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直到她轻咳一声,开口唤他“父亲”,他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只一双眼睛与阿辛有几分相似……”长叹一声:“可惜了!”
她的母亲桓辛,曾是当之无愧的琅琊第一美女,她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有些对不住母亲的一世盛名,可举凡见到她真容并认识她母亲的,无不交口称誉:此女容色更在其母之上!
话又说回来,就算她当真貌不惊人,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先前回来的路上,穷极无聊瞎琢磨:在她葬身水底后,卫敏还活着,珠玑也没死,司马润欢欢喜喜的迎娶了美丽贤淑,年纪小到可以做他女儿的虞舒为妃为后……但那已是隔世,所以有时候她会想,见到父亲后,一定亲口问问他,她的亲娘对于他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相忘于岁月的踏脚?
“戗歌,当年你尚在母体内便脏中积毒,一出娘胎更是险些夭亡,幸得南公出手相助,这些年我始终不曾间断与南公的书信往来,听说你十分活泼,可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卫戗点头:“师父和姨婆照顾得好,女儿彻底康复了,只可惜芽珈积毒太深,至今还需用药吊着。”
她爹沉默半晌,才慢慢道:“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苦笑一声:“戗歌,我一次都没去探望过你们姐妹,你会怨我心狠吧?”
卫戗摇头:“父亲公务繁忙,加之路途遥远,是以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爹愣了一下,接着欣慰道:“你师父将你教得很好。”说完话,却又极小声的补了句:“我不去,其实是因为害怕……”顿了顿,释然一笑:“不过现在好了,你们安然回府,我定会好好补偿你们。”
卫戗乖顺道:“多谢父亲。”
接着便是一段堪称漫长,相对无言的沉默。
看得出她爹有点踌躇,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发出声音来:“戗歌,我找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卫戗的心跳加快,满脑子想的都是:又谋又划近仨月,总管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等了老半天她爹都没接续,卫戗不由出声催促:“父亲,什么事?”
她爹又盯着她看了老半天,才开口:“今晚我和你继母会去月主祠为你们祈福。”
诶,搞错了吧?
按理说,许她甜枣后,接下来不是应该拍过来极具伤害性的巴掌么?反正他都撇下她们姐妹十几年,还差那一天半宿的忽视?看他那难以启齿的为难表情,想商量的绝不可能是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吧!
于是卫戗尤其贴心的抢白:“我明白,芽珈病了,外头人多嘈杂,不适合她修养,还有可能传染给姐姐和弟弟,今晚就不让她去了,而她又离不开我,所以我会留下来陪着她。”
她爹被她抢得一愣一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其实家里有几辆车,把芽珈裹严点,分开坐就没事了。”点点头:“当然,你们一直住在山里,一时间可能有点不适应这种嘈杂,所以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再者,诚如你继母所言,现在这种时期,你也不好出去抛头露面。”
将近半个时辰的交谈,她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一到关键就卡住,然后东拉西扯绕过去,直到她继母派人来找她爹去换礼服,他父女二人才结束这时断时续,痛苦而艰难的对话。
等卫戗推开西院东厢的房门,一眼对上盛装打扮的芽珈,卸除伪装,轻施粉黛,淡扫蛾眉的她,呈现出惊心的美丽:“这是?”
芽珈双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在她眼前转个圈,并兴冲冲道:“姨婆说……芽珈……和娘一样好看!”
卫戗含笑点头:“是啊,我的芽珈和娘一样好看。”
芽珈放下裙摆,分别拉起卫戗双手:“姨婆说……拜月神娘娘……给戗歌祈福!”
不等卫戗反应,姨婆捧着另一套奢华长裙匆匆走来:“戗歌,这是从你母亲的嫁妆里找出来的,你身量高,应该能穿。”
看看芽珈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姨婆幸福的表情,卫戗实在没办法开口说今晚哪也不去,想了想,她接过姨婆手上的长裙放到一边,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姨婆,父亲说我这个时期不好抛头露面。”
姨婆眨眨眼,接着一拍大腿:“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你再过几天就要出嫁,这种时候确实该慎重些,还是你爹考虑的周到。”说完回头看看提着裙摆扭来扭去的芽珈:“只能让芽珈失望了。”
昨天被那讨人嫌的贱嘴鸦光顾,捎信让她今晚去月主祠,说实话,她还真有点担心冤家路窄,原以为不用她出门正好,却忽略了姨婆满溢的兴奋劲……转念想想,想必渡引已经把她定亲的消息转述给王瑄知道,那小子毕竟是琅琊王家的十一郎,但凡有一点身为君子的自觉性,从今往后,就该对她避而不见。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成功说服“闯祸”的姨婆,又以方便去“看好看的,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为借口哄着芽珈换下盛装,他们几人打扮得绝对够“慎重”,等她爹和继母大张旗鼓出门后,他们也从后门偷溜出来。
月主祠啊,卫戗记得在城西,早年司马润给身怀有孕的珠玑祈福,还郑重其事的带着王府上下去那里拜过月神来着,嗯,就往东边走吧!
