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除了观众还是一如既往为下一位选手加油打气外,其余几人都是蒙逼状态。
杨东是完全在状况外,扛着师弟的滑雪板,拿着师弟的滑雪杖,一头雾水。
孙健平则是匪夷所思地看看这匹“千里马”,又看看笑容逐渐扭曲的老徒弟,嘴角慢慢抖了起来。
田鹏的嘴张成了O字型,几秒钟后终于回过神来,一巴掌拍上程亦川的脑门儿,暴喝一声:“干什么呢你!”
程亦川被猛地一敲,头晕眼花地直起腰来,也愣住了:“签,签名啊……”
那只被写上“程亦川”三字的手颤了颤,不紧不慢缩了回去。手的主人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挑挑眉,冲程亦川说:“谢谢你啊。”
程亦川下意识地咧嘴笑:“不客气——”
话音未落,被田鹏又一记暴击拍在脑门儿上,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田鹏拧着他的耳朵,指指宋诗意:“你小子够膨胀啊!第一次见面就要给世界亚军签名?”
世,世界亚军?
程亦川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黑眼珠里满是震惊。
“谁?她?”他指着宋诗意,不可置信重复了一遍,“世界亚军?”
宋诗意真想仰天长叹,如今退役两年的她就要重头来过,还不知道有没有平均水平呢,世界亚军这四个字,当真是丢人现眼了。
她摆摆手,就差没捂住脸了,尴尬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提当年勇……”
边说边往人群后方走,“我去个洗手间。”
深藏功与名,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一边走,一边隐隐听见后方传来少年人的声音,“我哪知道她是世锦赛亚军啊……”
咕哝里带着点不服输的意味,有点懊恼,又很快不可一世起来。
“世界亚军又怎么样?我可是要当冠军的人——嗷!”
又是一声惨叫,想必是田鹏的重击又到后脑勺了。
宋诗意原本还有点小小的失意,此刻终于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第3章 第三个吻
程亦川果不其然拿了第一。
颁奖台就设在离终点不远处的雪地上,三名青年运动员在欢呼声里站了上去。
年轻的男生站在最高处,冲着摄像机笑得灿烂极了。无数闪光灯、摄影机正对着他,而他的眼眸澄澈明亮,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闪动着喜悦的光。
这条路从来都是如此,败者黯然离场,胜者为王,一路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孙健平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徒弟:“哎,你看他怎么样?”
宋诗意唇边带笑,淡淡地说了句:“挺好。”
“挺好?就这俩字儿?”孙健平咂咂嘴,不太满意。
这时候,老实人杨东从远处跑来,按照田鹏的吩咐买了几瓶矿泉水,诚惶诚恐递给孙健平师徒二人,“孙教练,您喝水。宋师姐,您喝水。”
他听田鹏说了这两人的身份,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敢在一旁多待,送完水就去找不远处的田鹏和程亦川。
宋诗意笑了:“都是师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是挺大。程亦川很有天分,这个杨东就一般般了。”孙健平很直接。
“我说的不止天赋,还有性格。”宋诗意背对那热闹的聚光灯,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凉意入喉,叫人头脑清醒。她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平静地说,“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有天赋是好事情,但过早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不利于之后的路。这个程亦川资质很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他就得意成这——”
话没说完,被孙健平一把攥住了胳膊。
宋诗意一扭头,就看见一脸尴尬的孙健平,一阵不好的预感爬上脊背。她再往后看,果不其然,她口中那个“太过张扬的孩子”此刻正捧着奖杯,眯着眼睛站在几步开外。
先前还总是笑得灿烂的嘴角这会儿有点往下撇,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眼睛里明明白白传达着:没想到你是这种背后给小鞋穿的人。
宋诗意顿了顿,也不好解释,只能弯起嘴角替自己解围:“恭喜你啊,咳,奖杯真亮!”
程亦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有什么好恭喜的?”
