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忽而又道:“许逊此人,确有些真才实学。”
一时恍惚的卫戗,感觉有点跟不上王珏思路:“嗯?”
王珏微蹙眉头:“元康元年,司马瑾身染恶疾,时为世子的司马润至情至孝,为挽救其父性命竭尽全力,然司马瑾不见好转,反倒每况愈下,后司马润求得许逊出手相助,得冲喜之策,司马润依计行事,选定卫氏长女为妻,此后司马瑾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卫戗不自在地摸摸鼻尖:“略有耳闻。”
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竟只是略有耳闻?假,太假!但王珏只是莞尔一笑,便又接续:“事实上,司马瑾大限已至,许逊竟有本事为其续命,倒也担得起一个‘真君’名号,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知晓司马瑾的命数?”
“还是王瑄比较懂礼貌,从不直呼这些长辈大名。”卫戗更加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咦,那是什么鸟?以前都没见过。”
王珏配合地抬头:“麻雀。”又补上一句,“据说我家戗歌是把上树掏鸟的好手。”
卫戗:“……”
王珏收回视线,再次锁定卫戗露出尴尬表情的脸:“南公本事绝不下于许逊,可他老人家若事先有过卜算,想来不会如此痛快便放你下山,而你重武轻文,即便接任护羌校尉一职,却连浅显的兵法都懒得翻上一翻,想必更不会去研究相对深奥的五行八卦,应该不是靠仆算推演出司马瑾的死期。”
心乱如麻的卫戗,更是缺少急智,本能反驳:“凭空妄想,毫无根据,我不过认为自己更适合留在世外,过些斗鸡走狗的逍遥日子,嫁入深宅大院,与被关牢笼的野鸟有什么区别?婚期……”说到这里,舌头打结,卫勇去接她时,并未给出婚期。
“然则费尽心思,却只为晚上几日嫁入王府,这是你的行事风格?”
卫戗又被噎住,脸色不大好看。
王珏笑笑:“司马润在筹备那桩婚事时,安排得异乎寻常的缜密,大约是担心路上出现什么差池,事先连正式的婚期都未定下,而是准备几个吉日,端看你何时回府再做定夺,对于皇亲贵胄来说,如此行事简直亵渎礼数,然而司马润举着为其父‘冲喜’的大旗,反倒赢得谅解与敬重。”
卫戗避重就轻:“嗯,确是欺世盗名之徒。”
王珏眼神中透出一丝宠溺,嘴上却继续进攻:“区区不才,略通五行,偶作推演,惊奇发现当时若按改道之后车队的行进速度,待回到临沂后,司马瑾应已亡故,尊亲去世,守孝三年……确实值得花费一番心思,奈何——你截获司马润将亲自前来相迎的消息,为避免与其碰面,遂再次改道绕行,在司马瑾死前回到卫府。”
完全正确,但卫戗可没心思用哄孩子的态度夸赞他几句,她面无表情:“所以呢?”
对着卫戗的王珏,转瞬换上一副天真幼兽表情,眉目弯弯,红唇微翘,腻腻歪歪地扯出两句:“不愧是我这累世怨魂的爱妻,亦是奇人!”点到为止。
不管是王珏自己推演得出,还是节操就着王瑄喂的肉一道下肚的渡引告密,总之他心里有数,没有逼她和盘托出,容她好好想想……卫戗长出一口气。
王珏再次开口,把话题接回先前卫戗对司马润行动提出的质疑:“其实我也觉得,司马润不会乖乖就范。”
这思路实在太跳,跳得令脑袋一团浆糊的卫戗反应不能:“什么?”
王珏耐心解释:“被排斥蒙蔽,不置一词,反倒平心静气容你我二人私下独处,与司马润那狗苟蝇营的行事风格不符。”
狗苟蝇营?这王珏对那司马润真是不客气!回头想想,好像就是从他一句“你倒是了解他”,她选择沉默,于是他便噼里啪啦道出一通有理有据的分析,敲打她了个手足无措,实在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狼崽子,卫戗再次摸摸鼻尖:“不只是你我二人,还有芽珈。”
王珏笑眯眯:“芽珈是个好孩子,明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
卫戗皱眉:“你莫要吓她。”
王珏黏黏糊糊凑过来:“只要你喜欢,那我便和你一起宠着。”
卫戗抬头望天,太阳很炽,莫不是这久不见日光的小鬼一时间不能适应,导致情绪波动剧烈?能怎么样,顺毛捋吧:“你真好。”赶在鸡皮疙瘩冒泡前,急忙补上几句,“依你之见,那位可会尾随而来?”
王珏肯定道:“必然。”
卫戗道:“若他追来,怕要坏你我计划,当如何是好?”
