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和方岚注视着面前慢慢恢复了平静的池水,久久无语。
空中黑色的尘埃渐渐散尽,于明尸魂不再, 站在他们面前的张燕力竭脱力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目光涣散毫无神采。
方岚上前一步, 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一下,张燕却仍半睁着眼睛,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手。
詹台拉起她,轻声说:“来不及了。”
“魂魄被侵太久,她失智已有时日。想来,命不久矣了。”
“于明能制人皮尸蜡,能召唤冥王船,”詹台说,“他方才见到我,一眼便能认出我的样子,还称我为“小陆道长”。”
“我想,他与你一样,求道的时候也许曾经见过我的面。”
“尸蜡人皮并不是高深的术法,只是污秽繁琐,不为正道所喜爱。于明是医生出身,拿惯了手术刀,雕琢技术更是不在话下。以尸蜡制成□□,对他来说应当不难。”
“可是尸蜡人皮违背纲常,人死之后魂魄被封在尸蜡之中不得轮回,久而久之魂不成魂,魄不是魄,最终只剩一缕杂念,待尸身涅灭的时候便飘散在人间。”
“于明既然善用尸蜡人皮,行走江湖必会随身带上一些,再若是身上曾沾染一星半点,临死之时彻悟自己死因,便可将魂魄封在尸蜡之中,如同制作尸蜡人皮一般。”
“张燕分尸的时候,需要一手按着肢体一端,另外一手拿起刀。而她按着肢体的那一只手,很有可能沾染上了封存了于明魂魄的尸蜡。”
“右手拿刀…所以是左手按住了尸体,沾染了尸蜡。”方岚喃喃地说,“不错,在民康胡同发现的那只断手,的确是左手。”
詹台抿唇点头:“尸蜡沾在张燕的手上,于明的残魂却还深刻地记得临死前自水面下往上看着张燕的那一眼,怨念恨意在残魂之中不得消散,渐渐侵入张燕的手中,又从手背缓缓蔓延,直至整条手臂。”
方岚悚然心惊:“那张燕切断自己的左手,难道是为了自救?”
詹台背过身抬起头:“我想,于明的残魂附身在张燕的左手上,时日渐长,逐渐生出了幻觉。明明无伤,却仿佛冻入冰柜一般剧烈地疼痛。夜半不能睡觉,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自己的左臂悬浮在眼前,像是下一秒就要掐住咽喉扼死自己。”
“张燕的左臂失去了感觉和意识,只剩下一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随时可能会杀死自己的手臂。”
“张燕的手臂不受她控制,却被于明的残魂附身。所以,那不受控制的手臂打开了电脑,将林愫和宋书明,以及你和我的故事更新在于明妹妹临死之前更新过的晋江文学城的网站上。”
“也是这只不受张燕控制的手臂,在医院的时候将提示了小说的红绳绑在了方岚的手腕上。”
难怪啊,难怪于明的魂魄徘徊在世,却不能亲口对詹台和方岚说出凶手是何人。
因为于明能够勉强控制的,只有一只时而灵巧时而笨拙的手臂。
试想一下,张燕的意识且还清醒,可是手臂却被鬼怪的魂魄控制,不由自主。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又有幻觉痛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在这样的煎熬之下,她神智不清,只能举刀斩断自己的手臂,以求早日脱离苦海。
“可张燕却没有想到,就算她砍断了手臂,残魂却早已入髓,随着她的血脉深入,慢慢遍布全身,直到神智皆丧,行尸走肉一般。”詹台说。
“张燕杀了于明,于明却用自己的尸蜡封存了残魂。残魂附身在张燕手臂上,仿佛另有生命的个体,在网上发出小说,给林愫亲手递了小纸条,就是为了早日得到你我或者林宋的注意,这样才能早日为他伸冤。”
“于明的姐姐死在田友良放的大火之中,他为了替家人复仇,亲手炼制尸蜡人皮捉住魔头囚禁。 后来,于明阴差阳错查到了张大川弑父杀母的真相,出于义愤将凶手张大川缉拿回来囚禁。”
“可是他没有想到,张大川的案子打草惊蛇,竟招惹到了方岚和我。”詹台说,“他情急之下杀掉张大川北逃帝都,却被张大川的姐姐张大燕跟了过来。”
“于明被张大燕淹死在游泳池里,连分尸也是在池底进行,死无全尸,于明附身在张燕手臂上,目睹这一切,心中恨意可想而知。”
“后来,附身的手臂制造了幻肢痛,迷惑张燕挥刀砍断自己的手臂,又将残手趁夜放在民康胡同的树坑里。于明自己居住地点离民康胡同十分近,平日里自然见过退休的老头大清晨喂狗。”
“他的推断准确又很合理,遛狗的大爷果然发现了尸块。因此他放在网上的那一章,就更加能够吸引你我的注意。”
被杀害的于明已死,连尸体都没有,虽然附身在张燕的身上,却只能附身在手臂上,不能说话,不能为自己辩白,只能费尽心思以一只不受控制的手,炮制了这一出诡异的网上小说案件。
方岚到此时终于恍然大悟,不禁感慨于明心思缜密,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
“于明这样厉害,道法精进高深”她犹豫道,“最后竟然是在泳池中溺亡,而凶手却是那个压根没什么人注意的清洁工张燕。”
詹台轻咳一声:“所以,得罪谁都不该得罪女人。不需金融大亨翻云覆雨,只要一个小小的清洁工,就可以以柔克刚要了一条人命。”
“我很想知道,张燕是如何找到于明的。”方岚轻声说,“她的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第98章 天龙山
詹台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方岚。
方岚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他, 却发现詹台少有的严肃, 眼神望向张燕身后黑黝黝的无边泳池, 像是出神在想些什么。
方岚心里突然有些没底, 轻轻拽了詹台的衣摆, 侧目问道:“怎么了?”