宋诗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这程亦川还真是个孩子,连场面话都不肯说一下,非叫人下不来台。
最后还是孙健平打圆场:“走,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顿好的。”他拍拍程亦川的肩,“我替你们田教练犒劳犒劳你——”说到这,又忽然记起杨东的存在,赶忙把人也拉过来,“犒劳犒劳你们俩,今天都辛苦了!”
这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田鹏和孙健平,前者带出了第一个青年锦标赛冠军,后者收获了一根好苗子。忧的是杨东和宋诗意,一个赛场失意,还得看着光芒万丈的冠军师弟,一个极力避免和程亦川视线相对,偏那小子老往她这瞄,表情极其不友善。
当着杨东的面,两位教练自然是不会明着讨论程亦川去国家队的事情,也就闲话家常罢了。
这种闲话家常令宋诗意吃得没滋没味,不仅要无视程亦川的频频侧目,还要强颜欢笑地接受田鹏时不时cue她一下。
好不容易夹了只大闸蟹,吃得满手油时——
热情洋溢的田鹏:“你们可要跟你们宋师姐多多学习啊,人家十九岁可就代表国家队去参加世锦赛了!”
目光唰唰而来,她赶紧扔掉蟹壳:“哪里哪里,田教练太客气了。”
三文鱼刺参刚送入口,妈的,芥末蘸多了,激得她双眼一热,涕泪滚滚——
田鹏又来了:“大家举杯,敬一敬你们宋师姐。人家二十一岁就在温哥华拿了世锦赛亚军,为国争光,你们将来也要向她看齐啊!”
宋诗意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热泪地跟大家碰个杯,脸红脖子粗的。
田鹏:“看看人家多谦虚!都拿过世界亚军了,一提起来还这么面皮儿薄,哪里像你这家伙,参加个小小赛事就飘飘然了!”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往程亦川肩上一拍。
程亦川的目光又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在这位“谦虚的”师姐身上。
宋诗意:“……”
这位朋友,你误会了!我这脸红脖子粗并非谦虚,实在是芥末……太辣了!
好不容易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宋诗意身心俱惫。
秉承队里多年来的节约美德,孙健平和田鹏挤一屋去了,程亦川和杨东住一间房,于是宋诗意一个人单开了一间。男人们都住在五楼,她一个人在七楼。
临走前,她偷偷抓住孙健平的衣袖:“住宿给报吧?”
孙健平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多少年了,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到底给不给报?”她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问。
“报,报报报。快松手,别丢我人了!”
宋诗意手一松,笑嘻嘻走了。
悲伤的是,晚饭吃得如坐针毡,肚里压根没进多少东西,到了夜里九点就响起了奏鸣曲。运动员出身的人本身食量就大,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宋诗意只得打电话问前台是否提供食物,一口寒碜的英语真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前台服务生耐着性子说了三遍,她才听懂。
There’re some Japanese restaurants nearby。
中间有个俩词儿她没听懂,但附近有餐馆,这还是能明白的。
宋诗意换上了厚厚的蓝色及膝棉服,出门觅食,谁知道电梯停在了五楼。她一抬头,发现缓缓开阖的电梯外站了个人。
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身姿修长、越发白皙,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落在她面上,一顿。
“……”
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轻男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点敬意地叫了声:“宋师姐。”
然后走了进来,懒洋洋站她旁边。
宋诗意微微一笑,仿佛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友好地问他:“大晚上的,去哪啊?”
“吃宵夜。”程亦川答得简短,眯着眼好像还在生气,又掀掀嘴皮子,“师姐去哪?”
