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了挺多办法,找人把她接了出来照顾。但是成都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辗转来到重庆。”
方岚语气很是感慨:“你和童道婆非亲非故却这么大费周章救她出来,你倒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很爱多管闲事。”
詹台一愣,不知她是褒是讽,盯着她的眼睛不知如何接口。
方岚抬头冲他笑了笑,嘴角若隐若现一个梨涡:“存善念有大爱,才愿管闲事做善事。童道婆嘴里骂你,心里却是在担心你识人不清受伤害罢了。”
“其实,我也是这样。”
她难得笑着夸人,詹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骄傲,可隐隐约约又有一抹不安,脚尖磨着地板,带了点扭捏:“也没什么,也算为自己积点福报。”
两人再骑上车,方岚却不像之前扒住身后栏杆,身子离詹台远远的,反而轻轻伸出手,攥住了詹台腰间的衬衫。
她手心温热,在他腰间若有若无的摩挲了一下,只这一个小动作,詹台便觉得自己自胸口以下麻木一片,仿佛被火灼热,连带着耳根子也跟着发烫。
都说人生有三大错觉。第一,手机在震。第二,有人敲门。
第三,她喜欢我。
詹台甩了甩脑袋。他这几年在道上飘,女妖精母灵兽倒是打过不少交道。
货真价实年龄相仿长得还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还真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
她初遇的时候分明是生人莫近的冷傲模样,可为什么今天见了童道婆之后却像开了窍,突然对他亲近了许多?
詹台默默念叨“这一定是人生三大错觉”来扼制自己膨胀起来的直男自恋,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童道婆因谎获罪,因此平生最恨人说谎。她突然发怒,是不是和方岚的回答有关系?
方岚,会不会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千厮门大桥横跨嘉陵江,连接渝中和江北两岸,晚上来此自北向南在大桥上走着,可以看到洪崖洞的绝美夜景。
可两人却是盛夏最热的午后,在无一丝凉风的红色跨江大桥上“找线索”。钢铁桥梁在暴晒之下升温,走在桥面彷如烈火烹油。
詹台穿着长袖长裤,此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连头发丝儿都在冒热气,只能一边找线索一边在心里将童道婆腹诽千万遍。
方岚走在他身后弯着腰,恨不能将身子贴在桥面上一点一点的翻开看。两人在第三座桥柱附近已经来回找了三四遍,却一点可疑的线索都没有。
方岚穿着的T恤也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曲线玲珑的身上。隔着浅蓝色的棉布短袖,甚至能看到她贴胸内衣的轮廓。
詹台猛地挪开了视线,装作看向桥下的样子,说:“方岚,找不到就先回去吧。晚上等凉快一点再来。”
方岚走到他身边,也探出半个身子往桥下看:“底下有什么吗?”
詹台不以为意,随口搪塞:“喔,没有,我就是随便看…”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先停住,詹台眯起眼睛望向桥下。方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千厮门大桥之下便是嘉陵江的石滩,江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圆石,而桥柱的正下方,有一片形状奇特的黑色石滩,像一弯黑色的月牙,极为突兀诡异地印在白色的江岸上。
两人连忙赶到江边,避过行人的视线沿着石滩,走到那一片黑色的石堆中间。
詹台伸手将石块一块块拿起翻开。方岚虽并不知要找什么,但也有学有样,帮着他一块块翻着石头。
“找到了。”詹台的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方岚走到他的身边,他手中握着一块刚刚从地上拿起的黑色圆石,而那块石头之下,压着一颗长长的,月牙状的,白色的尖牙。
第8章 三道溪
“这是什么?”方岚捏起白色的尖牙,翻来覆去地细看。
詹台从她指尖接过,随意瞄了两眼:“犬牙,唔,是猎犬怪所留。”
“喏,猎犬怪嘛,身长两米有余夜间潜行。”
“江湖人称,犬夜叉。”
“犬夜叉?”
方岚一愣,将视线从面前的尖牙挪开,疑惑地抬头看向詹台。
却发现他眼角眉梢都藏着戏谑,分明在信口胡诌捉弄自己。
“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詹台轻声说,语调是不易察觉的温柔,“泥奔丹也好,犬夜叉也好,但凡同道中人听到都会立刻明了。”
“说你懂,你是真的不懂。可是说你不懂,你又偶尔能说出那么几句行内话来。”
“方岚,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懂装懂?”