詹台骤然回神, 却对她粲然一笑,满脸无所谓, 朗声道:“哪有那么多背后的人?难道就不能是张燕自己查明弟弟张大川死亡的真相, 一路摸着线索找到于明?”
“她既有心,总能想到办法潜入于明的生活中。”
他露出嘲弄的笑容:“人生在世, 可能遇到的危险和不测何其之多。”
“走在马路上,有横起霸道超速的马路杀手夺命。走在人行道上, 有莫名砸下来的楼上花盆夺命。回到家中,也许遇到没素质的邻居在楼道烧纸钱,一氧化碳夺命。”
他仰起头慨叹:“生命是多么脆弱…平安度过一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无上的幸福和圆满了。”
“张燕费尽心思摸清于明生活的轨迹, 查清楚他常来威尼斯酒店健身之后,应聘了酒店的清洁工。”
“她虽是清洁工,能接触到于明的机会并不少。从更衣室, 到游泳池, 她悄无声息出现在哪里,都不会惹来太多的注意, 只要伺机对于明下手便可。”
“但是一个女人,天生体力不如男性,若想对于明下手,甚至还需要处理掉于明庞大的尸体,张燕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想到了游泳池这个绝妙之处。”
“既可杀人,又能分尸,一切结束之后再放一池净水,将所有的证据涅灭其中。”
“于明报复张燕,以幻肢痛逼她砍掉自己左手。”詹台继续说,“他心中对张燕恨极,满是煞气,单单砍掉哪能解他心头大恨。残魂渐侵意识,迷迷糊糊中张燕受幻肢痛所惑,买来红色的指甲油,细细密密将手指涂满蔻丹,精心修护,一双微黑的粗糙小手,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而就在这手最光鲜亮丽的时刻,附身之上的于明再次发作幻肢痛,痛不欲生的张燕一刀砍下自己的左手,又在残魂的操控之下一刀刀将手臂碎尸,彻底杜绝了张燕断肢再接的希望。”
“同一把刀,同样的手法。于明的残魂操控了张燕,让她自己,将自己的手分尸。就像不久之前她如何分他的尸身一般无二。”
詹台说得笃定,上前蹲在神色恍惚面色青白的张燕面前。
“于明的尸体在何处?”詹台伸手抽出一张黄纸符,风中轻晃,蓝色的火焰将黄纸符燃成小小一团光点,又迅速破灭成了一撮灰色的烟烬。
詹台的指尖轻点符灰,在白骨梨埙上轻轻蹭了一下。骨埙贴紧张燕的额头,眉心似有黑色的雾气蒸腾而起。
失神的张燕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詹台眼疾手快,立刻捏住她的下巴:“于明的尸体在何处?”
