惜身体,实在一些事非得她做主首肯不可,且身体难受的时候,做些事,时间过得快,也很能转移注意力。
她可能抗不到两年那么久,但这也没什么关系,两年能做的事,缩到一年里做好,让妲己安安稳稳接手棠国,她也就放心了。
殷受回来见甘棠正聚精会神处理政务,目光暗了暗,把软椅搬过来,抽了她手里的朱笔,低声道,“你这么坐着不舒服,你躺着,我念给你听,该怎么处置你说我写。”
甘棠无奈,只好依言过去躺着了,笑道,“遇上棠地的机密怎么办,都被你看光了,我不是很亏。”
殷受不理她,拿过竹简一卷卷读起来,除却涉及提拔官员、增设门户的政务,其余赈灾救济、赋税农收,航运、工坊、丝绸述表,其它方国上奉的国书云云,他都说了批复意见,甘棠若同意,便直接回了,到后头听不见声,殷受心头顿觉不安,抬头见她只是睡着了,心里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点劲,起身打算把人抱去床榻上,却一动她就醒了。
甘棠四下看了看,揉了揉眼睛歉然道,“阿受,怀了宝宝比较容易嗜睡,我又睡着了,说到哪里了?”她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白日偶尔舒服点,就很容易犯困,有时说着话都能睡着了。
殷受摇头,“你安心睡罢,我来帮你处理政务,你信我,我若这时候对棠地不轨,那我必定五雷轰顶百毒侵身。”
甘棠是真被他逗乐了,她这辈子最不会怀疑的人就是殷受了,最不会怀疑他对她的心,不会怀疑他对她的爱。
几十年了,她很了解他,她此时若告之他她的情况,他必定后悔自责,若她要他余生陪着她荒唐度日做个昏君,只怕他二话不说也就应了。
可她希望他做个明君,不亡国,不自焚,好好同殷商一道活着,长命百岁。
甘棠拿过几卷翻了翻,见重要的那些都批复好了,殷受完全是按照她的处事习惯来做的。
甘棠心里熨帖,扶着肚子站起来,“阿受,你跟我来。”
藏书阁里搁着她这几个月以来写下的东西,无一不和子民们的衣食住行有关,陶瓷、制盐、矿、煤炭、纸、船舶、榨油、制糖、□□等等,她上辈子学到却来不及教授给自己,给妲己的知识,她记得的都记录在这里了,全部用的布帛和皮毛,堆起来有一座小山这么高。
这些是她手写的原件,给妲己的已经让人誊抄过一份了。
殷受素来聪明颖悟,又敏锐,甘棠并不敢多说,只含含糊糊说是制瓷工艺的图册和文书,给他带回大商邑去,殷受眼下只忧心她的身体,是没心思理会的,“我让人封存起来了,你让唐泽派人来搬回大商邑去。”
外头天冷,又加之是晚间,藏书阁里光线又暗,潮湿阴冷,殷受扶着她,无奈道,“我知道了,这里冷,我们先回去,不急于一时。”
甘棠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头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又沉稳的心跳,蹭了又蹭,“阿受,你这次在棠地待多久?”
殷受避开她的肚子,轻轻把人抱起来,回了寝宫,把人放到床榻上,这才回道,“待到你安全生下孩子,身体无恙为止,你别想赶我回去,我不答应。”
甘棠乐道,“你的大臣们没有意见么?”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商容比干辛甲几个倒是乐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圣女生的王储预示着什么,他们不是不知道。”预示着两地百年之内难起兵戈,西伯昌若率兵来犯,已毫无胜算。
甘棠见他眼里无喜色,自见面后都没多看过她的肚皮一眼,心里发软叹息,“阿受,你不喜欢宝宝么?”
