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也不能带着我一起去么?”少女扒在马车车窗上问,小手伸进去握了坐在马车里那男人的手不肯放,“你说等我长大就可以出去看看,我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父亲。”
马车夫有些为难,频频回头,怕再晚些耽误了行程,奈何主人没有发话,只得耐心地等着。
她继承了母亲的漂亮的金发,美貌却是远远胜过母亲,笑的时候碧汪汪的眸弯着,光彩如同天幕将亮时最开始闪烁的晨星。
车里褐发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在贝茜脸上亲了一口,自然很不舍,但再不舍,也要同以往一般温声劝她回去:“我很快就回来,好吗?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颗明珠,颜色蔚蓝得像大海一样。”
贝茜宁可不要珠子也想让父亲在自己身边多待些时间,然而即便不要珠子,父亲不过再温柔地亲亲她,就抽走了那只大手,让女仆带着她回家里去,自己踏上奔波的旅程。
他自然不知道这一离开就要永远失去最宝贝的女儿了。
贝茜一个人在家里闷着很无聊,倒不是没有得到应允出去玩,城镇很小,能逛的地方也很有限,并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吸引人。
直到某天城镇里来了一批遥远地方的商人,带着很多新奇货物,暂时在这里歇脚。
很多人赶去买东西看个热闹,消息传开,贝茜自然也知道了这么回事。
“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贝茜。”彼时交好的一个姑娘兴冲冲跑到她家里来约,“晚上还有一场,再过两天他们就要出发离开,要趁早呀!”
她跑到家里来的时候,贝茜正在花园里晒太阳。
她的花园四季都开花,正是春天里最好的时候,一树沉甸甸的粉的白的香雪,抖落下来打个滚,金发上就沾了许多香香的花瓣,浑身都散发着香气。
她曾经很喜欢阳光,金灿灿的一层薄薄洒落在大地上,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能生长出希望。
这个年纪本来就很好玩,有人邀着一起出去看看贝茜自然答应,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换衣服。
夜市很热闹。因着有了外头来的一群商人,街道里更是月上云丛也熙熙攘攘,小酒馆里的酒悄悄提了价钱。
贝茜身后跟着家里的胖女仆,她同好友走得很快,像滑滑的小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时还要回头去拉一拉女仆,叫她不要跟丢了自己。
异域商人贩卖的东西里有一些是已经在父亲手中见过了的,并不能吸引她,所幸还有很多造型奇特的首饰与用具,号称效果等同迷情剂的香水和丝绸尤其受欢迎,居然还有珍奇异兽——巴掌大的小狗,装在笼子里小小的一团,可惜要价太高,即便顾客有心,听到价钱也只能遗憾地再看几眼就转身去了别处。
贝茜很喜欢那只小狗,白白的蜷在笼子角落,呼吸时小身子一动一动,偶尔转过头来看她,小黑眼珠亮得很,很精神的样子。她手里的钱要买下它来也完全足够,正趴在笼子边看,还想伸了手指去逗一逗,却突然眼前一晃,视线里倏然跳进一团簇着的花瓣,再抬眼时只见长小胡须的商贩手里拿着花递过来,他看她不接,手又伸得长了一点:“不喜欢吗?”
他怪怪的口音惹得她有些想笑,想一想,慢慢地伸出小手去,将那枝娇艳欲滴的花拿了过来。花枝上的刺被细心地削掉了,免得扎到她的手指。
这个陌生人倒是友好又细心。
“谢谢你。我想要……”贝茜刚开口想要下那只小狗,衣袖却是给轻轻地一拉,一同来的那个姑娘一面带她往外走一面道:“贝茜,帮我看看哪个发饰适合我?”
