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据。”王瑄言简意赅道。
卫戗伸手接过去,展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俊秀优美的字迹,细读内容,竟是早前设想过要让王瑄写给她的欠债凭据,末尾还有他的印鉴:“这?”她惊诧的看向王瑄。
王瑄温文一笑:“此行路途遥远,随身携带那么多财物恐有不便,这张字据你收好,有需要的时候,随时来找我。”言罢又从那乌木盒里拿出一块质地莹润,雕功精美的玉佩递给卫戗:“拿着它,不管你以何种样貌前来见我,都不会有人拦你。”
卫戗暗道,此物具有通关文牒一样的作用,不过王瑄他家为了彰显土豪风范,连个通行证都要用上等美玉雕就,真败家呢!不要白不要,等回到卫家就让裴让拿着它去提现,接来一看,上面竟刻着一个“瑄”字,字体与她前世拿到的那块血玉殊无二致。
心口莫名抽了一下,卫戗将玉佩小心摆在雕几上,倒出绣花囊里的玉牌,盯着上面的“珏”字,想了又想,最后试探的开口:“这块血玉的牌子很特别,想来这世间再也找不出同样的另一块罢?”
王瑄的笑容滞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之前的模样,如实道:“此玉采自西域,由魁母前辈亲手雕琢,这世间确实没有完全相同的另一块,不过有一块相似的。”抬手抚了一下覆眼锦带:“那上面是个‘瑄’字。”
魁母?她记得裴让说过,渡引就是魁母送给王瑄的,这玉牌也是魁母送的?抬眼看向王瑄,他的表情有些飒然,既然已经接了人家的字据,就不好再扣着人家的玉牌,所以将玉牌递到王瑄手边:“那这玉牌是?”
他伸手来接,不知是有意还是不小心,抓住玉牌的同时还轻握住了她两根手指:“锁魂玉。”
她没听清,因注意力全被玉牌后的咒符吸引去,定睛一看,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突然像虫子一般蠕动起来,文字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涌动,并且那玉牌也越来越热,片刻工夫便热得灼手,她“呀”的一声抽回手来,低头审视自己泛红的指尖:“怎么回事?”
他哒的一声将玉牌扣在雕几上,五指并拢将它遮住,虚弱道:“他想出来。”
“谁,谁想出来?”
“哑,主君!”渡引的大嗓门盖住卫戗的疑问。
却原来是桅治准备好了下酒菜,因王瑄之前有过吩咐,他不能贸然打扰,所以让渡引进来报信。
“进来吧!”王瑄出声吩咐道,并抬手将床帏从挂钩上取下,床帏散下来,将她藏住。
看着从床帏外递进来的一碟又一碟小菜,品种齐全,菜色精美,偏甜口,适合饮酒,嗯,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种程度,桅治不愧是出了名的万能管事,等有机会她去探探他口风,看他有没有兴趣换一个待遇优厚,工作轻松,对他要求不严的新东家……
被桅治这一打断,满怀心事的卫戗已经忘记先前话茬,等桅治退下,面色渐渐恢复红润的王瑄先斟满一杯酒,然后送到卫戗面前,接着又斟满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看他从容自如的做完这一切,卫戗突然反应过来,眯着眼睛盯着他覆眼锦带看了一阵,接着又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被他轻松捉住:“嗯?”
“酒倒得刚刚好,杯子摆放位置也是分毫不差,你这锦带只是幌子?”
他放下酒壶:“我此刻确然看不见。”举起酒杯:“来,为庆祝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了关系,不醉不归。”
卫戗蹙眉,这话是她之前说过的,他只是重复而已,但她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看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雅,或许是她又犯了多疑的毛病吧!不过,不醉不归?这是他的毡帐,醉不醉都不用“归”,而对于她来说,醉了还怎么归?好在她曾练就一手假喝的高杆本事,糊弄他个瞎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管黑还是白,对他来说都没什么不同,所以这里的夜明珠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两人推杯换盏,就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畅谈起来,没多久便自然而然转到她迫切希望展开的话题上,她心中窃喜,忍不住抿了一小口酒,欢快道:“我倒是觉得新平太守周杵那个人比较有趣。”
“哦?说说看,哪里有趣?”
“周杵其人,年少顽劣,为祸乡里,后改过自新,建功立业,或许是矫枉过正,行事又变得十分板正耿直,是以得罪权贵,被陷|害排挤。”又抿了一小口,佯装突然想起状:“哦,听说他现在正好留在周庄别院中,也就在前方多岔路口偏北的那条路上。”慨叹一声:“如果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他。”
“呃……”他沉吟片刻:“给我个理由——你想见他的理由。”
给你一个理由?告诉你我是为了逃避你那狐朋狗党司马润的逼婚,故意拖延时间,没准你丫为了所谓的哥们义气,就像对付珠玑那样,把我捆捆丢进你家车里,快马加鞭直接送进琅琊王府。
☆、缔结鸳盟
那她岂不是很冤?
