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一整天,没有等来季随的任何消息。
夏毅凡给她调了杯‘见过四季’,虽然看不出她的神情,但是她的肢体动作语言告诉他,她极其不安。夏毅凡开导道:“救援队家属必知守则。”
倪莱闷了一口酒。
夏毅凡只一个字:“等。”
旁边一个给二大爷编小脏辫的女孩跟着说:“担心得等,不担心也是等,反正都是个等,看你个人怎么个等法了。”
倪莱去看她。
女孩冲她笑笑:“我哥在救援队,这次救援他也去了,我都习惯了。”
倪莱问:“按照你的经验,你觉得,他们这次要多久能回来?”
“我哪里会知道。”女孩耸肩,“不过他们最长一次是在海上待了一个月,捞什么东西,那个不算太危险。”
言外之意,今天的救援很危险。
二大爷连忙打岔:“你快点儿编,我直播马上开始了。”
女孩抓着他的小脏辫往后拽了拽,疼得二大爷嗷嗷叫。
小酒馆里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没人打包票安慰倪莱说:“只要有季爷在,肯定不会出事。季爷回回都能带他们安全回来。”
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小迷信,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就跟狗血电视剧里的好人最后一次出场一样,更何况这次确确然然就是季随的最后一次救援任务……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没任何一个人能保证每次出海都能回得来。
除了等,就是等。
一杯酒见底,倪莱心想,好在,她最擅长等待。
*
一百海里外的广阔大海上,因两艘货轮相撞的姿势比较特殊,考虑到货轮上燃油的危险性,必须采取最为稳妥的方式把两艘货轮分离开。
阿乙毛线他们一组潜水员用两百米长、二十多吨重的铁链围住起居舱,再连接好铁链和驳船上的两个拉锯,一一检查完毕出海。
驳船上的起重机吊住起居舱,等待指导员下发指令。
指导员紧盯着监视器,看着水下正在用热喷枪给铁链清理路线的季随,按下通话器:“季随,不用着急,还有时间,你先上来休息会儿,剩下的排后再做。”
季随稳稳拿着热喷枪工作着,没有回应。
救援队里数季随的水下切割技术最强,指导员本不担心他,但是他已经在海底连续待了太长时间,体力消耗太大。
这次任务非常艰巨,制定好方案后,水下切割最艰难危险的地方都是季随一个人在处理。喷枪尖端的温度高达摄氏一万度,在使用过程中会产生猛烈的爆炸性气体,这些气体达到一定量的累积,如果不能排出到海平面,就会发生爆炸。
救援队在休息之时,观摩过海上救援的有关纪录片,曾有很优秀的潜水员死于水下切割。
指导员再次按下通话器,打算强制拖季随上岸:“季随!”
季随对着氢气穴做了个OK的手势。
指导员叹气,季随就是太倔。
二十分钟后,所有线路都被清理完毕,季随安全上岸。甲板上等待的两个人立即上前协助他脱卸外衣,去往减压室。
起重机配合着切割器开始工作,货轮上的燃油也通过特制的管道在往驳船上排放。
历经十多个小时的奋战,货轮起居舱被安全切割下来。
救援船上发出一阵欢呼,然而这种兴奋没有维持多久,海上天气突发异变,天空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炸在耳边,海面大风掀起阵阵巨浪。
他们必须马上撤离,所幸燃油已基本排放完毕。因形势聚变紧急,其中一艘被切割的货轮因损坏较大拖运不走,势必是要被遗弃。
季随带着几个队员去做扫尾工作。
撤离之际,船体突然剧烈颠簸起来,毛线被腾空掀起两米后撞在一根柱子上。
“跳!”季随发出指令后跑过去扛毛线。
队员们纷纷跳入海里,向停在不远处的救生艇游去。巨大的“砰”声随之接连响起,阿乙爬上救生艇回头,他们刚刚跳下的货轮爆炸了,火势漫天。
爆炸声中,毛线被季随抛进一艘救生艇,他忍着背痛把救生艇开出一段距离后,才发现季随没有跟来。
阿乙他们的救生艇已开出危险范围,毛线能看见他们,就是找不到季随。
“季队!”毛线一嗓子喊出来,眼泪一下就飚了出来。
没有丝毫犹豫,他开着救生艇折返回去,停在他被抛下来的地方,顺着舷梯爬上已经在烧起来的货轮。
“季队!!”