她来不及说等一等,只能匆匆看那笼子一眼,暂且跟着出去,待好友买完再赶回来。
其他摊子上的东西也确实都很好看,奈何贝茜心心念念着想要小狗,心思完全不在旁的东西上,替好友挑完等她结账的时候都还不住回头去看原来那个摊子。
再回过头去时,却隔着人发现笼子好似一动,紧接着便确认了不是幻觉——那被关起来的一小团动作飞快,一下子便从不知为何打开了的笼子门里钻出去,呲溜一下便撒开了小短腿跑。
她轻轻“啊”一声的时候商贩已有觉察,跟在后头追出去,一人一狗随后钻进了一条窄巷里。周围人声攘攘,并没其他人发现少了一个商贩。
贝茜回到摊子上去等,但等待许久也不见商贩带着狗回来,人也干脆完全不见了踪影。
“我们回去吧?”女仆在身后道。
贝茜不想。这样久没回来,她疑心他是出了什么事,低头望望手里那枝花,便往身后去央了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起进小巷里看看。
几个人慢慢走进小巷。
前半截靠近街市并不觉得如何,待走到后头,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光线越发暗下来,才感到有些阴森。
贝茜的手给女仆攥在了手心里,热热的,倒不是非常害怕,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拐过转角时骤然得到了证实。
她的手突然一下被女仆捏得很紧,咚咚咚响着的像是鼓声,后来才发现是停了一瞬之后加快的心跳,快得想要破开胸脯冲出去一般。
没有人说话。暗巷里安静得除了心跳与呼吸声,便只剩下一种极其惊悚的细微吞咽的声音。
眼前的一幕要成为许多人的噩梦,也成了贝茜的噩梦。
小狗脏兮兮地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断了气。而追过来的那个商贩,此时正双目圆睁地往上仰着脸,张大嘴巴无声喘息如同濒死的鱼。
而他身侧有个黑影,正埋头如饥似渴地大口饮着从商贩被咬开的喉管中流淌出来的血液。
地上已滴落了许多的血。因光线昏暗,成了一个个湿漉漉的黑斑。
有人过来,那黑影便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猩红可怖,瞟过来数了数人头,贪婪眯起,伸舌舔了舔嘴唇。
吸血鬼。
这种通常在恐怖故事里扮演主角的生物,此刻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出现在了贝茜眼前。
尖叫声首先从好友的口中发出来,叫到一半便赶紧捂住嘴巴,浑身都打着颤。
一同来的那个男人虽然也极度害怕,竟还想得到让女人先走,胖女仆拼命拉拽着贝茜,将她的手捏得很疼很疼——很久以后的梦里,也能很神奇地清晰记得这时候的疼痛感。
贝茜给拉着跑了几步,又听得一声尖叫,好友已经是被追上来的吸血鬼揪住了裙子。
眼看着那獠牙眨眼间便要扎进她脖颈里,还没等她再度挣扎,吸血鬼自己却先一颤,抬头往贝茜来时路上望着,须臾,竟缓缓松开手,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几步。
倘若是日后的贝茜,从动作里便能看出他在害怕什么。
但那时她只是又惊又怕地一把将好友拉到身侧,虽白着小脸,到底没有叫出来,还敢顺着那吸血鬼的视线回过头去,看是什么令得他放弃到了嘴边的新鲜血液。
出乎意料的是,站在身后的竟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
那张脸令月光也黯然失色,竟还有一头流银的发,冷冷的目光轻轻扫来,扫过那吸血鬼的脸,令得那吸血鬼再一抖擞,顿生轻蔑,最后却放在了贝茜的小脸上。
贝茜也是一抖,马上移开视线。
那个人除了一张好皮囊外手无寸铁,却随即开了口,冷冷道:“真难看。”
眼锋一挑,却不知冲谁:“还不走?”
女仆最先反应过来,拽着贝茜便往外逃,连带着剩下的两个人脚步飞快,生怕晚走一步就没了性命。
脚步最缓慢的就是那个银发男人。
他悄无声息走出巷口的时候,贝茜已经快淹没进人群里。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正与他四目相对。
突然心悸得很厉害,胸腔闷闷的,好似连呼吸也呼吸不过来,要开口叫人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声,明明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张口就能连同满心的恨意一同喊出来。
希里兰德。
贝茜倏然睁眼。
一只手伸过来要碰她,她还有些恍惚,下意识说声“不要”,飞快坐起身往床里面缩了缩,小脸上分明惊魂未定,似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拔足。
“做噩梦了么?”安娜贝尔柔声问。
听见是她的声音,那有些恍惚的碧眸才回了神,贝茜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去,往后靠坐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旁人不知底细,只道她刚醒来时那一脸吓坏了的表情真是有些小动物一样惹人怜的。
穿蓝色常服的内务官再伸手来碰碰贝茜脸颊时,她就没有再躲,任那还带着伤口的手背俘获软滑的小脸,确认没有发热之后收回去。
她现在这样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发烧了。
小人儿不出声地坐了一会儿,精神又恢复大半,才从爬到床边,往门口看了一眼,小声地道:“我想喝水。”
赫恩不在。
她记得睡着之前他还陪着在床上,如今醒了也没看见他,大概又有事情要忙。
本来即便他不忙也不必一定要在西塔楼待着,只是自贝茜来了之后就这样,渐渐地就有些让她养成习惯,醒来之后总要往门口看看。
