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判了绞刑!我母女俩如今受人白眼指点,前路全都断了,你竟然问我何必?谢玉嬛,我没本事动你父亲,难道还不能碰你!”这话是那日沈柔华曾说过的,秦春罗深以为然,全然不假思索,只厉声道:“今日便叫你尝尝,失了最要紧的东西,受人指点嘲讽,是怎样的滋味!”
说罢,便自袖中抽出一串铜铃,猛力摇了摇。
铜铃声音清脆,随风散开,不等玉嬛开口,便有三个粗壮男人从周遭半人高的茅草丛里探头,径直往玉嬛这边围拢过来。
几个男人长得身高腿长,凶神恶煞地围拢过来,踩得茅草乱晃。
玉嬛仍旧站在原地,忽而轻笑了下,“你当真以为,我跟你一样轻率鲁莽?”盈盈笑意未歇,她身后的茅草中,三枚袖箭激射而出,借着过膝的茅草遮掩,又稳又准,地刺向对方膝盖。
山风掩住袖箭的动静,直到腿上剧痛传来,那三人才察觉变故。
骇然望向对面,玉嬛仍孑然而立,裙裾飞卷。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各自色变,秦春罗却不明就里,只低斥道:“还不快动手!”她话音未落,数枚袖箭再度激射而出,不止袭向那三人的要害,更有一枚直奔秦春罗头顶,端端正正地刺入她发髻,强劲力道带得她踉跄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这一箭比要命的还可怕,秦春罗遽然色变,惊慌失措地摸向头顶,袖箭冰凉冷硬。
这东西若低两寸,便能穿透她这张脸,且蓄力强劲,绝难躲过!
她被吓出了满身冷汗,不止吓得手脚颤抖,整个身子都软了似的,被地上树枝一绊,顿时跌坐在草丛里。
惊魂未定地看向玉嬛背后,却仍没见哪里有埋伏。
倒是玉嬛衣袖轻摆,往前踱了两步,慢条斯理地取出秦春罗发髻间的袖箭,素来乖巧的脸上也添了怒色,“还想动手吗?若不肯死心,尽可试试,没准儿——”袖箭贴向秦春罗脖颈,她的声音也添了凉意,“下回就是这儿了。你问问他们,挡得住吗?”
说话间,瞥向那三个男人。
那三人虽来势汹汹,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玉嬛绰绰有余,跟高手过招却没半点胜算——方才两番偷袭得手,高下立现,他们脸上已不是最初的凶狠猖狂。有人想来帮主子,却被连珠射来的袖箭逼得倒退几步,没敢再轻举妄动。
只剩下秦春罗孤零零地倒在草丛里,胆战心惊。
玉嬛冷嗤,挑起秦春罗的脸,“当日梭子岭上秦骁亲自出手,都没能伤我半根毫毛,你?”
嘲讽而不屑的语气,令秦春罗惊恐的脸上青白交加。
她想说话,喉头却颤抖不止,只惊恐瞧着玉嬛,往后挪了挪。
玉嬛俯身将那袖箭抵在她脖颈,眉眼漂亮,脸颊娇丽,眼底却有刺人的锋芒,“你猜,倘若这会儿你死了,官府会怎么判?毕竟我孤身一人,可没本事杀你。”声音清冷淡漠,混在微凉的山风里,等秦春罗脸上血色尽失,她才直起身。
“拿文鸳来要挟我,你没这本事。后面必定有人指点你,是谁?”
“没,没有人。”秦春罗矢口否认,声音颤得不太利索。
玉嬛嗤笑了声,试探道:“沈柔华,对吧?”
这名字吐出来,秦春罗下意识看向这边,眼底的愕然惊慌清晰可见,口中却推搪道:“沈姐姐多贵重的人,会看得上你?你……别做梦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是么。”玉嬛哂笑,接着试探,“上回在丹桂湖,她送那请帖是你提议对吧?她亲口跟我说的,为了撇清干系。”见秦春罗面色微变将信将疑,又道:“我身后有人护着,她很清楚,怎么倒没告诉你?放任你跟我纠缠,她坐收渔利,还真是姐妹情深,这样愚蠢地给人当刀子使!”
这话诛心刺骨,秦春罗苍白的脸颊涨红了些,厉声道:“闭嘴!沈姐姐不是那种人!”
“恼羞成怒了?”玉嬛瞧着她神色,心中已是笃定,便道:“她是怎样的人,与我无关,就只觉得你可笑可怜,被人算计了还帮人说话。今日的事到此为止,但愿你长点脑子,若还不安分,叫你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将那袖箭抛开,掸了掸袖上灰尘,转身便走。
哪怕身在郊野,她的步伐仍轻盈灵动。然而红袖之下,葱白似的指头却悄然攥紧——秦春罗行事轻率,又失了庇护,不足为患,今日这突袭足够让她安分,若还不长记性,回头捉了教训,也不是难事。
倒是她背后的沈柔华着实叫人意外,明面上一副和气亲热的模样,背地里却借刀杀人,撺掇生事。
那名满魏州的贤良美人,腹中藏的原来是那样一颗心!