往里走,他看见了季随。
毛线扑过去,又是哭又是笑:“季队!!!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离开!”
季随一脸灰,无视熊熊大火,继续往船舱内走。
毛线意识到不对劲,去拉季随的胳膊。
季随回头,怔怔,说:“我看见我妈了。”
毛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她没在这艘船上。”
季随:“我听见她在哭,声音就在里面。”
毛线愣了一下,以为这船上还有人没有撤离,他竖起耳朵听了再听,除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外面呼啸的海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季随趁着毛线愣神的功夫,挣脱开他,想要往前跑。
情急之下,毛线劈手拽起一截正在燃烧的船舷,跳起来狠狠砸在季随脑袋上。
*
晚上十来点的时候,倪莱等来了归航的救援船,先行下来的队员们一个个路过她,笑着跟她打招呼,甚至有比较皮的队员叫她嫂子。
倪莱松口气,看来季随没有问题。
季随最后一个下船,他穿着脏兮兮的防护服,看起来极其疲惫。
倪莱快步跑过去,刚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拽进怀里,双臂似钢筋捂她在怀里,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她嵌进骨肉里。
“倪莱,对不起。”季随嗓子暗哑,“对不起。”
他在救援船上醒来,站在甲板上吹着风抽了两根烟后,才想起来倪莱。当时他着急得不行,到处去借有信号的电话去联系倪莱,被队员们笑话他媳妇奴。
电话最终没打通,他自责暗骂了一路。
操蛋的他再一次活成了季元良。
工作和自己的女人之间,他和季元良一样毫不迟疑地丢下自己女人,选择了工作。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这次救援情况不一样,倪莱那时旁边有人,不会出现大事。但是季元良当时何尝不是这样想?
他们的不同之处莫过于结果:
季元良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出了事,而他比较幸运,他的女人现在完好无损地被他抱在怀里。
他有什么理由和立场去怨恨季元良?
十多年,他才活明白了过来。
*
半夜,倪莱醒来,右半边床是空的,季随不在身边。她捞了件外套下床出去,在阳台上看见了正在抽烟的季随。
季随瞧见她过来,把烟摁灭在栏杆上,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捂了会儿:“睡不着?”
倪莱:“有点饿。”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不知道,我想想。”
季随抱着她没动,过了会儿,问:“倪莱,当时我把你一人扔在海里,什么也没交代就急匆匆走了。你当时怎么想的?现在呢?”
“你问过我啊。”倪莱竖起两根手指,“而且还问过两次。”
季随迟疑:“有吗?”
“嗯。睡觉前问的。”倪莱点头,“我现在的回答和那时一样。”
“什么?”
“我支持和尊重的选择。我没什么想法,就是担心你。”倪莱顿了下,“我知道你不是扔下我,你当时有嘱托旁边的人把我带上岸。而且我是成年人,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如果你……出了意外,你会怨恨我吗?怨我把你丢下……”
“不会。”倪莱肯定道,“今天这种情况,如果你走后我出现了意外,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见你平安回来。”
季随胸口钝痛,似是在喃喃自语:“是吗?”
母亲到死也不会怨恨季元良把她丢下吗?
倪莱肯定:“是。”
许久,季随又问:“你有怨恨我吗?”
倪莱歪着头想了想:“也有怨那么一点点,怨你没有听到我叫你安全回来。”
季随笑着抱起她一路到厨房:“想好吃什么了吗?”
“煮碗面吧。”
“你挺好养活。”季随把她放在流理台上,打开冰箱找了一把青菜和两个鸡蛋,开始动手煮面,“明天回家。”
倪莱晃着两条腿:“嗯?”
季随把鸡蛋打进锅里:“回柳市。我说要去的地方是柳市。”
倪莱绷住腿,抿紧唇。
季随:“我爸在家。”
“哦。”倪莱垂着脑袋,手指抠着流理台面,“我没有家。”
季随看着锅里的荷包蛋成形,捞到碗里,回头看她,笑:“我不是你的家?”