虽然姨婆亡羊补牢,勉为其难点头答应,但为防他们一行太过扎眼,是坚决不准卫戗骑踏雪出去的,噬渡见势不妙,绕在姨婆脚前脚后,贴她的腿蹭两下,仰起小脑袋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低头再蹭两下,仰头继续眨……卫戗都担心它会不会把眼皮眨抽筋了,好在只耗上不到小半个时辰,它就把姨婆那颗铁石心磨成了龙须酥。
天色渐暗,花灯挑起,卫戗抱着双膝坐在车里,歪着脑袋盯着撩起车帘观灯的芽珈,由单薄的厢板和老旧的帘帷隔出的这一方狭窄空间,竟叫她莫名踏实,其实她从前渴望的现世安好,就是这样简单。
“戗歌……好好看……喜欢……”芽珈突然抬手指向街边,回头兴奋道。
卫戗凑过来顺着芽珈手指望出去,是卖花灯和面具的摊子,她会心一笑:“想要?”
芽珈连连点头。
“走——”说着边要往车外跳,却被姨婆一把拉住:“想要哪个叫阿让去买就好。”
卫戗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憋了一会儿:“可是哥哥又不知道芽珈喜欢哪个?”
听她的话,被她牵着的芽珈立刻嘟起嘴,像噬渡之前那样眼巴巴的盯着姨婆。
姨婆招架不住,叮嘱几句,放她们下车。
下车后,芽珈反握住卫戗的手,拉着她快跑到那摊子前。
左边挂面具,右边卖花灯,看摊的老伯身后还有两人相对而坐,一个修整面具,一个调试花灯,正在畅谈,竖耳一听:
“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实在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万分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激动到想哭!
☆、天生一对
金童玉~女?
“就是,当今之世,怕是再难找出如此登对的一双小儿女了。”
“这大约就是命中注定吧!”整面具的一声慨叹,又道:“谁能想到,那总也不出家门的桓氏九郎怎么就被钦点跟着给陛下寿诞送贺礼的车队去了洛阳,更是平步青云被陛下认作义子,也是巧,谢氏阿菀的胞兄,也就是陈郡谢氏这一代中的两个俊彦,也为着个什么事待在洛阳,被皇后娘娘召见,说他们家谢菀秀外慧中,与陛下温文尔雅的义子实乃天生一对……后来,谢家和桓家就议亲了。”
试花灯的附和:“要是桓氏的九郎或者陈家的俊彦没走那一趟洛阳不就没这个事了?”突然想到:“对了,你说王家的十一郎会不会就是因为听说原本要定给自己的小媳妇被却别人捷足先登,气不过,才一反常态,随随便便拉个女人就私定终身了。”
“那谁说得清呀,不过由此倒是可以看出,世子殿下对王家十一郎是多么重视——听说十一郎在路上与一个女人私定终身,而那女人途中居然被谯王司马随给截了去,殿下二话不说,直接派人花重金将那女人从谯王手里赎了回来,为了给十一郎一个惊喜,特意赶在十一郎到家之前,把那女人送进了王家。”
试花灯的再次点头附和:“可不是,世子殿下对十一郎真是好的没话说!”
卫戗左手擎着傩婆面具,右手挑起二龙戏珠灯,看似借灯光鉴赏面具,实则在聆听那两位手艺人的对话,且眉头随着他们的对话而慢慢锁紧:原来桓公之所以会亲自去往陈郡,完全是因为这桩婚事乃贾后特指,而把谢菀当王家未来族长夫人培养这么多年的谢家会这么痛快的着手议亲,根本原因还是那两个俊彦被扣在洛阳了罢!
还有被司马随“截了去”的女人,应该是珠玑吧?之前真是错怪珠玑了——珠玑这辈子也不是窝囊废,她是战斗力仍然彪悍的女天才!
其实除去原本曾想过的要把桓昱培养成完美夫君这个意愿之外,此时听到的这些传闻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但她就是没办法做到听而不闻,且心底渐渐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
余下的对话,除了揣测珠玑美到何等倾国倾城;就是艳羡桓昱撞上天大的好运,居然可以娶谢菀为妻……没什么实质内容,懒得继续听下去。
“芽珈,选好了么?”卫戗放下面具,回手去拉芽珈,碰到手,一把握住,却立刻察觉到不同——被她握住的这只手,修长,冰凉,不可能是芽珈的!
