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心细,让陈彦更觉得林若青体贴下人,他点头道:“这是小事,母亲那边不用去了,直接同管内务的说一声就是了。”
第二天陈彦照例去松陵院请安,本来照例是不坐的,然而陈李氏见了他,立刻让几个下人出去,单独留下了陈彦与他说话。
陈彦见状心里也疑:“母亲,怎么了?”
陈李氏瞒着林若青却不能瞒着陈彦,她低声说:“昨天大夫给如意诊了脉,如意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陈彦万万没有想到陈李氏说出来的会是这么一件事,他吃惊不已:“怎么会?”
吉祥与如意伺候完以后,照例都是要喝了药的,因此陈彦对此也毫无预料。
“我问了如意,她说也不知怎么就有了,她自己也是大夫诊脉以后才晓得,昨儿个在我这儿哭了半天,求着我将她这头一个孩子保下来,我想,你也二十有二了,你父亲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有了你……留下来也无妨,与你的婚事说不定还能凑一对双喜临门。”
陈彦听了陈李氏的话,简直要脑壳痛。
“什么双喜临门?母亲你未免也太糊涂了些,你这样,让林氏怎么看?”
“我正是想着你媳妇儿是懂事的,她也定能体谅……”
第10章
陈彦面色发沉:“正是因为林氏大度识体,才要更敬她,重她,怎还能因此轻慢了她?”
他想到昨天晚上林若青还和自己说供冰的事儿,她那样事无巨细又小心谨慎,可旁人呢?他母亲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陈彦就有些为林若青痛心。
陈李氏却不以为然:“女人以夫为天,她如今嫁进陈家,就是陈家的人,自然要先为陈家考虑,要为你考虑。”
母子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然响起婆子的通传声。
“少夫人来了。”
林若青今天特意起了个早,踏着点过来,果不其然陈彦还没走。她再看陈彦和陈李氏的脸色,便也知道两人前面大概在说什么。
林若青垂眸,福身先给陈李氏问了安,而后才转向陈彦,是个笑吟吟的模样:“没想到今天和爷凑到一块儿了,原本以为起了个早也赶不上的。”
陈彦见了她,方才敛了敛面色。
陈李氏得了如意的恳求,此时脑子又一门心思在了保下这头一个孙辈,说她脑中是一团浆糊也不为过。她见林若青乖乖立在下面,干脆越过陈彦,直接对林若青开口说:“若青,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林若青满脸懵懂,语气恭敬:“母亲请说。”
“娘,”陈彦开口,立刻被陈李氏接下去的话给打断了。
“是你们院里出了点岔子,如意有了身孕,我想呢,还是让她生下来,你怎么看?”
林若青吃惊地睁了睁眼睛:“如意有了身孕?”
她的目光从陈李氏身上掠到陈彦脸上,心里便对母子两人各自的想法有了数。
“是,”陈李氏放缓了语气,殷切地对林若青说,“这事儿呢,是有几个不妥的地方,不过我想,你这孩子是很懂事的,能容人,况且这孩子不论男女,生下来都是养在你的名下,我想都是一样的,毕竟子嗣是最重要的。”
“子嗣是最重要的,爷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孩子,”林若青说着点了点头,她眼见着陈李氏的眼睛亮了起来,便接着往下道,“但媳妇觉得,这事情并非母亲考虑的这样简单。
其一,长幼嫡庶这些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与此事不合,如若是传了出去,外头有人说媳妇管不住自己院里的人也不算什么,只怕总是有人要说到爷的头上,将他污成不把规矩礼数放在眼里的张狂之徒,有辱陈家门楣。
其二,吉祥与如意都是喝着药的,现在她擅自停药有了这孩子,这是她的心思,用了这样的心思,是踩在爷的头上,眼里全没人了,再让她生了府里的长子……”
话说到这里,没一句是为了林若青自己,全在一个“陈”字上头,将陈李氏说得语塞。
陈彦开口对陈李氏道:“正是林氏说的这个道理,母亲要想清楚些,莫要让人笑话了去。”
林若青上前扶着陈李氏的手,宽慰地对她笑道:“爷也要体谅母亲的心情,她是为了陈家,不过是走了个弯路罢了,母亲莫要忧心,来日方长。”
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漠然极了。这个时代的女人,有时候让林若青觉得实在可怜,有时候又让林若青觉得实在可恨。
到了这里,陈李氏才彻底转了回来。林氏才十六岁,又才嫁进来几天,往后日子长了去了,现在有什么急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拉着林若青说:“是我糊涂了些,好在你是个聪明孩子。”
陈彦在旁边看着林若青,原本阴沉的脸色已经彻底缓回来了。
“那你看,如意怎么处置?”陈李氏问林若青。
林若青低声道:“无论如何,惩戒得有,只是要怎么惩戒,媳妇还看母亲和爷的意思。”
陈李氏点了点头:“这孩子是不好留下来了,一会儿你回去让大夫给她开一副药吧。”
这孩子是要打了的,林若青问的是这孩子打了以后要有什么惩戒。惩戒有大有小,如意犯了这样的事,便是逐出乐安院都没二话,可照着陈李氏的话说,便是这么含混就带过去了。
林若青又看了一眼陈彦,见他没说话,是个默认的意思,她便也应了下来。没得他们母子两个做那面慈心善的好人,她却要张牙舞爪起来。
夫妻两人一块儿出了松陵院。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斜照时被高墙挡住,落下一大块阴影。林若青走在阴影里,没有说话。
陈彦见她沉默,以为她是在怪他,思忖片刻还是开口:“如意侍候我多年,她从前也是磊落的性格,这事也兴许是头几个月给药的时候出了岔子……”
林若青闻言转头看向陈彦,她满眼讶异:“爷以为我因这个在心里有了龃龉?”
