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永无言以对,隔了几分钟,才叹了口气,道:“我打算离开黎城,回老家去发展。到时候,就不过来送你了。”
程黎平明白杜德永话里的意思,不来送自己,说明果然有人要判自己死刑。听杜德永的口气,似乎他也受到了牵连,乌纱帽已经掉了。程黎平很感动,深深的看了杜德永一眼,慢慢的说:“你还不错,是个好警察。”
杜德永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距离自己的探视时间只剩下一分钟。
程黎平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向窗外,平静似水的说了一句:“别走了,继续留在黎城吧,这里的百姓需要你。”
杜德永很想告诉程黎平自己的现状,但又不想程黎平内疚,只能无奈的苦笑。程黎平似乎意有所指,又说了一句:“我现在的情绪真的很稳定。”
如果不是相识已久,杜德永肯定不敢相信现在的程黎平就是之前那个人。他的口气,他的神态,突然跟以前那个卖水果的小商贩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事实上杜德永早就知道程黎平不是一般人,因为他通过派出所的警务系统调查过程黎平的个人信息,他回到黎城前的那五年里,档案栏竟然是高级加密的。再联想到程黎平不凡的身手,帮程红彬洗脱罪名的坚韧意志,充分证明这个人曾经受过非常严酷的训练,哪是黎城这个小小的牢笼能困住的。
杜德永不知道脑子里中了什么邪,还真的就依了程黎平的话,退掉了回福泉老家的车票。
王敦儒逃过一劫,顺利成了谭家霖的得力心腹,在市局里成了说一不二的龙头老大。王智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被增补为黎城市新一届政协委员。只有倒霉的王老三,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而落了个惨死的结局。王老三活着的时候虽然不招大哥和二哥的待见,死了以后却风风光光,王敦儒回想起三兄弟小时候的亲情,特地找人做了三天的法事。暗地里,王敦儒又打电话给法院院长,一定要判决程黎平死刑。
负责审讯程黎平的刑警犯了难。程黎平软硬不吃,除了坚持自己是正当防卫之外,什么话都不说。尽管公安部一再强调严禁刑讯逼供,但在王敦儒的指使下,几个警察还是给程黎平上了刑。王敦儒玩白的,王智浜就玩黑的,派了几个得力手下混进看守所,想趁机做掉程黎平,结果没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派进去的人反而全被别人收拾了。
程黎平也很惊讶,他在黎城并不认识多少人,根本想不到在看守所里还有人主动帮自己。仗义出手的汉子大概三十多岁,身材不高,只有一米七左右,但他出手凌厉,拳拳直奔对方要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他一个人能撂倒六七个彪形大汉。
程黎平道了谢,交谈之下才知道,这汉子叫何勇,也是黎城本地人,家是城东煤矿区的,原本在矿上挖煤。因为监工经常克扣矿工们的工资,何勇就借着醉酒的机会揍了他一顿。没想到监工酒色无度,掏空了身子,挨了两拳竟然死了。法医检验说监工患有心肌梗塞,可监工的家属不认可尸检结果,非要何勇抵命。何勇家里没钱,没办法打点关系,只好就这么待在看守所里等待宣判。
程黎平苦笑道:“你自己一身麻烦,还帮我出头,万一罪上加罪,可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何勇不屑一顾的撇撇嘴,说:“反正我也出不去,爹娘死的早,老婆也跟人跑了,家里穷的叮当响,是死是活没多大区别。”
程黎平点点头没接话,他看得出来,何勇是个猛张飞,根本不把死当回事。
“你呢,因为啥事进来的?”何勇饶有兴趣的盯着程黎平,好奇的问道。
“正当防卫。”程黎平笑着说。
“屁,”何勇吐了口唾沫,道,“什么正当防卫,是不是揍了惹不起的人?”
程黎平给了何勇一个肯定的回答。何勇似乎在看守所里憋坏了,又跟着问:“惹了谁啊,咱黎城不大,排的上号的没多少,你说说看,指不定我认识呢。”
程黎平语气平淡的说:“王老三。”
何勇愣了:“放高利贷的那个王老三?”
程黎平点头,说:“就是他。”
何勇摇摇手指头:“那你完了,他大哥是公安局副局长,二哥是黎城首富,你惹不起的。打成啥样,断胳膊断腿?”