殷受给她除了鞋袜,入手冰凉,拿过旁边放着的暖壶想给她捂着,又觉太烫,便捂热了手,再给她暖和,见她舒服得脚趾头动来动去,索性给她揣怀里了,他身体温热,给她取暖正巧合适,“喜欢。”只见不得她受这样的苦,被这孩子折磨得没有人样了,快快生下来罢。
温温软软的热意自脚底流遍四肢百骸,甘棠眉开眼笑地乐了起来,脚趾头在他怀里抓巴来抓巴去地玩,暖和了也不想放下来,察觉到肚子里的宝宝动了一下,哎了一声,示意殷受坐过来,“阿受,你过来,我肚子凉,你过来给我暖暖。”
殷受用个巾帕包着暖壶,塞到她脚下,用被褥严严实实盖好了,挪到前面。
甘棠面上起了一层薄红,轻咳了一声,解了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来,拉过殷受的大掌放在上面,里头的小宝宝似是能感应到一般,轻轻动了一下,又连续动了两下,甘棠喘了口气,笑道,“阿受,你看,宝宝会动了,它在跟你玩,这是我们的孩子,阿受。”
他和棠梨的孩子在里头。
殷受手轻轻放在上面,心里泛起的异样一层叠过一层,低头在她被撑得紧绷的皮肤上轻轻吻过,哑声道,“我爱你们。”
甘棠心里说了无数声抱歉,微微阖上了眼睑,抬手揪了揪他的头发,温声道,“阿受你得给宝宝起个名字。”
殷受在她旁边躺下来,拉过被褥给她盖好,手轻轻放在上面给她取暖,低声道,“秋时万物庚庚有实,秀实新成,刚硬韧强,若为子,则名武庚,若为女,则为棠秀。”
武庚……
她知道这个名字,武庚是个好孩子,希望这一个也是吧……甘棠覆上小腹,和殷受的叠在一处,点头笑道,“挺好,我都很喜欢。”
殷受身体温暖,甘棠靠着他起了困意,转了个身,向左侧卧着躺下了,殷受挪到了外头,自后头搂住她,低声道,“睡罢。”
甘棠唔了一声,迷迷糊糊的汲取着他的温度,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88章 攻伐
亲情和陪伴总会给人带来无形的力量,再加上她肚子里的宝宝很乖, 初初那三五个月妊娠反应不明显, 这段时间也甚少折腾她,脉象很稳, 再加上妲己成长得很快,制陶的工艺改进反响本来就很好, 工艺纯熟的各类釉陶、青瓷、黑瓷、白瓷、釉下彩一经问世, 棠地便彻底成为天府之国了。
妲己的名字也随圣巫女三个字渐渐为子民们所知, 尤其甘棠怀有身孕后,部分国政交给妲己理所当然, 子民们也慢慢接受妲己是下一任圣女的事实。
妲己确实表现不俗, 先前还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用陶井解决了一些沙土地取水用水困难的问题,这件事搁在一个十岁大的孩童身上, 就显得非同一般,至少妲己不是甘棠的复刻机,她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和魄力。
只是顾及殷受, 妲己搬到别的宫殿去住, 每日只来她这里一次,大部分是报备工作, 偶尔才请教一些政务上的疑难杂症。
殷受是时刻不离的围着她转,大商邑来的政务一波接着一波, 甘棠有时还能在棠宫见到殷商的朝廷重臣,比干商容几人来的熟门熟路, 和乐融融,两日一家亲,倒也是一大奇景了。
棠地商贸繁华,因着水路和陆路通常,交通便利,周边许多的小方国自主修建水道和官道,与棠地连通起来,棠地有质量最好,数量最多,价格最便宜的丝织品、粮种、陶瓷、铁器和青铜礼器,诸如此类都让棠地成为天下最为昌盛繁华的地界,每日客如云来,国库里堆着的粮食越来越多,天下财富汇聚于此。
腊祭一过,外头更热闹了,只临近产期,甘棠行动不便,已经好几个月没出过宫了。
殷受当真在棠地呆了三四月,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甘棠身上了,做饭煲汤,每日变换着花样的把那些对她身体有好处的蔬菜水果肉类做得色香味俱全,给她按摩身体,看她的肚皮吹气一样越来越大,总是比她还担忧,偶尔他得出去接见朝臣,便让唐泽来盯着她。
唐泽大概是想挽回一下殷受身为商王的形象,讲的都是些殷受在战场上如何英明神武,处理起国政来如何杀伐决断,十年来霸占了多少土地,殷商直属控制的京畿区扩出了数倍不止,俯首纳贡的方国有几多,还说好挥师北上攻打东夷云云。