“一样,吃宵夜。”
“哦。”他目不斜视,压根不打算往下接话。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瞧他,眼神里如今还满是控诉。宋诗意觉得好笑,也不说话了。
电梯里沉寂下去,直到叮的一声,抵达一楼大厅。
出于礼貌,她抬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不要。”程亦川言简意赅拒绝了她还没说完的邀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长腿一迈,朝外走去,孩子气地扔下一句,“我可没资格和世界亚军一起吃宵夜。”
宋诗意:“……”
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走出酒店,已经看不见程亦川的身影。
路口转个弯,前台所说的几家餐馆近在眼前。
长野县的风光极好,没有东京的繁华与现代化,却极具日本风情。路边的小店是古典而明朗的日式建筑,穿和服的姑娘站在门口,礼貌地说着句耳熟能详的日语,大概是欢迎一类的话。
远处的山浮在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下,小小的城是明亮秀丽的姑娘,在静谧的夜色里泛着温柔的笑意。
宋诗意不通日语,但好在每块招牌上总有那么几个关键字是中日共用的。
她停在某家拉面店门口,掀开门口的深蓝色布帘,感谢老祖宗发明的汉字影响深远、传播广泛,一个“面”字真是拯救了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文盲。
窘境出现在点菜时。
店内空间小,大晚上人也不多,零零星星三两人。和日剧里出现过的拉面店一样,客人围坐在环形木桌上,老师傅在中间做面条。
宋诗意艰难地拾起属于半文盲的垃圾英语:“I want some noodles.”
师傅指指墙上的一串日文,回以一句能与她的口音媲美的日式英语:“What kind of noodles?”
“……”
看不懂。
豚骨拉面怎么说?菌汤乌冬面怎么说?随便来一碗怎么说?
她一脸尴尬地挣扎着,一字一顿往外蹦:“Whatever give me some noodles.”
随便给我点面。纯粹的中式英语,能气死李阳,震惊俞敏洪。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笑。
宋诗意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掀起门帘走进来的年轻男生,一身黑色大衣肃杀冷冽,面上却如沐春风,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猪豚骨拉面,鸡排拉面,海白菜拉面,辣味拉面……要哪个?”
“第一个。”
程亦川无比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对师傅说了句英语。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豚骨拉面摆在了桌上。两人都饿了,埋头苦吃起来。
宋诗意边吃边问:“你会日语?”
“二外学了点。”
“二外?你是学外语的?”
“英语。”
宋诗意迟疑片刻,“本科生?”
“不然呢?”
她笑起来,由衷地说:“挺厉害的,运动员里多半是年纪轻轻就开始练体育,念过大学的不算多。要念也是念体校,文化方面就……”
这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就很多了。至少程亦川看她一眼,明白了她的学历不会太高。
到底是孩子心性,程亦川没忍住刺了她一句:“运动员要那么高的文化做什么?拿个世界亚军就够风光了。”
宋诗意哑然失笑:“你小子挺记仇啊!”
程亦川斜眼看她:“谁让你在孙教练面前说我坏话?”
“怎么,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废话。哪个省队的不在意国家队教练的看法?你见过不想进国家队的运动员?”
宋诗意笑了:“我那是说坏话吗?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那我也没有得意忘形啊,只是拿了冠军,适当表示一下喜悦。”程亦川气鼓鼓反驳她,“我不信当年你不是从低端局开始比的,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宠辱不惊平常心了。”
宋诗意喝了口热腾腾的汤,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青葱,顿了顿。
“就是因为得意忘形过,才不希望有天赋的年轻人步了我的后尘。”
程亦川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诗意笑起来,侧头看着男孩子疑惑的双眼,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尚且带着难以掩饰的稚气,眉目如画,雅致如早春枝头新绿初绽。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
“当真是个孩子。”她由衷地感叹。
程亦川立马不高兴了,眼睛都瞪圆了,不满道:“你确定是我年纪小,不是你太老?”
宋诗意想也没想,手指一曲,敲在他脑门儿上:“没礼貌,对着师姐没大没小。田教练没教过你吗?做咱们这行的,尊敬前辈很重要!”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捧着脑门儿,“咱俩这是第一天见面吧?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叫声师姐也不过是尊称罢了,又不是师出一门,你这还真把自己当长辈,动起手来了?”
因为怒气,他的双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嘴边还有白雾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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