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刚出事的那会,帅府上上下下都瞒着殷司令,但总归不能一直瞒下去,殷司令应该早就知道了。
六姨太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从佣人手上接过半只削好的苹果给殷司令,只是苹果刚递到殷司令嘴边,他便抬手拒绝,六姨太又劝了一下,殷司令一挥手直接将苹果打到地上去了。
一旁伺候的人都吓坏了,顾舒窈低着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几年前,是顾舒窈的爹救下了行军途中重伤的殷司令,殷司令为了报恩才特意定下的儿女亲家。想必殷司令是极其看重这门婚事的。她不想去说假话哄骗他,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道理顾舒窈是懂的。
好在殷鹤闻突然跑过来,伏在殷司令膝上一顿撒娇,殷司令的脸色才渐渐好转起来,四姨太将殷鹤闻上次学英文学一半就睡倒在凳子底下的事情说来玩,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殷鹤闻瞥了一眼六姨太的眼色,自觉不妙,看到顾舒窈也在,便跑过去抱住顾舒窈的膝盖,还抬头冲她眯着眼笑:“舒窈姐,走,陪我弹钢琴、学英文去。”
说完,拉起顾舒窈就跑。顾舒窈自然懂他的心思,但之前答应过他,也不去拒绝。于是抬头去看六姨太她们。六姨太朝顾舒窈笑着点了点头,允许她先离开。也是,她待在这,难免让殷司令联想起那件事伤心。
四姨太诧异:“怎么舒窈还会英文?”
殷鹤闻道:“舒窈姐姐不会英文,但有她陪着,我就能肯学。”
顾舒窈同殷司令道别,临走前,四姨太开殷鹤闻玩笑,“还叫什么舒窈姐,早就该改口叫嫂子了。你吃了我那么多好东西,也没见你这么喜欢我。”殷鹤闻朝着四姨太做了个鬼脸,顾舒窈回头故作羞赧地笑了笑,便跟着殷鹤闻走了。
不一会儿,便从殷鹤闻房中传来动听的钢琴声,虽然是简单的曲谱,但胜在弹得流畅,四姨太咬了一口苹果,笑道:“鹤闻这钢琴比去年他学的那什么梵婀玲拉起来好听多了,那好家伙。”在场的人全都饱受殷鹤闻猪嚎一般的梵婀玲声折磨,四姨太话音刚落,连殷司令都笑了起来。
不过他们不会知道,此时的殷鹤闻其实正躺在地板的角落里,翘着小二郎腿看连环画。殷鹤闻对音乐的确既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兴趣,顾舒窈也不想勉强他,她难得有机会能练会琴。
不过,看见他总是躺着看书。顾舒窈看不过去,边弹琴边劝他:“鹤闻,坐起来,这样对眼睛不好。”
殷鹤闻除了逼他背英语和弹琴,其余都还算听话。他爬着坐了起来,放下连环画,偏着脑袋看着顾舒窈弹了会琴,像个大人一样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嗳,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左右手搭配的,我每回弹着右手就忘了左手。”说完又站起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跑到顾舒窈边上道:“舒窈嫂子,一个钟头到了,可以“陪”我写英文作业了。”
顾舒窈阖上琴盖,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不准叫嫂子,只能叫姐,不然我不帮你写作业。”
殷鹤闻人小鬼大,惊讶地凑到顾舒窈跟前,神神秘秘道:“舒窈姐,你不会是不想嫁给我大哥吧。”见顾舒窈只喂笑没答话,又一个人头头是道地分析:“我大哥吧,看上去是凶了点,但他人其实挺好的,男人嘛,不总得威风点?我大哥个子高,长得还好看,又会弹钢琴、说日语。对,他枪法还好,百米开外一打一个准,都是红心,打仗治军都厉害,正式的陆军学院毕业,现在日本那个首相还一直说我大哥是他的得意门生呢……”
殷鹤闻没头没尾地说了很多,一个劲地夸他哥好,像个卖瓜的“王婆”,顾舒窈看穿了殷鹤闻的心思,觉得好笑:“你就这么怕我走了之后,没人给你弹钢琴?”
殷鹤闻挠了挠头,讪讪地笑着:“舒窈姐,说正经的,喜欢我大哥的女人是真的多,为了讨好我大哥,每回她们见着我都要过来揉我的脸,烦都烦死了……”话说一半殷鹤闻突然愣了愣,因为他突然记起他眼前的这位以前就特别爱对他做这种事,怎么现在?嗳,女人心海底针呐,真是一天一个主意!
