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娘淡淡瞟了他一眼,补了一句道:“潍县的蟹爪笔是上品,但是价格有些金贵,店主家拿茂县的三笠笔便可。”说着从兜里摸出了四枚铜板。
这一开口,可不是稚嫩粗浅小娘能说得出口的了,店主不由得一愣,乖乖,行家啊!那潍县的蟹爪笔以落笔细腻著称,要五两银子一支,非名家雅士是不会买的。就算这小娘买得起,他一个小县的书画店里也不会沽卖这等金贵货物啊!
当下倒是减了几分轻视之心,也没有跟这小娘讨价还价,依了四枚铜钱卖给了她一支三笠蟹爪笔。
琼娘踌躇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店家可否一枚铜钱卖给她一小块红曲。
店家看她紧咬嘴唇,俏脸飞霞的模样,我见犹怜,那红曲大都是赶上祭节,普通人家买来点制炊饼馒头上的花纹,不值几个钱,当下用黄草纸裹了一小块,白送给了琼娘。
传宝本以为妹妹嘴馋要买零嘴,没想到她只买了个没有几根毛的细笔,当下心疼起自己辛苦积攒的私房钱来,只觉得这从世家豪门里出来的妹子花钱太随便,净买些无用之物。
但是他本就跟琼娘不算太熟捻,铜钱既然给出去了,总不好开口责备,只好闷闷地走在她的身后。
第5章
不过琼娘脚步轻盈,提着布裙一路过桥穿巷,来到了崔家夫妇摆摊的地方。
昨日夜里,她听娘亲跟爹爹的闲语,这几日镇里来了许多进京待考的举子,在距离京城不远的此地暂时落脚些时日。
夫妻二人欣喜过望,本以为突然而至的人潮能让生意变得好过些,可是没曾想,这些书生们有钱的附庸风雅,喜欢在此地最大的茶楼里用餐聚友;手头拮据的更喜欢在客店里熬煮白粥买些炊饼果腹。
这下来,夫妻二人的摊子便有些不上不下、不俗不雅,白白制了许多的绿豆糕和各色软糕。天气渐热,就算吊在井中也耐受不住几日。这么一来,就算折损许多的食材银钱了,怎一个“愁”字了得?
琼娘听了他们的话,也是思绪了一夜。自己前世嫁人时,柳家的嫁妆看着妆奁抬数甚多,却是充场面的装箱法子,细算起来,并不丰盈,她不想守着自己那点子嫁妆坐吃山空,便在京城经营着一家书画茶庄,更是练就一手上乘的笔墨丹青,本以为这一遭重活回归小户商家,那些个风雅伎俩尽是无用了,灵光一闪,却计上心来。所以她赶着一早买来细笔、红曲,准备试一试自己思度出来的法子管不管用。
芙蓉镇的人无茶不欢,就是清晨刚起,也要饮茶提神。刘氏正在简易的灶上烹茶,招呼着左右的相熟的街坊,外乡人不识货,可是镇里的人都爱崔家独门糕饼的甜醇,用来配茶最好。是以不大的小摊,三张桌子倒是都坐着客人。
这时,刘氏抬头见女儿与儿子结伴而来,便问:“你们怎么来了?”
琼娘伸着脖儿看了看小摊旁架子上足足三大盘各色糕饼,笑着道:“在家里闲来无事,看看能不能帮衬爹娘……我见过京城里的商贩最喜在糕饼上画下花纹以增食欲……娘,女儿学过些许丹青,能不能在这些个糕饼上花些花纹,看看能不能引来些客人品尝?”