王珏笑道:“‘仙境’之外,他至多鬼鬼祟祟地监视你我,待我们探到入境之策,若他再跟过来,我们便告知境内管事,说他乃我王氏门下走狗,急于出人头地,自告奋勇前来追捕我们,欲借机上位,你我对其甚是畏惧,恐将落入其手,被带回家中拆散,恳请管事将我们与他隔离开来。”
卫戗稍作思考后,认为此计可行,虽未曾与司马润商议,但遭遇对方盘问,司马润必不会自报其乃官府中人,毕竟要进入“仙境”,须得境中人带路,知其根底,不灭他口已算仁义,怎可能引狼入室?
只要司马润不交实底,身份无可查证,在对方先入为主,将他视作“走狗”的条件下,只会认为他的扯谎不过是为了伪装隐藏自己,便宜追捕小主子行事。
王珏的笑容中透着坏心眼:“与主事之人套上交情后,我们便竭力向其举荐,说司马润出身虽差,但白璧微瑕,且他容貌出众,才智过人,力争上游,可堪良配。”
实话实说,卫戗感觉有点心动,倘若此事真成了,是不是意味着今后那厮就不能再来骚扰她了?
王珏一力撺掇:“关键是那‘仙子’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出来掳掠旁些个无辜少年郎,也省了你劳心费力。”
说到这里,卫戗又起了忧心,倘若桓昱真是被强抢去应征土匪的乘龙快婿,优秀如他难不成还入不了那“仙子”法眼?
就算“仙子”不喜欢桓昱这类文雅儒生,这么久以来,那境内走狗频繁出来行动,劫走的少年郎,人数都快赶上皇帝老儿给自己选妃纳嫔了。关键是,皇帝老儿可以同时收进后宫许多美人,那城主的女儿莫非也要一女嫁多夫?
不知所以然。
王珏最后补上一问:“卿卿以为如何?”
卫戗果断道:“就这么办。”
桓昱虽出彩,但前世活过而立之年,还不会哄女人,连个夫人都骗不到,如今不过十几岁,哪能唬住阅历过人的“仙子”;而司马润可就不同了,不但一副臭皮囊十分拿得出手,而且骨子里的贱招更是会讨女人欢心,老将出门,想必能擒获“仙子”的一颗芳心……
不过小半天光景,卫戗三人便抵达舆图上最近的一个“圈”,抬眼望去,人山人海,人小马瘦的,干脆挤不进去。
这情景出乎卫戗意料——在她记忆中,这一区域始终人烟稀少,前世此时,别说组织个市集,连货郎半年都不来一趟,暗想今时情况虽特殊,但至多也就像先前城中那样热闹顶天了,怎么会这样夸张?
就在卫戗将车停在路边,跳下来手搭眉骨,举目远望,想要寻棵大树什么的,攀上去观望观望之际,有人轻拍了一下她肩膀:“诶——”
☆、毛遂自荐
卫戗应声回头, 站她旁边的男人呲着一口整齐大白牙, 笑容略谄媚, 道:“我是黄牛。”
半个时辰前,王珏嫌日头大, 耀得他浑身不舒坦, 把帷帽一摘扣她头上, 径自躲进车厢里。
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卫戗, 觉得脑袋上顶个帷帽十分碍事, 便抬手摘了它, 撩起车帘往里一塞:“我又不是闺阁娇女, 没必要戴这个。”
此后王珏再未吱半声,应该是气上了, 毕竟那帷帽可是他从自己头上摘下来的, 卫戗在短暂地反省完自己个大老粗又说错话之后,照样不往心里去, 把注意力全放在道路两边——隐隐感觉,他们好像被人暗中盯上,可观察了半个时辰,却没有任何发现, 卫戗暗道可能是先前遭到王珏的逼问, 慌乱的心尚未彻底平复,过于紧张导致疑神疑鬼,连忙吐纳调整, 逐渐放松下来。
不想刚下车,这个自称黄牛的家伙就悄无声息靠过来,王珏大约还气着,都没提醒她一声,但她自己竟也毫无所觉?忍不住眯眼打量,此人大概四五十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总之就是一个往人堆里一丢,很难再挖出来的大众相,但留心细看,又会发现,此人竟生了一双与平凡面孔不相衬的眼睛,轮廓深刻,目光如炬。
小心为妙——得出结论的卫戗,回以看似爽朗的笑容,抱拳道:“黄叔好,可是有事赐教?”
“不敢。”好像在比谁笑得更欢似的,黄牛咧开大嘴,后槽牙都给露出来,搔搔头上冗杂乱发,抻脖凑近,压低声音,“小哥也是来等着被抢的?”
“咳咳咳……”卫戗一口气没喘明白,被自己口水呛着了,飞快拿眼一扫前方翘首以待的人们,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却有脂粉味扑鼻而来,真想问上一句:“现在掳人的和被掳的,全都变得如此草率了?”
黄牛静待卫戗止咳后,才又低声道:“我看你超凡脱俗,与众不同,是个万里挑一的好苗子,下一个入选的就是你了。”
卫戗蹙眉:“哦?”
