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安安说了句:“你身上有伤,这两天尽量少喝酒抽烟。”
季随稍点了下头,与她错身而过。
礼貌客气。
冯安安原地站着,等他们走出院门,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轻轻摇摇头,走到墙角的垃圾箱前丢了进去。
季随的合同期又快到了啊。
*
两个小时后,毛线醉醺醺地趴在油腻的木桌上,扯着季随哭个不停。
毛线当初破格进的救援队,是季随给他争取了加入救援队的机会。
毛线当过两年消防兵,身体素质没问题,救援能力也过关,但是他潜水不行,甚至还有些深海恐惧症。
就这一点,永远也成不了一名合格的海上救援队员。
全票否决时,指导员说:“我们要从海神手心里抢生命,结果你告诉我你怕它?!”
当天晚上,季随在海滩见着毛线,脚边放着一个大背包,坐在沙滩上抹眼泪。
季随瞧了他一眼,并不打算过问闲事,他不擅长且不喜欢安慰人。
这人世间,谁他娘的没遇到过几件糟心事,况且这不过是一次求职失败而已。
毛线看见了他,叫:“队长,我可以克服!”
季随扭脸,点头:“挺好。”
毛线蹭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季随打官腔:“这个不是我能做决定的。”
毛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自知没有希望,一屁股坐回地上:“我没脸回家,我对不起爸妈。”
季随本来要走,听到他这样说,问了句:“你家在哪里?”
毛线:“湖城。”
“离得挺远。”季随说,“你年龄还小,凭你的本事,在湖城也能找到合适的工作,陪在爸妈身边。救援队工资低,风险大,没什么好的。”
“我妈不在了。”毛线看着碧蓝的大海,“死在了这片海里。五年了,连尸首也没找到……”
五年前,毛线母亲跟随旅游团游玩,游轮在页沙岛附近海域沉没。
当时页沙岛还没有开发重建,附近几个小岛更是如此,基本设施都还没有配齐,更不用提专门的救援队,只有零星一两个民间救援队支撑着,水平参差不齐,乱象丛生,甚至横生出了专门的捞尸行业,先谈好价给了钱才会下水去捞人救人,坐地涨价,故意拖延营救时间,错过最好的打捞救治时机……
五年前的那起特大游轮事故,虽然派出了海警消防等出动营救,但因是头起事故,没有先例经验做参考,加上距离远,海上情况实在惊险等等原因,游轮上六百多个人,最后只救出了八十多个人,捞出了四百余尸体,剩下的一百多人永久性失踪,其中就有毛线的母亲。
如今页沙岛重建,成立应急救援队。
毛线得知消息后急忙前来应聘,他从小水性不错,也练过潜水,本来是不怕水的,但是在“深海寻宝”时,他潜在海底,胸口发闷,头晕恶心,呼吸不上来……
如果不是季随及时发现他不对劲把他从海底带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毛线说:“在海底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我妈了。”
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进而由此触发的深海恐惧症。
这种情况根本不适合当救援队员。
季随在他旁边坐着,思虑了一会儿,问:“你是来捞你母亲尸首的?”
“五年了,怎么可能还会……”毛线抬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语气坚定道,“如果当年就有这种专门的救援队,我妈妈就不会死。现在既然有了救援队,我就想,我就想着救出一个人,这世上就会多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不知道,我其实也没有这么伟大,我就是想守着我妈妈,让我妈妈在海底看着,她儿子会来救她……”
季随揽住他的肩膀:“你跟着我吧。”
指导员反对,全队反对,只有季随一个人坚持。
指导员当时和季随拍桌:“这里不是选秀节目!不是比惨大会!谁讲的故事好听就选谁!他这种情况,一旦下海出了事,你负责吗?!”
季随点头:“我负责。”
“你——”指导员气到脸红脖子粗,“你说你负责就能负责得起吗?!啊!”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季随沉声道。
“什么理由?”