再过一日,那些糕饼就要变了味道。崔家夫妻做生意讲究诚信,就算那糕饼还能吃,也绝不会卖出砸了自己的祖传招牌。既然如此,女儿闲着要画,便依了她,也免了她整日里胡思乱想、郁郁寡欢。当下便爽利答应,只是女儿的模样太招人,崔家易女的事情本来就闹得满街的人都知晓,她这般抛头露面,岂不是要引来狂蜂浪蝶?当下便叫传宝取了一大木盘子的绿豆糕,拿回家给妹妹画着玩。
等兄妹二人回了家,琼娘便拿小碟子化开了那一小块红曲,调了浓淡颜色,挽好衣袖提笔作画。
传宝对这些个书画不感兴趣,当下便出去寻了前街的伙伴,一起去镇外的山上砍柴。
等他砍了一大捆回来时,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了。
他先在门外的河边洗了满脸的汗渍,这才回转家中。只是进了院子,经过院子里的桑树荫下,无意中往那一盘子的糕饼上一撇,顿时呆愣得忘了挪动脚步。
这……这是?那糕饼上尽是街市楼阁,精致得叫人看傻了眼。
琼娘刚从里屋出来,见哥哥愣住了,便笑着说:“花了一上午,我手臂没有力气,怕送回摊子时掀翻了木盘。还要劳烦哥哥再将糕饼送回去。”
传宝又看了好半天糕饼,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自己这个亲妹子一眼:画虽精致,但这糕饼还是糕饼,能卖出去吗?
传宝心内嘀咕,又一想,不过是让妹妹画着开心的,挽起衣袖,迫不及待地端着木盘出去给崔氏夫妇献宝去了。
崔传宝走了不久,琼娘打算小憩片刻,可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闻门前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不大一会,便有人“笃笃笃”地敲门。
琼娘起身整理发鬓,从屋里穿过院子,再顺着门缝往外一看,顿时愣住了,当下猛地将门打开。
眼前之人,乃是正当妙龄的华服女郎,也是十四五岁的年华,发鬓斜挽,白裳苏袖,微窄的腰身和放开的下摆都是与市面上衣裙不同的雅致——琼娘看得眼熟,因为这是重生前的她,在一次贵女宴席上,当着众人的面亲自绘图的,又请人依着她的独创花样裁剪出来的,柳家将琼,独领风骚,引得京城里的贵妇们纷纷效仿之。
若是不看脸,琼娘竟恍惚以为面前站着的乃是前世的自己——通身的衣着打扮,鬓发无意不跟自己从前肖似!
想到这,她莫名有种诡异之感,定定地看着那张曾熟稔不已的脸,冷冷问道:“崔萍儿,你来此有何贵干?”
还是十五岁妙龄的崔萍儿带着两名丫鬟和一个婆子俏生生地立在了她的面前,带着一种难言的微妙表情,仔细打量着粗布蓬发的琼娘,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笑开道:“父亲愿我后半生顺遂,改个‘川’字,我已改名叫柳萍川,我小你半个月,姐姐可以唤我萍妹妹。”
说着,也不用琼娘招呼,径自熟门熟路地进了崔家的院子。
旧地重游,颇多感慨,改了名的柳家嫡女柳萍川,先来到了琼娘的房中——这屋子也是她先前住过了十三年的地方。窗棂的旧裂纹,蚊帐上的线头,无一不透着熟悉。
只是以前每每看着寒酸莫名之处,总是愤恨自己错投了穷家胎。如今再看,已经可以含笑俯视,悲天悯人地同情代替自己留在此处的那个可怜贱种了。
柳萍川带着发至内心的愉悦,看着昔日熟悉的一切,转身柔声道:“我听前几日送东西的范婆子说,姐姐你吵着要回柳府?”