殷受是战神和煞神的代名词,声震天下,甘棠一直知道的。
殷受以前便跟她说过要出兵征伐东夷,倒不是殷受穷兵黩武,是东夷时不时骚扰殷商的地界,边界上的方国常常遭到东夷人的烧杀劫掠,穷的时候掳了人去当俘虏,饿的时候直接把人杀了煮着吃,放着不管肯定不行。
东夷侵扰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年两年。
只东夷滨海,离京畿区离得远,战线拉得长,先前殷商没有这样的实力和国力,征伐东夷的事也就耽搁下来了,殷受想征伐东夷,再正常不过。
东夷比想象中要强大很多,眼下大概仅次于西伯昌,不可小觑。
甘棠听得入了神,小腹坠胀,阵痛得很明显,这几日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只这一次相对来说剧烈许多,甘棠知道这三五天内就会分娩,有分娩的前兆倒也没惊讶,只吩咐了唐泽道,“去把女奚叫来。”
女医都是先前准备好的,甘棠捧着肚子疼出了一身冷汗,唐泽瞧见她的情形,预感到了一些,立马慌乱紧张起来,听吩咐奔出去,大声叫女奚,又跑去通知殷受了。
临近生产,殷受也没走远,远远听见唐泽压不住激动兴奋的叫声,心里一紧,丢下一屋子臣子就往寝宫大步走去了,他走得快极,最后跑了起来,冲到寝宫外头就要进去,被女奚拦住了,“圣女说了不许您进去。”
先前甘棠就跟他说过不许他看,可他实在担心,殷受心里焦急,大步走到窗户面前,朝里面大声道,“棠梨,你还好么?”
不管宝宝有多乖,破壳而出都是个艰辛的过程,甘棠口里咬着毛巾,整个人从水里浸泡出来一般,疼得她觉得自己都已经四分五裂了,晕头晕脑中听见殷受傻帽到家的问话,真是想乐一声,可她现在真是乐的力气都没有了。
甘棠咬牙忍着不出声,一来是怕殷受混不吝冲进来,二来是要省着力气生孩子。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甘棠想尽办法也必定要挨过今晚去,她不能死在生产上,死在殷受面前,让孩子背上一个克母的名声,该安排的事也还没安排周全。
甘棠睁了睁眼,朝女奚抬了抬手指,女奚会意,拿了甘棠口里的巾帕,给她含了口参片,女奚自己生产过,里头四五个女医都是经验老道的医师,甘棠明白自己只需要配合用力便可,只时间过得缓慢,真正的度秒如年,凌迟之苦了。
做母亲是一件伟大的事。
因先前受了甘棠的嘱托,用具热水都是在寝宫里备好的,房门窗门紧闭,殷受在外头什么也看不见,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得他在窗户口站成了一尊石像,若非偶尔能听到她的闷哼声,他心脏都不会跳动了。
自他见到甘棠起的那股自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再不要她受这样的苦,若这一胎是女儿,它日将殷商王室清理一遍,把江山交到比干王叔手里便是,不要儿子了。
甘棠在里头,很清晰的听见了殷受的心里话,咬牙提着神不让自己昏死过去,她若在这时候恍了神,孩子很可能窒息而亡,她是为了他生的孩子,倘若弄巧成拙让他更痛苦,那便是罪过了。
婴孩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甘棠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床榻上,气若游丝。
殷受在外拍了拍窗户,大声问,“棠梨,棠梨!你还好么!”
“母子平安!”女奚扭头大喊了一句,把孩子抱过来,凑近了给甘棠看,喜极而泣,“是个小王子,健康得很。”
女奚懂医,医术虽比不上甘棠和伍云,但是中上乘,只甘棠不放心,张了张唇让她把孩子再抱近些,女奚会意,抱着孩子一点点给她检查了,宝宝在她肚子里吃了苦,但殷受基因强大,孩子很健康,刚出生就睁眼了,大眼睛黑葡萄一样,握着小拳头,粉嫩可爱。
71/81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