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陵对所有人都是一般的心坚如石,可是如今她竟然为了他流泪了。
符宴归一手按在心口,嫉妒犹如蛊虫一点一点啃咬着他的骨骼,钻入血肉,弥漫到心上,但更多的是害怕,怕她因此更恨自己,他不能再承担她更多的恨了,“我本无心杀他,是他一心求死……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一样难逃死劫!”
长陵眼睫缓缓抬起。
不知是她的眼神还是太过冷冽,有那么一瞬间,符宴归好像被蛰了一下。
“你能承认,那就最好不过,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了。”
他看到那滚滚的杀气,终于彻底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言说,都不可能再留住她了。
“好,”符宴归目光骤变,回退两步,翻身上马,目光却落在战车之上,道:“如果越二公子想要带着大公子,还有这么多……有义之士与我同归于尽,黄泉路上,符宴归自不寂寞。”
看长陵脸色一变,符宴归唇角掠勾,“你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是不是想不明白我怎么知道越长盛未死的?”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当年是我传飞鹰书给茅山三侠让他们去救人的……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洛大侠……”
洛周眼中流露诧色,“原来当年的飞鹰书是……”
符宴归紧紧盯着长陵,脸上浮着一种伤重的病态嫣红,但他浑然未觉,急喘道:“我一直在尽力补救,从错杀你的那一刻之后,我竭尽所能的去纠正了,但你还是无动于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回到我身边?难道你真的要逼我,逼我用你的大哥的命让你就范?”
长陵默不作声将长命锁戴上,回身上马,道:“没有人可以逼我就范。”
“你们不过只有三千兵马,我这里远不止三万,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大军赶到,你真的以为你能赢么?”符宴归道:“你身后的这些不是你亲自带出来的将领,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这样的传说,你还能再演绎一次么?”
不等长陵开口,不远的身后骤然传来一个高亢宏亮的声音:“谁说不行!?”
众人纷纷循声回首,伴随着冲锋的号角,一片铁骑黑压压出现在视野中,漫漫如遍野松林,隆隆若沉雷,踏着山河震颤而来——策骑在最前方的将领正是西夏魏少玄!
魏少玄带着一队军士当先而骑,在长陵跟前跳下了马,单膝跪下抱拳,朗声道:“西夏三军总督魏少玄奉家父魏行云之命,特派越家军前来,随二公子并肩作战,接大公子回营!”
长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军?”
魏少玄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坚定道:“越家军!”
骤然之间,牛角号声威震天,放眼望去,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旌旗上的,赫然正是“越”字。
魏少玄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一枚兵符,呈递上前,声音带着一点颤音道:“家父说,泰谷沟一别已有十一年前之久,这枚兵符他也保管了十一年,今日……物归原主!”
长陵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过兵符,兵符刻着一个“越”字。
这枚兵符,当年是她亲手交予魏行云的。
魏少玄再度拜倒,高声道:“恭迎二公子回营!”
“恭迎二公子回营!”
魏少玄身后,一干兵将齐齐跪身拜倒,长陵跳下马,回首望着他们,这眼前的每个人都太过熟悉,每个人都是曾经跟过她一刀一枪拼杀过天下的兄弟!
“二公子……你回来了……”
“二公子……您还记得我么?我是小张啊,啊,不过我已经不小了,您还是那么年轻……”
这些同袍,光看他们身上的铠甲便知道……他们早已不是昔日的小小兵卒,很多人已经身居高位,但在这一瞬,他们聚在当前,跪拜自己的将军,一如当年。
长陵终于难以抑制地眼眶一热。
她亦撩袍跪倒,回拜众越家旧将,这一幕落在所有人眼中,皆是不能置信。
谁都知道魏行云坐拥百万雄狮,在西夏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纵然是从越家麾下出来的,如今也已是时过境迁,为何一听闻越二公子复生,便让亲子亲率大军,心甘情愿地将兵权归还?
明月舟不明白,七叔不明白,符宴归更是不明白。
但是越家军明白。
这天地之间,哪怕世人诸多凉薄,终有人不忘恩义,不折风骨,不愿让自己的热血就此冷却于漫漫岁月。
长陵站起身来,拭去眼角热泪,道:“上马!”
所有旧将闻言,纷纷听令上马,魏少玄策骑在她身侧,望着前方符宴归道:“符相,东夏西夏已有多年未战,不知今日是否要领略一二,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这样的传说,我们二公子是否还能再演绎一次?”
符宴归惊愕的神情逐渐淡下,取而代之的是极为讽刺的笑,“想不到……我终究还是不能把你带回去……”
长陵道:“你走吧。”
符宴归一愣,“你不杀我?”