“我不想说。”
“你——”
“我会亲自带他,三个月的时间帮他克服。三个月内,队里如果出了事,不论大小,都算我的。”
三个月的试用期,除了队里常规正常训练,业余时间,季随亲自带着毛线练习游泳、闭气、潜水、水下切割、海底逃生、深海探险……
过程虽然异常艰辛,毛线在此期间还患上过一次减压症,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弃……没出试用期,毛线就克服了心理障碍,一个人也可以潜到50米海深……
眨眼过去将近两年,毛线各项技能在队里都是拔尖,已是一名优秀的救援队员。
不仅仅是毛线,阿乙、煤球、夏毅凡,就连老古大排档的老板都曾受恩于季随,毕竟是救援队长,两年来救过的人,自己都数不清。
季随并不太记这些,被人拉着感谢的时候,浑身的不自在,譬如现在,被毛线拽着胳膊哭,撸串都撸不带劲。
“季队,我是不是很怂很窝囊?我把你留在船上自己上了救援机……八代单传让我道歉,我就认怂道歉……”
当时的情况下,毛线护送担架到救援机是最佳的选择,没得选,不存在谁把谁留在海里等死的故意。
毛线向八代单传道歉,一是因为八代单传太胡搅蛮缠,二来是因为毛线如果因此被投诉受处分,拿到编制名额的机会渺茫到遥不可及。
季随咬着烟,无奈地拍了拍毛线的脑袋:“怂吗?来,我瞅瞅。”
毛线醉的晕乎乎,很听话地抬起头,小眼眯缝着几乎看不见,脸上都是烤串油,还沾着些许辣椒粉和孜然粉。
实在是……看不下去。
季随扯了几张抽纸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很违心地说:“一点儿都不怂,小伙挺精神。”
毛线一脸呆滞地盯着季随看了会儿,咚——脑袋向下砸在了桌子,睡着了。
煤球啃着烤串说:“季队,你刚拍他脑袋给他擦脸的样子,像是他亲爹。”
季随伸手越过桌子在他脑袋上盖了掌:“孙zei。”
一桌人嘻嘻哈哈。
季随靠着椅背,眯起眼睛。
小怂样。
有那么个瞬间,倪莱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猛吸了口烟,两颊凹陷得厉害。
手机震动,指导员发过来两条微信:
【你这几天心烦,是因为当初你坚持留下毛线的那个理由吗?】
【什么时候想说了,找我聊聊?】
季随瞪着这两条微信,直到手机屏幕完全变黑,倒影出他整张脸。
他站起来:“你们把毛线送回去,不用等我。”
阿乙:“你去哪里?”
季随:“放水。”
大排档只有一间厕所,正在占用中。
季随沿着街往前走,准备在前街的一家酒吧蹭洗手间放水,然后绕四道街去夏毅凡小酒馆坐坐,顺便消消食。
酒吧洗手间环境还可以,大理石地板都能照出人影来,盥洗台上放着大盆的夜来香,比大排档的厕所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搁这一站,尿都比在大排档的多。
隔间有个沙雕一直在聊微信,两秒一条三秒一条的聊。
语音时长时短,非常有节奏感,让人尿都尿不利索。
季随本来没听沙雕聊天内容,水管里的水放到一半的时候,沙雕突然笑出猪叫声:“岛主?神他妈岛主!笑死我算了啊哈哈哈哈哈……”
沙雕:“她说她还认识季爷?七哥不会真信了吧。”
沙雕:“我跟你说,凡是来岛上玩的女游客,没一个不认识季爷的。”
语音外放,季随听到沙雕手机里传来一条:【主要是这妞摆着一张臭脸,不给七哥面子,七哥哪丢过这个份】
沙雕:“那妞长得怎么样?”
【皮肤又嫩又白,小脸蛋当然是好看的,不然七哥也不会看上,就是没什么表情】
季随继续放着水,皱了下眉。
沙雕:“冷美人路线?”
