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挂电话,从衣柜里拿出外套,攥在手里就往外走,怒气冲冲地说:“中午在食堂没看见你,问郝佳,她说你不在宿舍。我一想就不对劲,明早就要回北京的人,这个点出门干什么?呵呵,果然叫我猜着了!”
“……”宋诗意哭笑不得。
“几点的飞机?”手机那头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喘。
很显然,他想往机场赶。
“干什么?哎哎,程亦川,你别来啊,千万别来!”宋诗意赶紧打消他的念头,“你就是来了也赶不及,我一会儿就过安检了,你只能白跑一趟。”
那头的脚步声停下了。
他没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低声笑着安慰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别送我,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习惯一个人了。煽情的场面……想想就行了。”
程亦川咬牙切齿:“我好歹是你债主,冤有头债有主,临走之前你至少该给我一个交代。”
宋诗意失笑:“好,那我就好好交代一下。欠你的镯子,我会用工资来还,麻烦这位债主通融通融,多给我几个月时间。”
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轻快,带着玩笑的意味。
程亦川站在宿舍门口,林荫道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凛冬带走了绿荫,带走了生机,也带走了那个笑起来时仿佛天都快放晴的人。
冬日一片颓然之景,他早该注意到的,却在此刻才倍感无力。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而外套还捏在手里,未曾穿上。
宋诗意顿了顿,说:“回北京之后,我会好好生活。没了赛场,宋诗意还是宋诗意,毕竟是箭厂胡同排的上号的恶霸——”
说到这,她笑了笑,“忘了我怎么收拾卢金元的吗?”
素来跟她针尖对麦芒的小师弟一声不吭,在手机那头静静地听着,除了北方肆意而萧瑟的风声,偶尔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此刻听起来颇有点沉郁顿挫的伤感。
本以为避开了大家的相送便能避开离愁,结果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这一通电话勾起了酸楚。
宋诗意抬眼看去,这座机场并不大,也不属于她的家乡,可从十九岁那年起,她来了无数次,或拎着行李箱兴奋不已地奔赴国家集训队基地,或在假期欣然踏上归家之路。她从这里起航,也从这里归去。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也许会是一个诀别。
今后即将告别哈尔滨,告别基地,也告别了那总在云端若隐若现的苍茫雪山。
她握着手机,带了点鼻音,但始终含笑,对那头的人说:“程亦川,有空来北京吧,师姐带你走街串巷,吃炸咯吱、炸灌肠,去后海的酒吧坐坐,也逛逛故宫、颐和园。”
那头的人呼吸愈加沉重,低低地问了句:“是因为你欠我钱,所以讨好债主吗?”
宋诗意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眼眶里尚有些许热泪,面上却云开雾散,“放心吧,就算债务还清了,也一样好好招待你。”
“说话算数吗?”
“算。”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容明朗,声音轻快,“说到做到。”
程亦川顿了顿,点头:“好,那你等着我。”
他转身往宿舍走,从日光下回到阴暗的楼道里,一字一顿说:“宋诗意,我会来找你的。”
那是一句承诺,虽然听的人并未上心,但说的人却异常笃定。
他会去找她的,带着一个东山再起、重头来过的机会。
*
回北京后,宋诗意待业了半个月。
二姨那边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职位,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文员,打打字、整理整理文件。
“工作还是很清闲的啦,偶尔替你姨父跑跑腿,端杯茶送个水。”二姨在电话里如是说,“还有,开会的时候做做记录,有合作方来访的时候带带路,陪一下,基本上就是这些。”
宋诗意说好,要了半个月左右的准备时间。
钟淑仪问:“这还需要什么准备?”
宋诗意说:“平复一下心情,准备好精神面貌迎接新的人生啊。”
对于老一辈的来说,早一天工作就早一天赚钱,无所事事闲在家里是没什么出息的。但女儿退役归来,已足够令她逞心如意,钟淑仪随她去了。
这半个月里,宋诗意被陆小双拉着去做了一次头发,马尾还是那个马尾,但颜色成了浅浅的棕,小尾巴蓬松卷曲,多了一丝俏皮。
十二月是年终促销折扣季,陆小双又带她去商场大采购,收获了一堆她从前都没怎么用过的化妆品。
“这是砍刀眉笔,适合你这种初级玩家,注意啊,轻轻描几下就成,别弄成蜡笔小新了。”
“口红的话,先来两支凑合用,橘色系显精神,大红色适合职场白骨精。”
“OL套装裙也来两身,上班得穿。”
她把宋诗意推进更衣室,再一抬头,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操,平常穿运动服的时候,看不出身材这么魔鬼啊!”