猛回头,对上一张傩公面具,吓她一跳,被针扎似的松开那只手,捂住自己心口,定睛一看,对方高她将近一头,通体素黑的广袖衫,束发未戴冠,大约是个少年……因她当初跟三师兄墨盏混,三师兄他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老、时而少,所以她认人有时不看脸——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少年,她不认识!
“抱歉,方才我认错人了。”边说边将花灯还回去,想要绕过黑衣少年去找芽珈,却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被他握住手腕:“卿卿——是我!”他移开面具,露出胜似好女的一张脸,对她粲然一笑。
身侧是五彩花灯,身后是繁华街景,站在她对面的这个高挑少年,在灯光的映照下,好看到诡异,特别是一双眼,似能夺魂摄魄,将她的思绪瞬间从这喧嚣闹市中抽离出去,脑子里不时蹦出“妖姿艳丽,蓊若春华。”这样的诗句,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你……是谁?”
他将傩公面具重新戴好,又拿起她刚才放下的傩婆面具替她戴上:“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是我先看到了你!”
两个月前?六月十五!那天她一不留神喝多了……
以王瑄的气质和风度,就算没见过他的全貌,只要和他有过接触,估计都能将他认出来,而且还是用这一如既往的轻佻态度外加那熟悉的嗓音,但她就是莫名感觉眼前的黑衣少年是个陌生人——莫非她再世为人忘性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从此陌路?
环顾一周,没发现他那如影随形的贱嘴鸦,灵机一动,拱手道:“抱歉,兄台怕是认错人了吧!”
且不说她今晚这个模样和在车队那时大相径庭,单说他之前可是有眼疾的,连见都没见过她,此刻她又顶着一张男人脸,神情嗓音也尽可能的豪爽些,他奈她何?
摘下面具:“在下有急事,先行一步。”抬腿就走。
这次他没拦她,放她大步走过去,间隔有段距离后,她笑了笑,暗忖:有些时候,用眼睛去判断一件事物的真伪,反倒更容易被蒙骗!
“芽珈、芽珈、芽珈——”遍寻不到,匆匆跑回之前停车的地方,就连姨婆他们也不见了,关心则乱,从街头跑到巷尾,卫戗慢慢慌了神:“芽珈,姨婆,哥哥——你们在哪?”
他们绝不可能丢下她一走了之,而且他们打扮的如此普通,就和这满大街都是的百姓没任何区别,应该不会碰到打劫吧?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那么倒霉,遭遇到饥不择食的,可还有裴让在呢,一般宵小哪里会是他对手,再者说,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动手,怎么可能不惊动任何人?
想到这里,卫戗豁然转身,拔腿跑向刚才的面具花灯摊。
看摊的老伯已经不见,渡引蹲在挂满面具的架子顶端,端端正正,就像个木头疙瘩雕成的特大号面具,见到她之后,只是微微转了转眼珠,然后再无反应。
“你那主君呢?”卫戗与它大眼瞪小眼老半天,终于憋不住问出来。
“锁住了。”它极其小声的吐出三个字,得亏卫戗耳朵极其好使,才勉强听清它说了什么。
“什么意思?”
渡引木呆呆的蹲着,没应声。
“好好看……喜欢……”摊子后面突然传出芽珈的声音,卫戗顾不上其它,快跑几步绕过去,一眼就看见她找了许久的妹妹和她以为被蒙骗住的少年相对坐在之前两个手艺人坐过的马扎上,刚才她被渡引吸引住注意力,加上距离稍远,视线被花灯和面具阻挡,才没发现摊子后面的他们。
“芽珈……”卫戗声音不稳的轻唤:“你刚才去哪儿了?”
芽珈提着那顶二龙戏珠灯转过脸来,见到她,将灯高高举起,歪着脑袋笑得一脸甜蜜:“戗歌……多好看!”
卫戗长出一口气,拖着松懈下来后变得像铅灌一样的双腿挪到芽珈身旁,慢慢蹲下来,仰头看她,柔声细语道:“你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么,以后不许再偷偷跑开,记住了么?”
芽珈将嘴抿成一条直线,先看看坐她对面的少年,又看看蹲在腿边的卫戗,什么都没说,只重重的点了点头。
“原来你也是双生子。”轻笑一声:“你说,是有身无脑不幸呢,还是有脑无身不幸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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