倪莱抬头,眼睛亮了下。
“回去结婚。”季随笑容渐大,“领证得在柳市。”
第43章 路上
第二天,吉普车往渡轮上装的时候,金毛大白吐着舌头跑过来,越过季随,张开嘴咬住倪莱的裙角往后撤。
季随好笑,冲它吹了声口哨:“大白,过来。”
大白掉了个身,给了他一个屁股,并不理会他,只是牙齿依旧死死咬住倪莱的裙角,更加用力地拖着她往回走。
看起来像是在跟季随争媳妇。
倪莱弯腰摸它的脑袋。
自小酒馆那次季随把倪莱介绍给大白后,大白隔三差五总会去9号院待上半晌,和倪莱逐渐熟识起来,但是倪莱清楚,它之所以总是去9号院串门,是在找季随,就跟现在一样。
大白极其聪明,它舍不得季随走,知道拖不住他,所以去拖拽他的女人。
夏毅凡呼哧呼哧拎着大包小包跑过来:“季爷!”
季随皱了下眉。
“可算是赶上了。”夏毅凡弯腰大喘气,“放心,我不是跟你们走。我准备了一些特产,孝敬伯父的。”
季随扭头去看倪莱。
倪莱讪然:“是我跟他说的。”
夏毅凡当即:“季爷,你别怪倪莱姐,是我缠着她问的。”
季随反倒坦然了,他握着倪莱的脖子把她提溜起来搂进怀里,笑道:“回家领证。”
“!!!”夏毅凡鼓着一双眼睛瞪了老半天,“那、那回来再办次婚礼。”
季随没有直接答,只是笑着说:“先备好红包吧你。”
夏毅凡:“必须备!”
季随又和夏毅凡扯了些别的,渡轮鸣笛。
“走了。”季随在夏毅凡脑袋上拍了掌。
夏毅凡斜着眼睛往上看,忍着没有掉下泪。
“季随。”倪莱扯了下季随,有些为难地去看依旧咬着她裙角的大白。
季随挠了下头皮:“带上大白一起走。”
页沙岛在一片翠色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大白爪子按在吉普车后窗上,对着远去的页沙岛汪汪叫了两声。
倪莱拽着安全带扭头去看它:“大白好像不想离开。”
“后悔也晚了,由不得它。”季随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去揉她的脑袋,笑道,“你也一样。”
什么就我也一样了?
倪莱的耳根烫烫的,内心却欢喜的很。
后来证实,他是对的,起码大白是这样认为的。
季随没有走国道,他专挑风景优美的野路走,弯弯绕绕。
风景美,路野,人的青欲就五花八门地往外冒。
再一次停车时,大白很知趣地挠着车门要跳车。季随双手没有空,抬脚把门踢开,放大白出去。大白夺命跳车,脑袋终于不用再蒙头套了汪汪汪,人类太可怕。
……
季随把倪莱放在腿上,两只手在她身上来回揉搓着,像是在和面。
倪莱有气无力地把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揉来揉去,事前的揉捏是前戏,事后的捏揉纯碎是按摩。
“我们以后开个按摩店吧。我的画卖不出去,你靠这门手艺赚钱。”倪莱哼哼道,“戴副墨镜,可以装盲人。”
季随笑了声。
倪莱补充了句:“不过,只能接男客人。”
季随的拇指在她脊椎骨上稍稍用力往下压,倪莱疼得弓了下背。
“别人身上的肉我不感兴趣,我就是喜欢揉着你玩。”季随在她脖子上留下个牙印,“想把你揉顺溜。”
因她天天淡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腰杆脊背挺得又直,气质够硬冷,总觉得她身体嘎巴脆,一碰就能折了,真上手摸了,其实手感挺好,该肉的肉,该软的软,就很舒服,上了手就不想丢掉。
季随打开天窗,调整好座椅,以便视野达到最佳。
秋天的夜空总是深邃高远,望着连成片的星星,也能让人联想到禅意。
季随给倪莱讲他以前的生活,都是些片段,断断续续,没什么波澜壮阔,但倪莱听得津津有味,总是揪着一段话问来问去。季随倒也不嫌嚼过了没意思,她问,他就回头再讲一遍,掰开揉碎了讲,不停满足她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没有厌烦。
倪莱蜷在他怀里,快睡着的时候,听到他在耳边说:“明天到湖城,我带你见一个人。他算是我以前的战友,家里开了家医院。他前两天有提到,有个瑞士的神经科专家去医院会诊。”
倪莱没动,一时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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