【反正就是七哥让她笑一个,她一直板着脸不搭理,这就刚上了】
沙雕:“个性啊。”
【相当个性。我听说七哥是在古城碰上这妞的,她拎了一堆颜料在古城码头等来页沙岛的船】
【七哥想骗她去旁边的叶子岛耍,结果这妞没上当】
【七哥跟了她一路】
【卧槽!!!】
【这妞拎着颜料桶豁了七哥一身!】
【操操操!!!】
【她直接cei了一个酒瓶!】
【完了完了,这事闹大了】
季随放完水,水管连抖都没来及抖,直接提起裤子三两步到隔间前,一脚踹开隔间的门。
第11章 那啥啥
沙雕一手夹着烟和手纸,一手拿着手机。
门板猛被踹开,门框边沿刮着他的鼻子飞过去,pia到侧壁上,再刮过来。
震得蹲坑晃了三晃。
太过震惊,根本没时间反应,从蹲坑上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
门板扇起的风力不小,直接扇掉了沙雕手里的手机。
手机掉进了蹲坑里。
“季,季爷?”沙雕想站起来,但是想着还没擦,等他想起来要擦的时候,手指夹着的烟点着了手纸。
“操!!!”沙雕边甩手边撅起嘴吹风灭火,“对不起季爷,我不是骂你,我这是在骂我自己。”
季随系着皮带,问:“七哥现在哪里?”
沙雕:“七哥,七哥在六色码头。”
七哥是岛上的地头蛇,有名的地痞流氓头目。
六色码头是页沙岛北礁的一个酒吧,距离有点儿远,差不多是掉了个对角。
季随对着他的脸系好皮带,再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沙雕:“我的手机……我的手纸……”
季随刚出酒吧门口,正好有一对情侣骑着小电驴过来,他上前一步扶住把:“借用一下。”
外地来玩的小情侣,不认识季随,被他这个架势吓了一跳。好在酒吧门口的引导员认识他,连忙上前解了围。
岛上各种叫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小路季随都熟悉,抄近路只会比开车还要快。
生死时速赶到六色码头那条街,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倪莱飞奔过来,身后跟了一群年轻男人。
季随刹车停在原地。
倪莱跑到十字街时,快速前后左右慌张地扫了眼,然后果断钻进左边的小胡同。
她眼神刚扫过来的那瞬,季随晃了下神。
*
那年那天,她身后也是这样被一群人追赶,他骑着单车路过,偏过头和她的眼神对了一眼,继续事不关己地往前骑。
她追着他的单车,带着哭腔大声喊:“禾子!!!”
季随往前骑了两米,骂了句,单脚撑地停下。
倪莱抱着书包跳上他的单车后座,抖着双手紧紧扯住他的外套,说:“往前走,不要停。”
季随当时双脚像被施了法念了咒,不停蹬不停蹬,很快甩开了那群人。
他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雪,一直没有出太阳,这条胡同没人打扫,地上的雪成了冻雪,又硬又脏。
季随车技很好,顺当穿过这条胡同,在胡同口停下:“我饿了,要吃饭,你自己走吧。”
靠着胡同口的一个位置停了一辆小推车,小推车玻璃上贴了三个红字——麻辣烫。
雪地里支了三张小破桌,有个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保险推销员的小平头在大口大口吃着麻辣烫里的烩面,除小平头外,再无其他客人。
老夫妻看见季随和倪莱:“要吃吗?”
季随:“嗯。”
倪莱从车后座下来,抱着书包看了一会儿,默默拿了一个小塑料凳,坐在了季随对面。
季随抬眸掀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有完没完?”
“我也饿了。”倪莱并拢双腿,把书包放在上面,朝他甜甜一笑,“我请你吃。”
季随觉得她有着神一样的脑回路,刚死里逃生,一般的小姑娘这会儿就算不嘤嘤嘤哭一顿至少也是惊魂不定吧,她呢?居然还会笑!
要么她脑子有病,要么她经常这样被人追着打,刚才的场面只是家常便饭。
倪莱从筷桶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先用筷根在桌子上敲了三下,然后才把并着的两根木筷子掰开,说:“我刚差点儿没认出你。”
季随一直没说话。
倪莱点的都是素菜,熟的快,老板娘先把她这碗端上来,笑着对季随说:“你的那份全是肉,要等一会儿。”
季随点了下头。
他不说话,倪莱知趣地默默吃自己的。
季随看着她吃,今天星期五,上次进派出所是星期二,这他妈才过去两天!
是了,星期二那晚下的雪,一直下到星期三中午才停。现在是星期五下午,雪还没化,因为一直没有出太阳。
自从上次在派出所碰见她,老天爷他大爷的就没再出过太阳。
真他大爷的晦气。
季随皱了下眉心,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追你?”
倪莱:“我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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