端起玲珑剔透的夜光杯,垂下宛如羽扇般的长睫毛,配合这叫她莫名心安的氛围,她也可以如此娴雅……前世,她个刚及笄不久的少女,被赶鸭子上架成了一名武官,因年纪小阅历浅,为了不被排挤,她强迫自己装得更像男人——席地而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付出便有回报,她那样尽心竭力的模仿,不出半年,言谈举止看上去果然和军中男人没什么区别了。
后来,贾后寿诞,司马润受邀带她出席,结果他同她说:“你既是本王正妃,这便意味着你与本王同行时,一言一行不再是你个人的事,而代表着我琅琊王府的体面,然而,纵观平日里你的言谈举止,实在有些粗鲁无礼,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毕竟你是在山里长大的,不过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去洛阳请宫人教导你,这样吧,珠玑举止典雅,你放下架子,跟她好好学学。”
她确然是山里长大,但那山可是南公的山!她即是南公的弟子,又是世家的嫡女,那浸润到骨子里的优雅严整,比起以才情闻名于世的谢菀也是毫不逊色的,假如他想了解,其实很容易,但他外有强敌要对抗,内有美妾要安抚,实在没时间呀!
卫戗轻叹一声后,手比兰花轻托杯身,浅笑微颦,轻启朱唇:“周太守收藏了一把欧冶子大师的绝世名剑,名唤湛卢,那把剑对于习武者来说是巨大的诱惑,我想得到那把剑。”
“是这样么?”,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曾围绕这个话题刨根问底。
或许是因为王瑄看不见,所以和他在一起,竟让卫戗不自觉的卸下那种令她踹不过气的紧迫感,甚至忘记坐她对面的家伙是个让她自相识以来,每天都恨得牙痒痒的“死小子”,反倒和他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
喝光她带来的,王瑄又十分豪爽的搬出他的珍藏,也是人间难得几回尝的极品,入口醇香、落喉绵爽,不过理智尚未全失的卫戗举杯之际略显踌躇,于是等了好久没听到响动的王瑄便宽慰她说这酒对酒量好的,喝个三五杯的不会醉。
然后她就放心大胆的继续品尝,完全忘记自己之前还喝了那么多自己带来的酒。
好在心中绷着根弦,没有吐露太出格的话,只是瞥见蹲在床头架子上的渡引,她得意的笑笑,接着对王瑄道:“我捡了只幼兽,决定把它驯养大,还要让它学会逮鸟吃,对,就逮那种黑色的,大个的鸟!”
渡引瞬间炸毛,颤抖着抗议:“哑,主君……”接收到王瑄凉凉的脸色,它识时务的噤声。
“你喜欢就好。”面对卫戗时,王瑄却是一副宠溺表情。
“哑,偏心……”渡引到底没忍住。
“嗯,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迷迷糊糊的卫戗冲王瑄一拱手:“十一兄,告辞!”边说边推开雕几,就要起身下床。
“等等。”王瑄一把抓住她手腕。
“怎么?”卫戗重心不稳,顺着王瑄施力方向栽倒,跌趴在他身上,压出他一声闷哼来,她挣扎着想要爬起,语气也现出不耐烦:“还有什么吩咐?”
顺势仰倒摊平的王瑄抬手揽住她腰身:“你不是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身份么?醉成这样,很难隐藏自己吧?”感觉到她逐渐放弃挣扎,他再接再厉蛊惑道:“反正我这里地方够大,如若不嫌,就在此将就一晚罢!”
卫戗脑子糊哒哒的,似乎有过反抗和挣扎,好像还骂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着,但具体细节实在记不清楚,念念有词的陷入沉睡。
等她终于不动了,王瑄唤渡引找来桅治,隔着床帏将雕几递出去,当然,卫戗带来的玉牌,还有碧玉壶和夜光杯肯定是要保留下来的,随后王瑄盥手漱口,等做好这一切,帐内复归平静后,王瑄单手解下覆眼的锦带,随手搭在床头栏杆上,缓缓睁开水光潋滟的双眼,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睡在他身侧的卫戗,眨了眨眼,接着绽开粲然笑容,柔声低喃:“果然看得见你。”伸出手来,指尖拂过她蜡黄的脸颊:“嗯,确实很丑呢!”
翌日,天刚放亮,卫戗便醒转过来,脑子沉沉的,感觉怪怪的,努力撑开眼皮一看,光洁的胸膛,漂亮的锁骨——原来缩进王瑄怀里,脑袋下枕着的是他的胳膊,手里紧抱着的是他的腰身……她居然跟个几面之缘的小屁孩睡在一起了,还睡得那么香,感觉更是自重生后前所未有的踏实?