张燕嘴唇抖动,面孔冷得好似冰坨,眼中惊惧交加像是看到了极为骇人的事物。詹台心头一跳,刚想伸手,却看见面前的张燕,自被白骨梨埙贴住的额头开始,像烈日之下融化的冰淇淋一般皮肉消融。
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方才还举止诡异立在他们面前的凶手张燕,如同一块烈火之下的蜡烛一般层层软塌,白色的蜡油在脚下汇聚一片。
“人皮尸蜡!”方岚大惊,转头望向詹台。
詹台眸色暗沉,抿紧了嘴唇。
他的白骨梨埙,破了张燕身上的人皮尸蜡。
尸蜡融化之后,地上的张燕双目圆睁,面色青白,身体僵硬。
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方岚还在愣怔当中,宋书明却一个箭步跟上,伸手放在张燕颈后,片刻之后才挪开。
“冷透了,脖子后面尸斑都有了,叫法医来吧。”
不过前后数分钟的时间,杀害凶手的张燕却成为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凶手又成为了被害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詹台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有人在我们来到之前,先杀死了张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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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人回到家中已经是凌晨。宋书明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醒卧室里的林愫。可是客厅灯刚刚打开,三人皆被吓了一跳。
林愫衣着整齐,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到他们回来,面无表情地抬起了眼睛。
宋书明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怎么醒来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愫的眼神冰冷,他的心霎时如坠寒窟。
詹台站在旁边,心头咯噔一声。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林愫轻飘飘地问。
宋书明垂了眼睛,倔强不答。
倒是詹台还敢心惊胆跳地开口劝诫:“姐…”
林愫的眼神刀锋一样飘过来,厉声道:“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方岚云里雾里地想。
林愫姐素来温柔体贴极少动怒,此时雷霆震怒之下如同一只发了飚的老虎,更何况她身怀有孕,三人恐惧之下又更添担心,在她面前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般颤颤巍巍。
方岚咬牙上前,坐在林愫的身边:“出了什么事?你再生气,也要为肚子里的宝宝想想啊,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詹台松一口气,眼带感激看了方岚。
林愫面色稍缓,口气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与笃定,对宋书明说:“你告诉我,老林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你最后一次见他,又是在哪里?”
方岚震惊无比。老林是林愫的祖父,自小将她拉扯大,一身道法精进世间少人能及。她与詹台相处数月以来,已无数次听闻詹台夸奖老林,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一个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失踪?他的失踪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方岚心里不寒而栗。
宋书明轻叹一声,终于开口:“网上出现这三章故事之后,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妙。你我和詹台方岚四个人,行踪貌似都已被人掌握,分不清是敌是友。”
“他在暗我在明,我不敢冒这个风险,一边打电话叫詹台回来,一边联系了老林。”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老林不见了。”宋书明说,“寻找老林自然片刻耽搁不得,但我直觉老林的失踪和我们现在手头正在探查的案子有关,和张燕和于明有关。所以我才和詹台日夜加紧调查,希望早点解开老林失踪的秘密。”
林愫抬眸,冷静地问:“你最后一次和老林联系,他是在哪里?”
宋书明顿了一下方才开口:“山西,龙城。”
第99章 杏花岭
事急从权,詹台和方岚没有买到高铁票, 凌晨的时候搭上了一辆绿皮火车, 睡半晚上的卧铺赶往太原。
一上车, 两人的下座和中座床铺就换给了老人和孩子, 只能爬上上铺, 缩在狭小的空间里相对而眠。
空中相对, 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
詹台那样高的个子,蜷缩在那样小的空间里, 热得额头上细细密密都是汗珠, 却丝毫没有窘迫拘谨的感觉。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如秋水一般温柔和煦。
方岚被他目不转睛地盯得头皮发麻, 轻轻翻身成了仰面朝上。
“怎么啦?为什么这样看我?”她小声问。
詹台也跟着她翻身,仰躺在又小又平的卧铺枕头上。
“你知不知道, 林愫姐和书明哥定情,也是睡在绿皮车卧铺上。”
也?哪门子的“也”?
方岚双颊发烫,隔了几秒钟, 才轻声回他:“你不担心老林和杀害张燕的凶手吗?怎么还有心思调侃我。”
詹台哈哈笑了,转过身来以手撑颐:“林愫和书明是关心则乱, 我知道老林本事,十有八九是担忧林宋的安危,才特意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的。”
他眸中精光闪过, 年纪虽小却成竹在胸, 世事尽皆在把握之中的样子,十分意气风发。
方岚挪开了视线, 默默想,难怪临出发前他不顾林愫的坚持,一定要宋书明留在家中陪伴林愫,估计早已经猜到老林失踪是假,遇到棘手危险的问题不想让林宋二人搀手才是真。
“你的手怎样了?”她担忧地问他。
临出发前,他犯了倔,一定要拆掉手臂上的包扎。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何况此行艰险,我只有右手得用,就仿佛失了一条手臂。如果遇到危险,怎样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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