程黎平强忍着受刑之后的剧痛,笑道:“他大哥现在是一把手了。王老三嘛,既没断胳膊,也没断腿,那天我周围都是人,还真没碰到他。”
何勇吁了一口气,道:“那还好,不是什么大事儿。”
程黎平笑的有点不怀好意:“确实很好,他脑袋断了。”
“啊?”何勇一时没拐过来这个弯,“死了啊?”
程黎平干脆利落的点点头,说:“死透了。”
何勇笑了,道:“那你是真完了,来的虽然比我晚,搞不好要走在我前头。”
从这天开始,程黎平就觉得何勇上辈子是个算命的,因为他随口一句话就说破了天机。第二天一早,没等犯人们开始做早操,狱警就把程黎平带走了。当天中午十点整,程黎平被黎城市公安局无罪释放。
程黎平的父母惊喜交集,急忙把程黎平接回暂居的地方,问他是怎么放出来的。程黎平为了安老人的心,说自己本来就属于正当防卫,警察们查清了事实真相,就把自己放出来了。两位老人完全忘了家园被强拆的事情,感动的涕泪交加,一个劲的感叹政府英明。
杜德永闻讯也来到了程黎平的暂居处,先在程黎平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才笑着打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吧?”
程黎平肩膀上的伤还没好,疼的龇牙咧嘴,道:“什么真实身份,你电视看多了吧?”
杜德永笑道:“不是我电视看多了,而是你的秘密太多了。”
程黎平很无奈的笑了笑,但依然什么都没有说。
听说杀害三弟的凶手被无罪释放,王智浜勃然大怒,心急火燎的赶到公安局,连口茶水都没喝,直接跟大哥急了眼:“大哥,怎么把姓程的放走了?三弟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啊!”
王敦儒瞪着眼睛叫道:“你以为我不想弄死他啊,他通着天的,我们看走眼了。”
王智浜呸了一声,说:“一个卖水果的,能通到哪儿去?大哥,你不能为了这个乌纱帽,就让老三白死了啊。”
王敦儒二话不说,拉着王智浜的手走到自己的电脑前。警务系统内部的通讯记录里,一条来自公安部的消息黑白分明:“贵市居民程黎平身份特殊,对国家有重大贡献,请酌情处理。”王敦儒再调出程黎平的身份信息,最近五年的个人情况全部是高级加密状态。
王智浜也愣了。
王敦儒瘫坐在办公椅上,无力的说:“老二,回去吧,老三这回,真的是白死了。”
王智浜叹了口气,扭头就走。在黎城这个一亩三分地上,王家确实能只手遮天,但在上面眼中,自己跟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三弟真的是白死了,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倘若王敦儒背着公安部乱来的话,恐怕王家要面临灭顶之灾。
向谭书记汇报了这个特殊情况后,王敦儒又来到程家暂居处,向程黎平表达了诚挚的歉意。老爸和老妈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公安局长那么大的官,吓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不停地给王敦儒端茶倒水。程黎平倒是姿态拿的十足,不仅在王大局长面前泰然自若,甚至连王大局长离开时都没出门相送。
按照谭书记的安排,王敦儒迅速做了补救措施,原本被撤职的杜德永即刻官复原职,继续担任金沙路派出所所长。一年之内,杜德永两上两下,先是卢健康那一出被撸掉了乌纱帽,接着是程黎平这一出,又被拿掉了官帽子。谁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跟不倒翁一样,又重新杀回来了。这场闹剧在黎城警务系统内成了奇闻,杜德永也成了警界名人,只不过个中秘密,就没有人知道了。
程黎平在家休息了几天,伤势好了一大半,想起在看守所认识的何勇,又找到杜德永,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何勇弄出来。杜德永详细查看了何勇的笔录资料,轻描淡写的说:“这案子太简单了,只要搞掂那个监工的家里人,何勇就自由了。”
说起来简单,办起来却没那么容易。监工家里不缺钱,唯一想要的就是何勇抵命,想说服他们,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好在何勇的案子已经拖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么点时间,程黎平跟杜德永商量一会,便直接回来了。
刚到家,迎头碰见程亚亚,这个小妹子还没从父亲亡故的阴影里走出来,见了程黎平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只轻轻的笑了一下。老程婶坐在椅子上,正在跟老妈聊天。看见程黎平进门,老程婶打了声招呼。
程黎平应了,问:“红彬呢,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
老程婶无奈的摇摇头,道:“唉,这孩子在外面混野了,留不住,送走他爹就走了。”
程黎平愣了一下,说:“可能在外面有急事要处理,别担心,过几天就回来了。”
老程婶露出一副不抱希望的神情,但是也没多说什么。
在老妈的盛情相邀下,老程婶母女俩在程黎平家里吃了晚饭。听老程婶说,政府赔了七十万现金作为老程叔的抚恤金,已经打到了银行卡上。拆地的补偿款,大约有个六十来万,还没有到账。等这笔钱到了,她们娘俩准备去省城买个差不多的房子,算是给程红彬准备的婚房。至于亚亚,迟早是要嫁出去的,留点嫁妆钱就够了。
吃过饭,老妈送老程婶出门,直到这个时候,程亚亚才低声跟程黎平说:“平哥,有空你跟我哥联系一下,我感觉他变了。”
程黎平点了点头,说:“好,回头我给他打电话。”
第21章 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程黎平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语音播报了。号码是亚亚刚给他的,不可能出错,现在是4g时代,也不可能一直是信号问题,那么,程红彬自己把手机磁卡抠出来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程黎平有点担心,又打电话给杜德永。刚一接通,杜德永就心急火燎的说:“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电话就进来了。那啥,最近有没有程红彬的消息?”