琼娘没有说话,对于这个前世偷了自己丈夫,抢夺自己儿女的女人,她看着觉得恶心,实在是懒得说什么。
但是反过来想,自己前世用了崔萍儿的爹娘,占了她的福祉,也算是冤冤相报,因果循环。
既然一切的孽缘都是因为两家抱错孩子而起,那这么这一世早一年换回,也算是终止了孽缘。从此她当她的豪门嫡女一路浮华,自己做自己的商户小娘脚踏实地,再无瓜葛就是了。
她不是什么神佛,想着上一世莫名溺井而亡,做不到无怨无恨。可前世着实是一笔烂账,若不是她感念重生不易,还真是压制不住初见她那一刻的恶心劲儿,只愿今世再无牵扯就好。
这个柳什么川,明显来者不善,眼巴巴跑过来耀武扬威。
而且……当她看见这个改名叫崔萍川的女人,衣着莫名与自己上一世相若时,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这个崔萍儿也是重生一世,而且比她更早重生。
所以自己醒来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一切都是崔萍儿故意与尧氏提前见面的缘故。
崔将琼的心里迅速做出了决断——千万不可叫柳萍川发现自己也涅槃轮回的事情。
眼下柳萍川已经恢复柳家嫡女身份,此番前来,不过是来昭显下自己的优越,出一口前世憋屈的闷气。
可若被她看出自己也重生的话。依着萍娘的心性,恐怕没有闲情逸致玩猫替耗子尾巴的游戏了,只凭她如今的地位钱银,弄死自己不在话下!
……也许前世她已经这么干过了!
想到当初推自己下井的那一双手,崔将琼心里微微打了个寒颤,然后强压抑住心内的愤恨,低垂下眉眼,适时露出些许悲愤之情。
既然这柳家大小姐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倒教她瞧去好了,若她想斗,只管放马过来,忍得这一时之气,以后再徐徐图之……
那柳萍川见了,心内舒爽极了,当初她重回前世,睁开眼那一刻,只道上天垂怜她上一世的苦楚,竟然让她重生改写际遇姻缘!
这一世,她巧妙布局,早早回到了柳家,再也不会沦为那个暴虐琅王的妾侍,所以这辈子她绝对要活得风生水起,而这个崔家的贱种,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一定要好好排布一下,叫崔家琼娘慢慢品尝她前一世为人侍妾,终身不得生育的苦楚……
已经成了柳萍川的她,心内的毒瘤并没有因为重生而化解消弭,反而因为时间的酝酿,更加的腐朽化脓。可她脸上的笑却渐渐柔和起来。
“姐姐,莫怪父亲母亲不来看你,实在是他们顾及着我的心情,其实我也是劝过他们二老的,毕竟养了姐姐你十五年,父女一场,彼此挂念也是人之常情……这不,母亲让我稍带了一些新裁的衣服与你。”
听听,依旧是娇嘤颤颤的和声细语,搭配着垂眉善目,多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娇娘啊!
若是没有重生一回,琼娘可能真以为这位萍娘是个良善温婉之人,然后对她卸下防备之心。
可惜,这等虚伪,她现在看得清楚,琼娘脸上不露声色:“谢谢柳小姐,只是回来崔家后,要帮爹娘担水做饭,那些个华美衫穿起来有些不合时宜,白白费了料子,还是请小姐拿回去赏人吧。”
崔萍川倒不意外她的回答,那曾经名动京华的柳将琼是何等傲骨,就算这辈子早早沦入商家,也绝不屑于他人的怜悯施舍。
想到这,她的嘴角笑意更盛了。呵呵,可惜才女将琼这辈子再不是官家女,这点子傲骨扔到市井小巷里,连狗都不屑啃一啃。
听之前的婆子说,这琼娘回到崔家后就一直作天作地、要死要活的,只让崔家夫妻疲惫不堪。想来一家子都厌烦透了这突然而至的娇贵小姐。
这正合她意,虽然柳家富贵,但是论起亲情,到底是崔家的养育了她的父母要来得亲切。如今她过起了柳家的闲逸日子,又不想叫琼娘占去崔家养父母的亲情,所以听闻了琼娘在崔家不得人心的情形,立刻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
虽然琼娘卷拂了她的心意,也不见柳萍川着恼,只让身后的丫鬟翠玉在院子的石墩上铺了锦绣团垫,捏着绢帕坐在了石墩上立意要等崔家夫妇回来见上一面,再回转京城。
一时间小姐坐定,跟随而来的一众丫鬟婆子便忙碌开了,沏茶的沏茶,摇扇的摇扇。还有一个懂眼色的丫鬟嫌弃这院子里蚊虫太多,还在一旁点了笼熏香,免得蚊蝇嗡嗡扰了小姐的休憩。
其中一个叫碧玺的丫鬟,就是那个看上去很有眼色的,故意当着琼娘的面儿,大声夸赞着柳萍川的襦裙霓裳:“小姐你今日通身透着别致,方才下马车时,那些个乡人都看傻眼了!”