顾舒窈其实也在出神,她之前只知道殷鹤成在忙着剿匪,并没有去了解过他的军务,她没有想到殷鹤成居然还是日本首相的学生,他会日语又从日本陆军学院毕业,和日本人还走得那样近。虽然此民国非彼民国,但是却和她学过的那段历史有那么多的相似性,她不能不担心。那么殷鹤成呢,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殷鹤闻看到顾舒窈神情严肃,还以为顾舒窈是后悔了,拉着她去书桌写英文作业。
他的英文作业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抄写,都是一些他之前听写错了的简单单词,殷鹤闻分了一半给顾舒窈,还反复交代要她一定模仿好他的字迹。
顾舒窈心不在焉,只听殷鹤闻在一旁抱怨:“这些外国字歪七扭八的,和蚯蚓一样。”
她笑了笑,瞥了他一眼,“说得像你汉字写得多好一样。”
殷鹤闻不服气,直接从凳子上跳下,去找他的汉字簿,得意洋洋地拿给顾舒窈看。
顾舒窈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那一个个字迹工整的繁体字在她眼前跳跃,她才想起来,她给何宗文翻译的法文全都写成了简体。
最初她穿越过来时,虽然阅读报纸没太多障碍,也只是连着成句读还行,如果单独认起来还是有些困难。好在她对语言、文字都极有天赋,连着阅读了一段时期的报纸后,便也都会了。而她这次犯错,实在不应该。还是因为一边照顾陈夫人,一边通宵翻译,情急之下疏忽了。
何宗文是给了她十天的时间,而如今七天已经过去了,她居然出了这样的问题,顾舒窈突然有些着急,她该如何按时完成并交给他?
顾舒窈给殷鹤闻抄完单词后,立刻回殷鹤成房中将房门到锁好。她从衣柜底下翻出昨晚藏好的法文书与笔记本,打开笔记本一看,发现需要改成繁体的字还有许多,只能重写了!好在笔记本还剩了一半多,而从简体改成繁体也比直接翻译要更容易。
在卧室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张殷鹤成的办公桌,他的桌面经常是空着的,他只要一离开就会将所有档案、书籍及时收好上锁,这是他的习惯。顾舒窈拿出在殷鹤闻那顺来的钢笔,坐在桌前,重新用繁体誊写她的翻译稿。
她工作起来极度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门锁扭动的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应了声“谁?”,然后慌忙将书册与笔记本就近塞到殷鹤成桌下。可就在那一瞬间,还是有一张纸从那本法文小册子中飘出来了,那上面是几个她写了又划的法语单词。
何宗文给她的那本法文书册里有一页印刷不清楚,特别是有几个单词只有模糊的轮廓,所以她当时翻译的时候就在草稿之上大致比划,猜测是哪几个单词。
她连忙起身去捡,只是当她弯腰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她明明记得上了锁,却看到一双擦拭干净的军靴向她走来。在她分神的片刻,他已经弯腰捡起那张纸。
只见殷鹤成蹙着眉头看了看,然后抬眼看她,问:“这是你的么?”
她不能说是,但如果她回答不是,那这张纸又可以推给谁呢?这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却已成体,不像是一个孩子的字。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他又问了一遍,一边问一边敛目盯着她看,像是要将她看透。
他话音刚落,殷鹤闻突然跑了进来,他不知道殷鹤成已经回来,还没进卧室,便朝里面喊道:“舒窈姐姐,你快过来,你刚刚少抄了一页。”
殷鹤成转过身去,问:“抄什么?”
他问的时候,殷鹤闻刚刚踏进卧室门,整个身子往后一缩,打了个寒颤,然后站在门口支支吾吾不敢说话。顾舒窈心生一计,连忙走上前去,从殷鹤闻手中拿过抄写好的单词簿递给殷鹤成,“抄单词,鹤闻在教我学英文。”
她这话说完,连殷鹤闻自己都吃了一惊,好在他机灵,反应也快,连忙点头:“对,我教的舒窈姐姐。”
殷鹤闻教人学英文?殷鹤闻的顽劣与不好学在帅府人尽皆知,他前几天被人教时还会打瞌睡,怎么去教别人?好在那个被他“教”的人是顾舒窈,她曾经的浅薄无知也是名声在外。如果殷鹤闻算五十步,那么她顾舒窈足足有一百步整。
殷鹤成素来沉稳,他什么都没说,随手翻了几页,又看了那纸一眼。
殷鹤成也是会英语的,那张纸上写的却是法语单词,不过法语同英语一样都是由字母组成,顾舒窈刻意放低声音,装作不好意思,“我胡乱写的,可能写错了。”
他突然抬头,问她:“你学英文做什么?”