程黎平说:“没有,打你电话就想让你帮忙查查,看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杜德永说:“你这个兄弟跟以前不一样了。广西那边的消息说他经常私自越境,前几天还偷渡去了澳门,现在各地警方已经盯上他了,如果你能联系上他,劝他尽快自首吧。”
程黎平没说话,慢慢把电话挂了。果然,还是最亲近的家人了解程红彬,这个跟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真的变得无比陌生了。从他的活动踪迹来看,或许干的都是违法犯罪的勾当,不管是投案自首,还是继续这样沉沦下去,未来都没有好果子吃。
思前想后,程黎平决定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暂时不告诉老程婶和亚亚。
自从万通市场被拆迁,家里的财源就断了。老爸和老妈没有地方再去卖杂粮,程黎平也没法再去卖水果,因为赵阁水果批发市场在乌老大的威胁下关门大吉了。二老坐在家里合计了一下,决定把这些年攒下的家业拿出来,让程黎平去干点什么生意,争取混出个门道来。
程黎平把银行卡接了过来,回头趁父母不注意,又塞回了老妈存放贵重物品的小布包。他已经成为真正的男人好几年了,不能允许自己再拿父母的血汗钱冒险。至于未来做什么,杜德永已经提示过他了,去城东煤矿塌陷区承包水塘,发展水产养殖业。
黎城是北方城市,对于水产品的消费需求一向不高,所以本地没人去养殖鱼虾。但杜德永是南方人,他以自己的饕餮经验告诉程黎平,只要好好干下去,明年开春以后,就是他成功之时。
程黎平笑着答应了,骑着自行车去城东塌陷区转了半天。这些地方原本都是肥沃的良田,在经历大规模的煤炭开采后逐渐塌陷,形成了水塘密布的“湖泊群”。失去家园的农民被迫搬迁,用一辈子的积蓄在城里买了房子,开始成为城市居民。有些舍不得离开的农户就承包了水塘,在这里养殖白鹅和灰鸭,除了贩卖蛋类之外,还向饭店供应肉鸭和肉鹅。
打听了一下水塘租金,在程黎平预想范围之内。经农户的推荐,程黎平看中了远离公路的一大块水塘。这块水塘占地大约十多亩,年租金只要六千块,程黎平衡量过后,笑着又给旁边的农户敬支烟,笑道:“彭叔,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彭叔是个年长的干瘦老人,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用一副教导的口吻说:“这都是良田 ,全被糟蹋了啊,现在水塘归城东街道办事处管,你去办手续的时候,记得准备几个红包,要不然哪,事情不好办。”
程黎平觉得很有道理,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自己要好好干生意,赶紧把水塘拿下来是正经,几个红包倒无所谓。回到家把情况跟爸妈一说,爸妈也很满意,亲自去买了几个红包,一个里面塞了两百块钱。
次日上午,程黎平骑车来到城东街道办事处。办公大厅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办社保的,合作医疗的,申请老龄补助的,全挤在一起,也没人维持秩序。程黎平取了号,乖乖站在后面等着,不停被一些妇女和老人插队,直到下午两点,才轮到自己。
程黎平凑近办事窗口,微笑着说:“你好,我想承包塌陷区的水塘……”
话没说话,窗口里涂着鲜艳口红的女人就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承包水塘周五才办理,你等到周五再来吧。”
程黎平皱着眉头指了指办事大厅里的告示牌,道:“那里写了啊,周一到周五,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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