魏少玄想要劝阻,“二公子……”
长陵微微一抬手,冷静地看着他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符宴归咬了咬牙,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半晌,终于一声令下,高呼退兵。
望着东夏大军渐行渐远,魏少玄不免急道:“二公子,放他走,无异于纵虎归山啊……”
“他时日无多,我杀与不杀,有什么分别?”长陵道:“只是他若今日死了,东夏必陷入无尽战乱,无辜受难的终究是百姓,而少玄你……带来的兵马,并不足以攻城略地吧?”
魏少玄徒然一惊——他没想到长陵光是用听,便知这浩大声势有虚。
长陵回首看着身后这支王者之师,虽看去像是临时凑齐的,但又仿佛是早有筹谋,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不能当着明月舟他们的面相问,只问了魏少玄一句:“你爹派你们前来救援,回去以后,打算如何同西夏皇帝交代?”
魏少玄稍稍靠近长陵,低声道:“二公子无需担心,其实这一切,都是贺侯与家父早有约定,之后的安排……”
“贺侯?”长陵没忍住打断他的话,“你是说,贺瑜么?”
“贺侯没有和二公子提及么?”魏少玄看长陵如此惊诧,“其实贺侯他的身份……”
魏少玄话没说完,看几步外的明月舟不声不响的凑近,不得不把话戛然而止,“其中关节,还待二公子回到西夏再详叙吧。”
这时,忽见前方飞来一骑,马背上有两个人,正冲这儿大声道:“师父——”
正是符宴旸和周沁。
长陵一夹马腹上前,不待相问,便见周沁一抹眼泪,哭道:“师父,小侯爷他……”
*****
江烟浩渺,夕阳洒在水面上,无数个柔和的光晕漂浮当中。
长陵站在龙门江的对岸,极目远眺,看江水金波滚滚,如银河奔流向东。
符宴旸说,他们亲眼见到叶麒是万箭穿心,然则符宴归将长命锁取下之后,并没有把他带回岸上。
如此想来,现在他应该正沉眠于这条水域里,只是不知游走到了何处。
她情不自禁攥住了挂在心尖的长命锁,听江水一浪接一浪拍在岩上,五指越握越紧。
突然,但听“咔嚓”一声,长命锁分开,一块揉成一团的锦帕轻柔地飘落。
清风拂过,一瞥眼间,她看到锦帕上有字。
长陵心头一震,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锦帕,哆嗦着手展开锦帕。
锦帕浸过水,字也有些模糊了,但仍能辨得出书写人一撇一捺提顿起伏,字字周正。
信上曰:
你我此生,劫难千千,非山水万物宽厚以待。
然思之奇,昔年魂断,竟别后亦再邂逅红尘。
人存几载?卿之于我,一眼十年。
相逢至今,足有一年,足过百载。
世事难料,命不由己,诚不我欺。
此去无期,含恨无用,恕我不辞而别。
若得幸安在,千山万水终不能阻你我重遇。
若阴阳殊途,愿卿不拘于一人一心一天地。
我心牵绊于此,便写于此,笔迹潦草,还望莫怪。
盼卿一世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长陵为什么不杀符宴归,除了她告诉魏少玄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是她内心里隐隐还有一丝奢求,万一符宴归说的是真的——万一叶麒真的还在他手中。只是她没有想到,符沁就此赶来道出了经过。她也没有想到叶麒早就留了一封诀别书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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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关于这封诀别书,因为我是提前一天写的,写完后有拜托一个cv大大布兰德帮我录一个,刚好刚才收到demo,就发在喜马拉雅上面,手机里有下载喜马拉雅app的可以直接搜索:“长陵 诀别书” 关键词。
如果实在都找不到的,明天我应该会发在微博上,也可以听,我觉得超赞,真的。
emmm最后就是,这个故事当然不会是be,放心吧。
第一四三章 :西夏
别去金陵时尤是立秋, 不想未到长安, 初雪已至, 沿途处处可见霜色染枝丫。饶是如此,上官道后逐渐车马粼粼,虽比不得东夏来的柳绿桃红, 但人物繁阜, 包罗万象,光是看随处搭起的酒肆茶摊, 路人捧碗闲谈自得其乐之态, 便能嗅出这一二繁盛。
自龙门山兵变后,长陵答应同魏少玄所率的越家军一同去西夏,明月舟眼见拐人无望, 只能口头上邀请了几句“有空来做客”,待过了分水岭后不得不分道扬镳。
此次符相叛变, 东夏基本上是要江山易主的前奏,若是贺家的主事敢于趁乱来个“拨乱反正”,或可与其一争。然则贺瑜已故, 贺松更没有这种魄力,如此贺家的地位尤其尴尬——尴尬归尴尬, 祖辈们打下的基业也不是说捣就能捣的, 偌大的荆楚封地, 东南重镇,纵是自立为王,单凭现在朝廷那些七零八凑的兵马, 也绝非三五七年能动得了的。