他憋了这么多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
方岚果然沉默不答。
詹台微微有些失望,虽然原本也没指望方岚能回答他,但是看她又如一贯低着头,心中没来由地搓火,只能耸耸肩膀,转过身朝路上走。
“詹台。”方岚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发现她涨红了脸,晶晶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诚恳的光芒。
“我知道,我现在会的东西不多。可是我是真的很想认真学。”
“你这样聪明善良,又出了名的年少有为,我是真的很想跟着你一起学东西。”
咣咣咣咣,聪明!善良!年少!有为!
连着四顶高帽从天而降。砸得詹台晕头转向又心花怒放。
他还不到二十岁,这几年打交道大多都是道上的三教九流,哪里曾被这么漂亮的年轻女孩子当面夸奖过。明明刚才是想追问她到底的,可被她这四顶高帽子扣上,理智都化作了羞赧,隐隐约约间得过且过了。
“其实…” 一开口才发现语气里竟带了压也压不住的喜滋滋,詹台赶紧平复心情,清清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想学的话,我虽然水平不高,但是教你入门总还是可以的。”
“说这是犬夜叉自然是逗你,也自来没有什么猎犬怪。”
“但这尖牙,的的确确是犬牙。”
詹台把犬牙拿起,轻轻放在黑色的石滩中间。
“犬牙多被用来辟邪。相传二郎神君的哮天犬仙骨细腰形如黑枭,夜潜人间势如闪电,邪魅妖孽远远看到皆退避三舍。因此黑犬牙放在过去常用作饰品佩戴,可以辟邪驱魔。”
方岚点点头,她的确知道犬牙可以辟邪,但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眼前的黑犬牙两端薄如蝉翼,中间鼓鼓隆起,通体纯白,在阳光下透出点莹莹玉色,羊脂白玉似的。
极是漂亮。
而那一片黑色的石滩也恰如一樽黑色的弯月,镶嵌在白色的浅石滩上。
“黑色犬牙戴在身上是为了辟邪,那放在河滩上,又是为了什么呢?”方岚问。
詹台转头看着水光粼粼的嘉陵江面,此时正值汛期,江面高涨暗潮汹涌,以往宽阔静谧的嘉陵江此时显得难以预料。
詹台眸色渐深,眉头几不可察轻轻蹙了一下,又很快地调整了过来。
“黑犬牙放在河滩,是为了镇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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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滚滚,江水两岸群山对望。山的两边各有一群年轻的男女隔江对唱,悠长辽阔的歌声藏尽了绵绵情意,是巴蜀特有的山歌文化。
“山城的幺妹儿多呦,长长的辫子摔过了河,叫一声我的大哥哥呦,谨防背后挨砣砣。”
詹台和方岚坐在南园路上的一家人声鼎沸的茶楼里。茶楼的名字取的极为霸气,和矮小破败的门面显得极为不符。
“又龙茶楼?”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方岚抬头看着茶楼前面忽明忽暗的霓虹招牌,皱着眉头念。
詹台扑哧一笑:“什么又龙茶楼?是驭龙茶楼。招牌上的灯坏了半边,老板也一直没有拿去修。”
说是茶楼,其实就是一个麻将馆。
詹台和方岚顺着狭窄破败的楼梯走上二楼,不大的空间里面摆了十几张麻将桌子,几乎坐满了人,吵闹又纷乱,夹杂着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愤怒抑或兴奋的说话声。
空调开的极足,窗户紧闭,大厅之内烟雾缭绕,分明是很多人在抽烟。
詹台略有些抱歉,转头对方岚说:“这地方一贯脏乱,都是臭老爷们儿。你多担待些。”
方岚摇摇头毫不在意。她打眼一望,麻将桌四周坐着的果然是年迈的男人多些,桌上放着老旧的茶壶,大多数人都穿得很随意,也有些打扮特别怪异的,穿着黄色的大褂黑色的道袍,束发戴着道巾道冠。
詹台轻车熟路摸到了最靠墙边的一张桌旁,正对着空调出风口下面正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白面皮大汉。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背心,下身一条松垮的短裤,虽然离空调的冷风口极近,但仍热得满头大汗面色潮红。
大汉正将麻将打得风生水起,口中激动地飙出一串方言:“老子一个对子把你撂倒,不信都来试哈儿。哪个是菜背兜,告了才晓得。”
他打得兴起,丝毫没有注意到詹台和方岚。詹台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趁其不备猛地往他身上一扑,双手揪住大汉的两只招风耳:“好你个白面馒头,躲着我在茶馆里打麻将?”