宋诗意不自在地摸摸包臀裙:“……有宽松点的吗?”
再拉了拉刚好合身的衬衣,“大一码的可能更好。”
陆小双笑得花枝乱颤。
寻了个夜里,她们去后海的酒吧喝了一场,陆小双陪她吹了两瓶,上台拿起了话筒:“下面这首歌,送给我最爱的姑娘。”
那是陆小双的乐队,上回送她们去机场的小哥咧嘴笑着,坐在架子鼓后,显然已经从司机转正。
贝斯手一头爆炸卷毛,吉他手穿得花里胡哨。
键盘手是个姑娘,脖子上有青色纹身,耳朵上带着超大的夸张金属环。
光怪陆离的夜,灯红酒绿的地方,可人们正因如此,反而肆无忌惮挥霍着青春,享受着人生。
陆小双一头利落短发,在空中帅气一甩,而她画着早已不流行的烟熏妆,一身黑色的蓬蓬裙,上衣是单薄的机车装。
那落后的朋克风从零几年开始流行,如今早已落伍。
可陆小双看似前卫浪荡,内心却最为执拗,恨一个人就刻骨铭心,爱上什么便长长久久。
她挥舞着双手,尖叫两声,眼睛一眨,对着宋诗意比了个心。
All alone as you look through the door
Nothing left to see
If it hurts and you can take no more
Lay it all onme
那是一首英文歌,她唱当你望向门外,这世界除了孤独所剩无几。
她说如果伤痛多到你无力承受,让我为你担下所有。
不必将心紧锁,我不会让你难过。若你对未来感到不安恐惧,亲爱的,让我来告诉你。
Let my love in,let my love in
Lay your heart on me
陆小双无疑是所有人的关注点,可她没有看别人,率性洒脱地唱着,眼睛却只看着宋诗意。她画着夸张的妆容,穿着标新立异的服装,却既不烟视媚行,也不风尘俗气。
她反反复复望着挚友,唱着那句lay your heart on me。
一曲终了,她扔下话筒,在尖叫声与欢呼声里走向宋诗意,喝光了一瓶酒。
她举起那空空的酒瓶,高喊:“为庆祝宋诗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今晚的酒,我请大家喝!”
气氛抵达最高点,喧嚣与热闹充斥了整间酒吧,鼓点声与音乐震耳欲聋,酒精带来了巨大的欢腾,令人心醉神迷,又令人激动狂喜。
宋诗意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出门时,已是凌晨。
曲终人散,后海忽然安静得可怕,她和陆小双勾肩搭背,拎着空荡荡的酒瓶子走在冷风里。灯火照在结冰的湖面,远处的楼,近处的灌木,天上的星星,地下的蝼蚁。
她低声呢喃着:“Lay your heart on me。”
凭她这烂得要命的英语,一首歌能听懂两句已是极限。可陆小双辗转反侧重复的这一句,她无论如何都听进去了。
趁着醉意,她打开手机,醉眼朦胧地发信息。
“快,给我翻译一下,Lay your heart on me这首歌。”
没有回应。
她生气,拿酒瓶子敲了敲陆小双的脑袋:“他为什么不回信息?”
陆小双习惯了酒吧,还清醒着,捂着脑袋瞪眼睛:“谁啊?人不回信息,你敲我干嘛?”
宋诗意低头,噼里啪啦发过去:“翻译。”
“快翻译。”
“急急急。”
“十万火急。”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堆感叹号触目惊心。
大半夜的,程亦川被一连串的微信吵醒,连带着另一边的魏光严都翻了个身,不耐烦地骂了一句:“静音行不行,大晚上的吵死人了。”
程亦川莫名其妙从枕头下掏出手机,一看,清醒了。
宋诗意?
那个头像疯狂跳动着,还有更多新消息涌入。
他猛地坐起身来,打开了对话框,一看之下,眼睛都直了。
于是就在宋诗意不断刷屏的同时,凌晨三点半,某位作息规律的运动员回消息了——
第一条:什么玩意儿?