她温和一笑:“这事儿从母亲,从爷那儿,我都懂,一是子嗣为先,二是旧情要念,都合乎人之常情,我方才只是在想,这天气真热,也不知道热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林若青说着这样体贴的话,陈彦是高兴的,但他隐隐又觉察出一些若即若离来,心里便有些不安稳,然而到底怎么个不安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丫头婆子们跟了一路,终于在游廊的台阶下面又分了开来。
林若青停在原地目送着陈彦往二门走,而后她抬头又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动作要是快点,她说不准能在午饭前到妙光山。
乐安院里静悄悄,连蝉鸣都听不见一声,只有墙角几朵牵牛花热烈地开着。
郑嬷嬷从如意的房里出来,在廊下没站一会儿,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了动静,是林若青回来了。
郑嬷嬷远远看着院门处避着太阳走进来的林若青。她穿着一条水粉色的罗裙,腰肢盈盈一握恰到好处地被裙身勾勒出来。郑嬷嬷还没来得及多看,林若青似有所感,往她那边看去。
郑嬷嬷连忙小步迎上前去。
大夫与林若青前后脚到,拎着药箱气喘吁吁。
郑嬷嬷见了大夫,脸色立时变了变。她上前露出点笑来,而后迎着林若青进了院里。
林若青走到廊下没太阳的地方,这才站定,转头对郑嬷嬷道:“大夫是来再为如意诊一诊的,一会儿开了药方,让下面的人立刻煎了。”
听了这话,郑嬷嬷立刻明白了大夫要诊的是什么病,要开的是什么药。她有些犹豫:“老夫人那儿……”
林若青也不恼,只说:“这事儿是老夫人的意思。”
郑嬷嬷连连点了头:“奴婢知道了。”
“有劳郑嬷嬷看顾这院子里的事儿了,我年纪到底小,这院子里的事情大多我又不知道,有你这样的长辈指点是最好的。”林若青的话是客客气气的,可落到郑嬷嬷耳朵里,却是让她浑身一凉。
她原是松陵院的人,是陈李氏身边的老人了。然而她在这府里再有资历,也哪里敢去当林若青的长辈?这话无非是林若青反过来敲打她别越矩了。
郑嬷嬷又想到如意有身孕的事,她没有头一个告诉林若青,而是去告诉了陈李氏。少夫人表面没说过什么,心里却不会不在意。郑嬷嬷心里一下有些清醒过来,她是陈李氏身边的人,可现在已经在乐安院里。如果说林若青是个好拿捏的还行,只是现在看来,是自己轻视了她。
林若青的言行举止说话做事拿捏着的分寸,哪里透出稚气了?便是如意有了身孕这样的事,昨天老夫人还笃定要将这孩子留下来,可她今早不过是去问了个安,回来便有了这样的结果,谁还能说她简单?
再看陈彦,不光郑嬷嬷,这整院子里的人谁都瞧得出林若青入他的眼。陈家的后院后面几年终究是林若青做主,若她还能拿捏住陈彦……她的儿子可还在陈彦手下做事,往后是个什么前程,可不是由老夫人定夺的。
郑嬷嬷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惊出了一番冷汗,即便是还没有完全倒戈,却也剧烈动摇起来。
她张了张嘴想就刚才林若青的话解释一番,然而林若青已然转身回了屋里,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林若青进了屋里,便对翠竹和扶柳说:“稍微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去妙光山。”
翠竹眼睛立马亮了:“真的啊?”