安娜贝尔递来水晶杯,杯中透明洁净的水在烛光下漾开一圈一圈小小的波澜,荡漾时还带着光。
贝茜低下头去喝了一大口,含在嘴巴里慢慢地咽下去。
水滋润了咽喉,顺带将那股莫名的焦灼与不安暂时压了下去。
她这回将水喝了小半杯,才交回到安娜贝尔手上,摇头道:“我不要了。”
说着转过脸去,看了看窗外的天。
已不是白日那般阴沉沉的天色,睡一觉醒来倒泛着很亮的黑,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有星星。
是夜晚。
第二次看见希里兰德,也在一个夜晚,确切地来说是在遇见那恐怖吸血鬼的第二天夜里,从此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
碰见吸血鬼贝茜很害怕,一整天都没有出门,窝在房间里裹着被子,胃口也不大好。
她倒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吓得哭起来,只是很希望父亲在身边,倘若抱抱她,多少能减缓心头的恐惧。
但身旁没有人。
天渐渐黑下来,胖女仆开门劝她下去吃点东西,给她摇头拒绝,只得又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贝茜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翻自己的小盒子,里面有父亲外出时寄回来的信和小礼物,展开来一张一张地看,大概有些抚慰心灵的作用,小脸渐渐平静,褪了些惧色。
精神松懈下来,再晚一些,她开始犯困,收好盒子想睡觉,听得窗边响动,看见窗户没有关好,但记得窗户之前一直是密闭着的,有些犹豫,探着头盯了那扇窗许久,最终还是滑下床去,想要关一关,否则夜里风吹动了吵闹也睡不了安稳觉。
关窗子时平安无事,怕就怕在掩窗户那一下,贝茜不经意往窗上望了一眼,身子霎时便僵住不敢动,心肝又加速跳起来,小手抓得紧紧。
那烛光映照在窗子上,分明还映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简直是恐怖故事的开头,在她经历过昨天惊心的一幕之后尤其吓人。
贝茜还背向站着,紧盯那身影,辨认是否昨夜那个吸血鬼的轮廓。
那人表现出点儿耐心,见她不动,就在原地等她转身。
可还是春季,小人儿却似冻在了那里,无声僵持中他耐性耗尽,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贝茜熬不住,小脸雪白地回过身去,随即却很惊诧地微微启开了唇,脱口而出:“是你!”
眼前站着的赫然是帮助她逃离了吸血鬼魔爪的银发男人,穿一件镶嵌了银扣的黑袍,长得很高,走前来影子能完全笼罩她。
他闻言挑了挑眉,莫名地表现出几分愉悦。
这样的笑意出现在他唇角自然很动人,然而即便这个男人再漂亮,入夜时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房间里,还是很令人害怕,完全生不出欣赏之心。
贝茜相当警惕,悄悄往后面挪了挪。春天很暖和,她穿的睡裙并不厚,裙摆下露着白白的小腿。
任谁也知道不能这么给一个男人盯着看,她抱着手臂,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不管你怎么进来的……请你现在从我的房间出去,否则我要叫人了。”
他闻言嗤笑了一声,自然笑她的威胁,那紧盯着她脸的灰瞳缓缓下移,在纤细白皙的颈上打转。
倘若贝茜知道这是吸血鬼在渴望她的血,必定夺路而逃,但即便此时她想,也已经没有了机会。
希里兰德动作得太快,离她话音将将落下也不过瞬息的时间,几乎还没看清便到了身后,她本来离墙没有多远,挤进来一个人,贴得太近,很方便地就禁锢了她,凉凉的呼吸喷在颈上,惊得她一缩,但獠牙入肉的痛感下一秒便透过皮肤传来,随即就闻见血的味道。
是她的血。
他咬得并不深,淌出了颤悠悠的血珠便收了力,伸舌撩一下,那已经泛起猩红的眸难以自抑地眯了眯,将怀中颤抖的小人儿搂得紧些,低声道:“是这个味道。”
贝茜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也是吸血鬼,脑中一片空白,脖上的疼终于刺激了求生本能,令得她开始挣扎,但箍着她的手臂根本铁一般,怎么也挣不开去。
她开口要叫,他却似早料到会有这么一个举动,大手先抬起来捂了她的嘴,唇碰一碰她嫩嫩的颊,道:“别害怕,伊丽莎白。我会给你最好的。”
贝茜无暇探究他怎么知道的自己的名字,命悬一线的窒息感卡在喉头,还没等喘一口气,便觉一阵眩晕,好似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整个人闭了目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是在一座软红的棺里,希里兰德对她进行了初拥。
在经历一番夹杂着血族初拥的极度快感的痛苦之后贝茜恢复清醒,伸手摸一摸,肌肤已然失去了温度,一张口,触在手指的牙尖锐得令人胆寒。
再回不去了。
想来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就天翻地覆地将她整个人生都改写成一出可笑的荒诞剧。
甚至没人问过她的意见,自始至终,希里兰德也没告诉过她为什么将她变成血族,后来想一想,除了为她的血,也没有别的理由。
他才荒谬。
贝茜觉得脸上有冷意,抬手抚了一下,不是眼泪,是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
方才为了透气便下床打开窗户,不想看着雪停了,夜空也晴朗起来,风却很大,吹得面皮绷紧,眼眶也有些干涩。
入夜才没多久,城堡里还很热闹,敞着窗子,依稀能够听见从塔楼其他地方传来的男仆女仆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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