还没等马屁落地,那沏茶的婆子接着屁味拍了起来:“别说是小乡之人,昨日夫人领着小姐参加丞相夫人府里的诗会,那些个见过世面的夫人小姐不也看直了眼?可是个个争着问我们小姐的衣裳是哪里做的,可给我们夫人争了好大的脸面呢!”
那碧玺接着道:“可不是,谁也料想不到,这衣裳是我们小姐亲自绘制的,对了,方才那个客栈老板娘也询问我呢,就是方才在客栈寻访尚公子时……”
“嗯哼……”才女柳萍川突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丫鬟的多舌吹捧,同时不露痕迹地扫了琼娘一眼。
第6章
琼娘懒得看她那穷户乍富的张扬德行,只当做看不见这群闹心的玩意儿,早回到灶房里做起晚饭来。
当初嫁入尚家时,婆婆刻薄古板,特别讲究婆媳孝悌,加之知道了琼娘的身世底细,用起来毫不客气,新嫁娘当厨洗手作羹,也不让琼娘假手于人。
是以,当初那一年历练下来,她一个从小娇养的贵女做起饭来也是驾轻就熟,以至于在以后贵妇们的素宴上又多了门技艺。
只是以前添柴,灶下之类的活计均有丫鬟代劳,现在一人锅上灶下的忙碌,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一会,白净的脸蛋的便挂了些许的灰尘。
站在柳萍川身后的另一个丫鬟翠玉原是琼娘的贴身侍女,如今看见旧主粗衣荆钗地蹲在矮屋灶前忙碌,心内一酸,不由得想移步过去帮忙。可惜身形刚动就被柳萍川不动声色地横了一眼,只能顿住脚步,含泪将目光移向别处。
琼娘起身倒水的功夫,将翠玉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下一热……这个丫头一向的忠心护主。
当初她出嫁时,虽然柳家顾全颜面给足了嫁妆,可是当时柳府内贴身的下人都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加之嫁给的又是寒门子弟,一旦小姐身世被说破,可真是前途未卜。
于是那些个年轻的懂眼色的,全是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尧氏的贴身婆子,指望着在夫人面前递话,不要让自己当了陪嫁的丫鬟。
只有那翠玉,不懂得打算自己的前程,主动请缨跟着琼娘入了尚家寒门。入了尚府之后,也是恪守着本分,就算尚云天后来金榜高中,也从来没动过爬床通房高升一步的心思。后来那个崔萍儿频繁出入尚府时,翠玉更是警醒提点了自己多次要当心……
琼娘轻轻搅动锅里的羹汤,再次为自己前一世的眼盲心瞎叹了口气,不知这丫头在前世自己死后怎么样。又替翠玉捏了一把子的汗,若柳萍川真的重生,依着她的个性,大约是会记仇磋磨翠玉这丫头的……而她的一对儿女后来又怎样?
琼娘不想再想下去,可一双眼儿到底是犯了红。叫院中的柳萍川看过去,倒似是不耐厨房粗重而泪眼滂沱。
她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舒爽。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便来崔家夫妇和崔传宝的声音。
今儿他们回来的倒是早,日头刚刚西斜便返回了家中,离老远便看见了门口桥头的华盖车马,隐约猜到柳家又来人了,惦念着琼娘一个人在家,便快步往家里赶来。
琼娘从灶前站起身来,可还没来得及挪步,那柳萍川已经步履轻盈,若飞燕一般到了门前,亲自打开了房门后,眼角含泪地望着崔家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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