黄牛抬眼环顾一周,又往卫戗耳畔凑了凑,伸手探入自己怀中,神秘兮兮道:“我有好东西,可助小哥扶摇直上!”
卫戗:“什么鬼?”
黄牛抬起另一只手,冲卫戗竖起三根手指:“只需三枚五铢钱,就能得到一枚通牒,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听到这里,卫戗再也忍不住,不耐烦挥手道:“抱歉,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们只是偶然途经此地,并不需要买……”
“蔷薇,你跟人嘀咕什么呢?”沉寂好一阵儿的负气小郎君到底忍不住,撩起车帘看过来。
卫戗眼瞅着黄牛眼前一亮,然后就对她失去兴趣,转身走向王珏,搓着双手道:“噫——这是哪里来的小郎君,真乃前所未见的妍丽玉人,在下敢以性命担保,只要小郎君手持在下的通牒,必将脱颖而出,喜登仙门。”
卫戗心说王珏现在顶着的这张脸,不过是经过她的手,遮掩锋芒后的效果,倘若露出真容,还不得被这黄牛大叔吹捧成“此子只应天上有,却因何故落凡尘”?
王珏做出感兴趣的表情:“何所谓仙门,极乐净土嘛?”
黄牛又挠挠头皮,卫戗眼瞅着他把头顶那团比颗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发髻挠得更歪了:“你说的那是佛祖的地盘,要进去首先得剃光头,还要六根清净,无欲无求,战战兢兢修它个几十年,终于到地方了,可里面连个女人都没有……咱们这仙门不同,进去就开始享福,比那里可是美妙多了。”
王珏的表情由感兴趣转为向往:“似乎还不错,比较适合目前本郎君的情况,不过——”
黄牛脸上笑出来的褶子被生生定住:“不过怎么?”
王珏啧了一声:“既然本郎君如此出色,自会脱颖而出,又何需你的什么通牒?”
黄牛抬手捋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神秘一笑:“小郎君毛你有所不知,起初仙门就是择优录取,到如今,望风而来,毛遂自荐者更是数不胜数,即便小郎君是一颗珍珠,但混杂在一大浴池的鱼目里,要想仙门中人把珍珠给挑出来,得等到猴年马月?在下仙门有人,得了一些通牒,一来可为朋友分忧解劳,二来又给像小郎君这般出类拔萃的少年郎行个方便,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王珏点头:“此言有理。”冲卫戗挑挑下巴,“不就三枚五铢钱么,给他。”
听着黄牛那套典型的坑蒙说辞,卫戗已经很克制自己动手打人的冲动,可再看看王珏这副标准的纨绔嘴脸,叫卫戗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崩溃边缘游走,深呼吸,再呼吸,终于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来:“郎君,我们盘缠所剩无几,你再这样,怕我们连饭钱都拿不出了。”
王珏不耐烦道:“区区三枚钱而已,值得这样啰嗦?黄牛叔不也说了,进到‘仙门’就享福,还用担心没饭吃?”抬手一笔前方黑压压的人群,“那么多人伸脖子瞅着都盼不来的好事,给我们遇上,高兴都来不及,快掏钱,别让黄牛叔等急反悔不卖给咱们了。”
好一派不谙世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世家小郎君架势,给卫家顶门立户好多年的卫戗,不由磨牙:这些可恶的有钱人!一边腹诽一边掏钱,为求逼真,她是真没带多少钱在身上……当然,她这份发自内心的吝啬,也十分贴合“家道中落,卖身医妹”的侍童模样。
三枚五铢钱递过去,黄牛从胸前掏出一块手掌心大小的木牌牌,凹凸不平,完全就是随便拿刀子削出来的,上面深浅不一地刻着“通牒”二字,歪歪扭扭的字体,好像不识字的人粗暴地在照葫芦画瓢,硌手的木牌上连点漆都没刷,纯原木……卫戗眯起眼,这破玩意要三枚钱?给她点时间,闭着眼睛都比这做得好!
卫戗拿手掂了掂木牌,歪头斜眼去瞟王珏:“钱掏了,万一我们受骗,该当如何?”
王珏漫不经心地笑笑,波澜不惊的平缓声调,淡淡道:“他不都说了,以性命担保我们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要是最后我们没能进到仙门,那就把他脑袋给揪下来抵我们这三枚大钱。”
黄牛:“……”抬手一抹光亮的脑门子上看不见的虚汗,干笑,“我还要帮朋友物色合适人选,就先行一步了,咱们别此别过,后会有期。”抱拳拱手,迈步就要走。
结果被卫戗一把揪住,“等等——”
黄牛一哆嗦:“小哥还有啥吩咐?”
卫戗一脸横肉:“既然咱们是过命的买卖,你要就这么一走了之了,我们最后没登仙门,上哪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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