第二条:你喝多了?
第三条:宋诗意,你在哪???
不等她回话,屏幕上的对话框骤然消失,新的来电出现。屏幕上赫赫然三个大字:程亦川。
宋诗意眼皮子在跳,但酒鬼是没有思维的,想也不想接了起来,大着舌头理直气壮问:“我,我要的翻译呢?”
程亦川沉默两秒,问她:“大姐,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宋诗意把手机拿远了些,定睛一看,又凑到耳边,非常有力地说:“凌晨三点半啊。”
下一句:“别给我整些有的没的,快给我翻译!”
程亦川:“………………………………”
很好,人是回北京了,脑子忘在基地了。
*
天窗上有光照进来,照得人闭着眼睛都觉得明晃晃的,好刺眼啊。
宋诗意伸手挡着,皱眉翻身,继续睡。
几只野猫跃上屋顶,在窗外喵喵叫着,叫了大概几分钟之久,终于把床上的人彻底吵醒。
她睁眼望着窗外,眼睛一阵刺痛,脑袋也晕乎乎的,像团浆糊。支着身子爬起来,她头重脚轻地去厨房找水喝,这才意识回笼。
哦,这是陆小双家。
水是纯净水,没有烧过,大冬天的一入喉头,直接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凉意。宋诗意的头脑又清醒了些,一边咕噜咕噜喝着,一边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一幕又一幕。
对哦,喝酒去了。
陆小双还唱歌了,什么heart什么me。
喝完都几点来着?好像是凌晨三点多?
那些零散的片段一个接一个蹦入脑海,串联成完整的时间线,直到某一刻,她握着水忽然不喝了,浑身一僵。
下一秒,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宋诗意慌忙扔了水,像猫一样蹿回床上,一把拿过枕边的手机,打开微信,点开某个头像。
……
……
……
两秒钟后,她一把关了手机,倒头就睡,闭眼狂念: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在做梦……
半分钟后,她绝望地拉住被子,捂着脸,哀嚎起来。
酒是王八蛋,王八蛋啊王八蛋!
可是这样挣扎了好一阵,她又慢慢睁眼,重新拿起了手机,定睛看着那最后一行。
*
在昨夜那场对话的最后,程亦川老老实实认了命,将歌词翻译过来。
在那之前,他在一通电话里仔仔细细盘问了宋诗意,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巨细靡遗都过问了一遍。
她喝醉了,乱答一气,一会儿说在酒吧,一会儿说在酒店,吓得程亦川以为她被人拐走,准备跟人开房,简直要暴跳着打110报警了。
好在陆小双在旁,夺了电话,骂了句多管闲事,然后挂断。
知道她和陆小双在一起,程亦川总算松口气。他没了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其实根本不用猜也知道常年不沾酒的她为什么会去酒吧。
那些嘻嘻哈哈的背后,未尝不是她莫大的遗憾与哀伤。
他在网上找到了那首歌,Lay your heart on me不是歌名,但搜索这句,轻而易举找到了Lay it all on mr。然后一字一句翻译给她。翻至结尾处,他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侧卧着,一遍一遍念着。
So if you're hurting babe
Just let your heart be free
You got a friend in me
I'll be your shoulder at anytime you need
当你受伤难过
索性放空所有
别担心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只要你需要不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依靠
程亦川默默念着,在结尾处加上了一行小字:我也是。
而在这日光充沛的早晨,宿醉的宋诗意看着那三个字,酒精慢慢蒸腾,心下逐渐清明。
她笑了笑,跳下床,仰头冲天窗外的小猫们说:“Morning~”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洗心革面,宜重新做人。
第46章 第四十六个吻
半个月后,宋诗意正式上岗,进入了二姨夫的公司。
由于她是地地道道的关系户,没学历没资历,纯属走后门进来的,二姨说那就索性开后门开到底,连实习期都免了,直接拿正式工资吧。
能进大公司的,哪怕是本科生、研究生,一般也要实习个三两月,有的甚至要求员工实习半年才能转正,而实习的工资少得可怜。
宋诗意还有点挣扎,觉得自己屁能力没有,一去就和白领们平起平坐,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但钟淑仪对二姨的决策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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