“醒了?”她明明动了一下,却不抬头看他,所以王瑄主动出击。
做贼心虚的卫戗被惊得猛然抬头,四目相对,这一眼居然令两世为人,见惯司马润和桓昱那等人物的她都被惊艳到了。
但王瑄立刻用言语打破这迷咒,他竟一本正经道:“我乃世人尊崇的高洁之子,却与你一个浴桶里洗过澡,一个被窝里睡过觉,如若传扬开来,恐将使我名誉受损,所以你得对我的清白负上责任。”
她疑心自己幻听:“什……什么?”
他语速照比往常快上许多:“你甚名谁,生辰多少,八字几何,家住何方,同行之中可有能做主你婚姻的长辈?”
原来她并没有听错,不说上辈子他最终与谢菀结成夫妻,单说这一世,他如今的岁数,想来家族中已经给他定下了谢菀,可此时此刻他却以如此儿戏的口吻想要与她缔结鸳盟,是在耍她取乐,还是当真打算纳她为妾?
呵,就是那琅琊王妃之位她都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去给人当个地位卑贱的如同器物的妾室?
稍稍活动一下因为睡姿压迫的筋骨,然后憋上一股劲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跳下床,低头看看,衣衫完好,松了口气,拱拱手:“抱歉,我乃寒门庶女,高攀不起身为琅琊王氏嫡子的王十一郎,告辞!”转身前还不忘拎起摆在显眼处的碧玉壶,接着几步就蹿没影了。
“哑,比兔子还快呢!”
憋屈了一整晚的渡引终于解|禁,一开口就犯了让卫戗牙痒痒的毛病,但她哪里顾不上它,抬头看看,天亮了,姨婆该起来了,前几晚她只是搞得衣衫不整就叫姨婆担心上好久,昨晚上干脆夜不归宿,该怎么解释才能蒙混过去?
还有裴让,虽不会多说什么,但他肯定会拿那种叫她倍感愧疚的眼神紧盯她一天……
回到营帐,惊喜的发现姨婆和裴让他们还没起来,可也只开心了一小会儿,随后便发现居然忘了把那对夜光杯带回来,懊恼的直拍脑门,好在尚未感到宿醉的不适,但接着又察觉到胸口有些异样,解开一看,那块诡异的玉牌竟被塞在她缠胸的布带中,紧紧贴在心口窝上,真要把她气炸了,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后咬牙切齿道:“那个变态!”
好在吃过早饭后她便得到一个消息,及时浇熄她的怒火——桅治当众宣布,王瑄刚刚获悉一位长辈的行踪,临时决定改道去拜访他,因路途相对遥远,肯定会耽搁些许时日,如有着急赶路的,请结伴自行离开。
这车队中的大部分人,原本就是畏惧匪患,不请自来加入其间的,所以王家如此通知并无不妥。
卫戗忍不住窃窃欢喜——看吧,周杵的去向果真能触动王瑄,早知如此她也不必为着个不成器的珠玑着急上火!
但卫勇和梁逐显然不会高兴,不但不会高兴,而且一脸焦灼,梁逐更是直言道:“这怎么能行呢,临行前主公特意交待我们,一定要赶在中秋前回到家中,这改成远道,万一再遭遇什么变故,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耽搁了婚期,这个责任……”
卫戗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他:“是王家十一郎要改的,你有什么意见找他说去。”
梁逐蔫了,想了半天,又提出:“实在不行,我们自行……”
再次被卫戗打断:“听说前头那一千二百个杂军扮得悍匪准备好了大干一场,你觉得你有成功突袭的可能性么?”
于是梁逐和卫勇开始着急上火了。
卫戗目的达成,暂时放松下来,让芽珈画了一幅更大的新地图给她,凭借前世记忆圈画出未来十几年的太平地段,寻找理想的居住地。
至于那块玉牌,反正是王瑄那死小子塞给她的,他都不着急,还指望她上赶着颠颠的给送过去?
每日坐车里圈圈地图,玩玩渡引,也挺惬意,这天傍晚,车队提前停驻,卫戗下车去看,前方就是岔路口,那即是说,明早一早,急着赶路的会在此分道扬镳。
“哑,臭臭!”
卫戗将将落个单,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聒噪,她咬咬牙,这只该死的蠢鸟!循声望去,就见渡引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抬着翅膀遮住口鼻,小眼睛睥睨着她。
“哑,主君找你!”
卫戗心头一动,暗忖:反正那死小子已经提前放话说要改道,她不信他会肆无忌惮的出尔反尔!
眼珠一转,解下腰间挂着的绣花囊,抬手招来渡引,将绣花囊系于它颈项上:“这是你家主君的宝贝,你带回去还给他。”
渡引却歪着小脑袋盯着她:“哑,是有关周杵和湛卢剑的事情。”
☆、出尔反尔
卫戗迟疑了一下,接着便断然道:“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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