原本贺家和符党闹掰,为长久计应当还是要找个靠山来的稳妥,所以这一路上魏少玄几番热络言辞,是存了招揽之意,但七叔和陶风皆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待送了长陵离开豫州后,就直接领着贺家兵马回江陵郡同贺老太爷复命。
这种事,长陵不去掺和,魏少玄也不至胆儿肥的敢唤二公子去说项,何况从离开龙门江后,这路上除了问候越大公子外,几乎也没怎么见她说过话。
按理说,长盛脉象顺畅,气血充盈,腑脏无病变之兆,恢复得算好,却始终未醒。
这就不免让人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当初迦叶提过人一旦长久的陷入昏迷中,于脑损伤极大,纵是治好了躯体,若是始终无法恢复意识,便如活死人一般。
但这只是揣测,如何确诊、可否救治还需得由懂行的大夫来,七叔临别前答应过会派人去寻纪北阑,魏少玄也表示长安也有冠绝天下的名医,事已至此,长陵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且走且看。
她短短时日,先得群雄拥护、再是沈曜不战自亡、寻到兄长之后魏少玄亲率越家军前来以示投诚,这局势变化于她而言本是柳暗花明,她却觉得前路前所未有的迷茫。
以前年少时,她只觉得中原辽阔无垠,待成就兄长的霸业,定要好好游历,看尽天下奇人异事,吃足风味美酒佳肴;后来她到了金陵城,看着那些身居高位的仇人呼风唤雨、猖狂无道,便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扳倒他们,无所畏惧也无所谓后路。
但现在,好像五湖四海皆可任她行,可又不知该往何处而行。
*****
去西夏这一路上,同行者除了迦叶、迦谷外,还有个比糖人还黏的周沁。符二不在,这小徒弟大抵是担心师父痛失挚爱容易想不开,总是变着法的跟着她转,最初几日,长陵基本在神游太虚,倒也不觉得什么,近来愈发能感到她的聒噪,只是吃一顿饭的功夫就问了三次要不要关窗,长陵终于不堪忍受道:“小沁,你要是觉得冷,可以自己关,无需问我。”
周沁巴眨着眼有些发愣,“师父,这句可是你这一路上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看长陵脸色不对,忙比划了一下窗外,“主要是你都没发觉外头那么多眼睛盯着……”
长陵略感疑惑,走到窗边往外一瞥,骤听一阵齐声惊呼,但见对楼走廊、隔壁间阳台、以及楼下街摊都堵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来看传闻中死而复生的战神越二公子的。
“天呐,那就是越二公子么?”
“听说越二公子本是个美人,我呸,这哪里是美人,简直就是个仙女!”
“难怪时隔这么久,天下群雄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我听说这次东夏兵乱,贺家的侯爷就是为了……”
长陵直接关窗,背对着饭桌道:“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关窗。”
闲人爱嚼舌根,无关喜恶,待魏少玄把这些无聊散客遣走之后,一行人马继续前行,夜幕降临时方入长安城。
长安的夜依旧是灯火通明,市列珠玑,周沁趴在马车窗边,一双眼根本看不过来,而长陵却根本无心去看。
若只是为了给长盛治病,江陵郡也非不可,她之所以舍近求远,除了想要亲口向魏行云致谢之外,尤是为了那句魏少玄透露过的身世。
他说,叶麒是西夏当朝皇帝元珏的亲生儿子。
*****
长安入夜分外冰冷。
但将军府却无甚寒意,几人刚踏入院子,都能感觉到卧厢内拂来的暖风。
这一进院落五间房,留给长盛的正房另有耳房,迦叶和迦谷担心府中外人照料不周,分住两侧;长陵与周沁则在对屋,院落不大,都无需推开门窗,对门境况一听便知。
比起这一分不言而喻的妥帖,早已等候在屋内的几名太医更让长陵感到惊诧,虽然他们诊过脉后差点没因各自不同的意见打起来,好在达成一致的一点是对长盛的苏醒都抱有希望——倘若一个人当真没有自我意志,是很难恢复到这个地步的。
太医们前脚离开,魏行云后脚匆匆赶回府邸。
他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身躯凛凛,走路带风,虽说两鬓间的白发暴露了他的年纪,但看他几句举手投足凛然生威,显然是独当一面惯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耿直的副将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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