林若青瞥她一眼:“我骗你作甚?”
翠竹嘻嘻笑着福了福身,转头跑了出去。
刘嬷嬷听见要出门,却是有些意外:“这事儿小姐和爷说过了?”
林若青道:“等出去了再让人和他说。”
刘嬷嬷听了觉得不妥,正想往下,却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哭喊声,由远及近向着主屋这边来。她立刻转身走了出去,要看看是什么事儿,结果还不等跨过门坎,如意泪流满面到了门前。
刘嬷嬷见她这样子,很看不过眼,再看如意没头没脑还要往房里头跑,立刻拦住了她:“莽莽撞撞往里头冲像什么样子?”
如意干脆就在门口跪了下来,高声冲着里头说:“少夫人,请您容我生下这个孩子!”
院子里的人都被这惊诧的一幕吓了一跳,他们再往屋里看,只见林若青面色冷清地慢慢走了出来。
林若青站在门里,并不看如意,她转头问郑嬷嬷:“药在煎了没有?”
郑嬷嬷连忙说:“已经让人去抓药了,一会儿就好。”
如意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林若青,重复又说了一遍:“少夫人,请您容我生下这个孩子!”
第11章
“你觉得是我容不下你生这个孩子?”与这院子里的喧闹与荒唐比起来,林若青的声音平缓,看不出恼更瞧不出怒。她安然站着,便是仪态万千的模样,垂眸看向如意时,却又自然而然有气势。
如意微微瑟缩了一下,跪着没起来,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按在地上,开口哽咽着说:“只求夫人开恩。”
这是柿子挑了软的捏,捏到林若青头上了。
林若青冷冷看着她道:“你自作主张有了孩子,便是一脚踩到了我和爷的脑袋上,这事儿若是传出去,顶多说我一句可怜,可说到爷头上,就没有这么简单,你若觉得是我容不下,那就算我容不下,也不用求我,你这般有主见,倒该让你来掌这院子了。”
院子里立着的两个婆子见林若青说完,在刘嬷嬷的眼神示意下跟着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边一个伸手将如意从地上给拉了起来。
郑嬷嬷在边上也正色着劝道:“如意,将药喝了,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林若青转身想要回房,如意却再次开口:“这可是爷的子嗣!”
陈彦的子嗣,可以用来当作要挟压迫她的工具,林若青心中一阵自嘲,这么看来我可也真是个可怜人。
而她的眉头这才皱了皱,林若青慢慢回头,对上了如意愤怒的目光。众人无不为这绷紧了的场面感到焦急,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林若青提了裙子跨过门坎,一直走到了如意的面前停了。
“爷的子嗣?你以为你肚子里的东西,能压得住谁,即便是你豁出去生下这孩子来,除了驳了爷后半辈子的颜面,除了让着孩子成了个笑话,还能怎么样?”林若青反问她,如意与她四目相对,清楚地看见了林若青眼睛里头的怜悯,她高高在上,那样俯视着她的渺小,这几乎刺痛了如意。
她的确渺小。
如意和陈彦同岁,今年已经二十二,十六岁的林若青在如意眼里是那么小。这样小的一个人,必定懵懂不知事,哪里能与她和爷一块儿的这么些年比呢?如意从一开始到现在,都还在低看林若青,可是林若青这句反问里带着的凉气却让如意通身一颤。
她和林若青的地位不平等,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她再争也改变不了。
命运的齿轮碾压下来,是如此沉重而又让人绝望,如意略有些麻木地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我,想见老夫人。”如意转头看向郑嬷嬷,眼里满是恳求,而声音已经是颤得连不成一句话了。
刘嬷嬷见她依旧执迷,开口高声道:“如意姑娘,长幼嫡庶摆在面前,你便是不想自己,也要为爷想想。”
林若青不再理会她,她只转头对郑嬷嬷说:“管着喝药这事儿的人,主事嬷嬷和沾边的丫头,通通扣三个月的月俸,至于如意,让她喝了药以后好生养着。”
郑嬷嬷不敢怠慢,连声应下。
事已至此,如意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了要被打胎,此时只剩颓然,低泣着被两个婆子半拖半拉地带回了房里。
整个院子噤若寒蝉,刘婆婆蹙眉看着这一切:“这都是什么闹剧……”
林若青折回房里,她叫来扶柳:“帮我梳头,一会儿去和老夫人告个别。”
刘嬷嬷站在林若青身后,从铜镜里看着林若青的眼睛,忍不住叹息一句:“才嫁过来几天,便是一堆事情,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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