“你收了我的钱,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白脸大汉疼得哎呦直叫,扭头一见是詹台立刻气短心虚,涨红的大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詹哥,詹爸爸,詹爷爷,詹祖宗,下手轻一点儿哈,我的耳朵还要得。”
詹台哼一声,手下用力再狠狠拧了一把,这才松开白脸大汉的耳朵,转头对方岚说:“这是老白,山城这一片出了名的万事通。”
“虽然又懒又馋,人缘倒很不错。我有的时候想接些案子,也靠他替我联系。就是满嘴跑火车说话太不靠谱,天一热就惫懒不做事专找凉快地方躺着,收了我的钱也不办事。”
方岚抿嘴笑,冲老白大大方方点一点头。
老白这才注意到詹台身后的她,漫不经心瞄过来,看到方岚的脸,霎时瞪大双眼,吞了个鸭蛋一样张大嘴巴。
“仙人板板,妹儿,你长得好乖呦!”
第9章 南桥寺
三人离开茶馆去吃火锅,老白直到一顿饭都快吃完了,仍在时不时偷瞄方岚,眼珠子滴溜溜直勾勾在方岚的脸上转圈,脸皮红涨得比面前锅子里的红油还要鲜艳。
詹台很有些不好意思。老白算是他的朋友了,在方岚面前花痴得恨不得流口水的样子,实在让他很丢份儿。
詹台伸手呼啦一下招呼在老白脑袋上,恶声恶气地说:“看什么呢?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老白恋恋不舍收了目光,盯着前面的油碗砸吧砸吧嘴,隔了几秒钟,眼神又飘忽去了方岚那边。
方岚落落大方,见他看来干脆直起头来微笑问道:“你刚才说的山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江滚滚,江水两岸群山对望。山的两边各有一群年轻的男女隔江对唱,悠长辽阔的歌声藏尽了绵绵情意,是巴蜀特有的山歌文化。
老白从手机上搜出一张照片,年代看起来有些久远。照片上正值芳华的年轻男女隔山对唱笑靥如花,仿佛听得见他们又笑又闹的悦耳声音。
老白伸出白胖的短手指来指着屏幕:“你不要小看这些山歌。中华文化悠远绵长,传承数千载有余,每一种存留下来的文化,都必定有它隐含的深意。”
“建国前的几千年里,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并不多,大多数民间谚语传说,老一辈的警世恒言都是靠着口耳相传才能保留下来。”
“山歌的歌词,也是记录历史的一种方式。”老白幽幽地说。
方岚点头赞同:“我能理解。各地民俗风气可以由传承下来的山歌考究,甚至可以通过歌词推断出当时的经济发展和气候环境。”
老白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由从条凳上挪了挪胖屁股,又朝方岚近了些:“方姑娘不仅长得漂亮,懂得也不少,真是有外表有内涵才貌双全有勇有谋….”
詹台冷哼一声:“说正事!”
“山城的幺妹儿多呦,长长的辫子摔过了河,叫一声我的大哥哥呦,谨防背后挨砣砣。”
“这是千厮门嘉陵江一带流传很久远的一首老山歌,老一辈传唱很多,但年轻一辈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老白将山歌一字一字写了下来,指给詹台和方岚看。
“刚才已经告诉你们了,山歌的歌词也是记录历史的一种方式。那你再好好看看,这几句山歌的歌词写的到底是什么?”
方岚仔细将这几句歌词翻来覆去地读,倒真的品出了点细思恐极的意味。
第一句第二句很好理解,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留着乌黑的长辫子。可是再仔细一想,为什么“幺妹”长长的辫子要“摔过河”呢?
第三句第四句就更奇怪了。这本来是一首对唱的情歌,为什么“幺妹”对“哥哥”的提醒会是“谨防背后挨砣砣”呢?
挨砣砣,按字面理解多半是挨一拳或者挨一下打的意思,山歌对唱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是面对面对唱,那究竟是谁会从背后给“哥哥”一拳呢?
如果说这是男女之间友好含蓄的调情,加上那么点女孩子家自矜自傲的气节,就跟现在的女孩子害羞的时候骂一句“要死啦你”一样道理,那方岚勉强可以接受。
可是还是太牵强了些!
“你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呦,” 老白瑟缩一下,比划着给詹台和方岚描绘,“一个长长辫子的女孩子在滚滚江水上的吊桥上走着,她的辫子是那样的长,竟然垂到了桥下的江水中去。对面走过来她的心上人小哥哥,远远看见她便笑得极甜,等不及她从桥上下来就先走上了吊桥去接她。”
“情郎小哥哥朝着幺妹,伴随着吊桥微微的晃荡一步步走近,幺妹拖着被水沾湿的长辫子娇羞地等在桥的中央。一对相爱的小鸳鸯眼看就要见面,就在此时,扑通一声,情郎小哥哥突然双膝跪地,脸上虽然还是热恋中的甜蜜表情,可是眼眶鼻孔耳朵中却缓缓流下了一滴滴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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