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说出了那句她早就想说的话:“殷鹤成,我才十七岁,我想去上学。”
他只扫了她一眼,低着头将那张纸折好,连同单词册一起还给她,冷淡道:“没有这个必要。”
第19章 西洋长裙
虽然在这个年代十七岁已不算小,而她和他有一门亲事在即,还有那样一段不堪的曾经。但是顾舒窈尤不死心,因为通过顾小姐的记忆,她隐约记得六姨太过门后也去过两年学堂。
民国的教育并不成体系,特别是女性的教育,有的即便上了学往往也只是读两年私塾、学堂。稍微正式些的则是外国人在中国开办的女子教会学校,这样的学校在盛州就有两所,而她上次就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招生简介,招收预科生与插班生各二十名。
顾舒窈明白纸是藏不住火的,顾小姐的身份与经历将她紧紧束缚,她必须尽快去获得一份学历,或者说仅仅是让她曾经所学的那些知识让别人看起来能有源可溯。虽然今天的事情纯属偶然,但顾舒窈想去上学的念头其实已经升起许久了,自从她那次在殷鹤闻房中看见了英文课本,她便已经开始打算,只等着机会到来。
然而这并不容易,因为在这个年代,在所谓的传统中,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终其一生有没有自我抉择的权力。而在帅府,她,这个名叫顾舒窈的女人的命运,就掌握在她的未婚夫殷鹤成的手中。
顾舒窈原以为殷鹤成在外接受过教育,或许会考虑一下,不料他一口便回绝了。也是,他虽然是从日本留洋回来的,上的却是陆军军事学院,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命令与服从,而他往往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没有这个必要?这句话听着真让人生气,他完全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还旋的余地,因此顾舒窈也给了他脸色看,没有伸手去接他递给她的单词簿,任他的手悬在空中。
殷鹤成敛着眼看她,眉头越皱越紧。顾舒窈完全没有顾忌他的脸色,既然他说连上学的必要都没有,那么即使她现在求他也没什么用,索性破罐破摔,朝着他冷冷一笑,三言两语戳穿他:“呵,没有这个必要?口是心非!殷鹤成,你自己不也喜欢戴绮珠那种读过书的女人么?”
顾舒窈知道殷鹤成最不喜欢她当着他的面提戴绮珠,特意说来刺激他。
她刚说完,就听见卧室房门响了一下,是门轻轻磕在了后面墙壁上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去,原来是殷鹤闻不小心撞在了门上。看他那个狼狈的模样,大概就是害怕他们吵起来,已经准备偷偷遛开了。如此倒好,殷鹤闻反而没有走成,还招来了门外的佣人进来查看。
殷鹤成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时脸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见他将不紧不慢地那张纸夹在单词簿里,往办公桌上轻轻一抛,然后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微微挑眉:“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这样想是怎样想?顾舒窈一时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而他已经在说别的了,“我今天回来是特意来告诉你,明天晚上有一个酒会,你要陪我去。”说着,又往前进了一步,轻轻拢着她的手臂,低过头在她耳边轻语。这样的姿势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暧昧亲昵,可他其实说的是,“明晚到场的都是盛军的高级军官,别丢我的脸。”,语气也是冷的。
她还在为他不让她上学的事生气,直接扬起下巴,同样冷冰冰地答复他:“那我不去可以吗?”分明是想做出剑拔弩张的架势,可她没有注意到他与她距离之近,抬头的瞬间,她的脸颊正好从他唇边擦过。
就像触电一般,顾舒窈连忙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仍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待她站定后才开口,“如果他们没有邀请你,我也不会让你去。”接着,他又道:“我给你聘了两位礼仪教师,已经在楼下了,她们会教你学习西方文化和礼仪。你不是想学东西,正好可以学学这些,明天下午我来接你。”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完全不给她拒绝或接受的选择。
后来顾舒窈才知道,是殷鹤成的叔父殷军长在家举行酒会,还特意指名邀请了她。
不一会儿,那两个礼仪教师便上来了,请顾舒窈一起去帅府顶层的舞厅练习,那两个礼仪教师许是看着她心情不佳,在她面前有些拘谨,顾舒窈不愿为难她们,便也跟着去了。
顾舒窈之前听说过帅府设施齐全,却没想到单单一个舞厅就有这么奢侈,舞厅一半露天,一半是室内舞池。室内舞池铺的是当下最时髦的“弹簧地板”,舞池周围则装了十几厘米厚的磨砂玻璃,底下是彩色灯泡,一打开光彩炫目。而露天舞厅周遭则围满了盆栽花卉,因为是冬日,渐次摆的是山茶、大花蕙兰和一品红。
因着顾舒窈的身份,两位教师都对她格外客气,她们教她的不过是些西式礼仪、跳交谊舞、以及教她穿高跟鞋走路,如何走得姿态优美。若是对曾经的顾小姐来说,这的确有些难,可顾舒窈都会。她只需装模作样把握一个度就好,既不要显得太笨,也不要一眼就让人看出她会。顾舒窈不想折腾她们,也不愿折磨自己,所以一天下来也还算顺利。
第二天下午,顾舒窈午觉刚醒,五姨太便来了。顾舒窈平时和她打交道并不多,有些意外,只见她笑着跟顾舒窈打了声招呼,便指挥着几个佣人进来,推着几两三层的小推车,车上放着各式的礼服、镶钻皮鞋还有珠翠宝石。
顾舒窈看这架势吃了一惊,五姨太在一旁道:“我和永平百货的王经理相熟,雁亭便嘱咐我去吩咐一声,哪知王经理送了这么多过来。”五姨太看了眼顾舒窈现在的穿着,暗自担心她不识货,特意指着那些衣裳道:“啧啧啧,这些可都是照巴黎最时髦的花色和款式缝制的,盛州城找不着第二家了!”
顾舒窈看了一眼五姨太说的衣裳,都是些西式的洋服。她并不想去什么酒会,意兴阑珊,全权由五姨太挑选。五姨太见她皮肤白,特意帮她挑了身淡紫色的西洋式长裙,胸前用一条流苏型金刚钻项链点缀,耳上也戴了两只别致的镶钻耳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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