……
山坳间风动茅草,秦春罗呆站在原地,浑身抽了筋似的瘫软,喉头干涩。
直到玉嬛走远,她仍没在周遭瞧出半点端倪,然而刚才那些袖箭疾劲袭来,显然暗中护卫的不止一人——这样行踪诡秘的高手,若当真要取她性命,是谁都拦不住的。
她满心后怕,背后一片冰凉。
想到玉嬛那几句话,一颗心更是沉了下去。
山坡高处,沈柔华站在山石背后,脸上笼了层寒色。那山坳是极好的设伏之地,凭那三个男人的本事,原本能轻易重伤玉嬛,永王和梁靖都已回京,没几个人会帮谢家,她只需灭了秦春罗的口,这事便是因私怨而生的案子,与她没半点干系。
届时玉嬛卷入人命官司,名声败坏,梁家必会回头。
谁知道,秦春罗竟会放玉嬛安然无恙地离开?
沈柔华为怕惹麻烦,站得颇远,能瞧清大约情形,却不知详细。如今玉嬛安然离去,她那点恶毒的心思,却全然暴露在秦春罗跟前。而秦春罗的嘴并不牢靠,自打秦骁罪名判定后,更是鲁莽疯癫,未必不会在无意间泄露,吹到梁家耳朵里,终成心腹之患——
那个没用的蠢东西!
她眼底微寒,忖度片刻,吩咐站在身旁的男人,“除掉她。”
“谁?”
“秦春罗。”说罢,沈柔华再不逗留,仍从小路走了。
第34章 第34章
玉嬛回去后, 便直奔道观找季文鸳。
好在梁章虽顽劣,却也机灵,寻个由头将季文鸳留在道观, 见玉嬛安然归来, 便让出位子, 自往别处逛去了。
玉嬛悬着的心落回腹中, 忙问方才为何独自在山道上吹风。
季文鸳神情黯淡, 垂眸道:“玉嬛,我怕是要离开魏州了。”
“离开?”玉嬛蹙眉, “怎么回事?”
“父亲一直想回京城,只因我……”她顿了下, 没有细说,只将衣袖揪紧,低声道:“先前一直在等沈家, 可方才在道观碰见沈姑娘, 她说……”她攥着玉嬛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似是极力克制情绪, “她说,沈夫人托长公主在京城寻摸了中意的人, 沈公子可能年底就要成亲。”
“从京城另娶?”玉嬛愕然看着她。
季文鸳点了点头,那张时常含笑的脸上尽是失落。
怎么会这样?
季文鸳和沈令君彼此有意,亲近的人都能察觉得出来, 虽说季家门第比沈家低一些, 但先前两家往来还算勤快, 看沈夫人那样子,也挺喜欢季文鸳。原本两情相悦,怎会突然变卦?
她握紧好朋友,一只手抚她肩膀,低声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们都寻好了媒人。”季文鸳摇着头,泪珠忽然滚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睛,赶紧擦干净,而后深吸了口气,道:“是我痴心妄想了。沈家想结门好亲事,长公主寻摸的人,我哪里比得上?祖父如今独自在京城,身边没人照料,到了这地步,父亲必定会设法回京城去的。”
而她既与沈令君无缘,回京后必定会另觅亲事。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有些低落。
玉嬛跟沈令君交往过几回,知道他少年翩然,性情温雅和气——也不知那副良善面孔是出自真心,还是跟沈柔华一样暗藏毒刺。不过这婚事既然掺杂了利益权衡,沈家淫威之下,沈令君怕是难以抗拒,季文鸳强求无益。
她瞧着好友泛红的眼圈,心疼极了,便陪着季文鸳循山路慢慢说话散心。
心底里,关乎沈柔华的猜测也终于理出了明晰的线——
梁靖回来前,众人都将沈柔华当成梁家的准媳妇看待,而今骤然断了亲事,沈柔华岂能不恨?沈家关乎沈令君婚事的打算,沈柔华最是清楚,今日状若无意地透露给季文鸳,便是摸透了她的性情,笃定文鸳会因心绪失落去寻清静。
而后埋伏人手,指使秦春罗……
倘若不是梁章恰好经过,倘若不是梁靖走前安排了人暗中护着她,以秦春罗那不管不顾的恨意,今日或是文鸳遭灾,或是她落入对方手里,总归要脱层皮,甚至伤及性命。
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各处人手埋伏得周全,岂会是一时起意?
玉嬛想着这重重打算,只觉满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沈柔华这人,从前还真是看错了她!
两人沿着山路慢行,天高云淡,山势起伏连绵,满坡的绿树转了颜色,而山脚河水波光粼粼,远处城郭巍峨,桑陌纵横。天高地广、山水疏朗,登临高处时令人胸襟开阔,哪怕有再多郁结难解的心思,也能暂且纾解。
从山顶回来,沈夫人和冯氏都还在道观外纳凉等她们。
周遭乱哄哄的,却在传同一道消息——
秦春罗死了。
被人用劲弩透背射穿,倒在山坳半人高的茅草里,被人瞧见时,早已气绝。
……
意料之外的死讯,让玉嬛初闻之下胆战心惊。
秦骁虽因谋杀致伤而判了绞刑,还关在狱中待处决,秦春罗的伯父却仍是魏州地界的富商巨贾,得知消息后当即将案情报到衙署,随即封了山,细查凶手。
梁家重阳的赏花宴上,众人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此事。
节庆的热闹氛围都被这命案所惊,不出意料的,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玉嬛——先前秦骁刺杀谢鸿的事,几乎闹得人尽皆知,今日有人远远瞧见玉嬛和秦春罗单独去僻静处,消息传开后便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就连季文鸳都忧心忡忡,将那点少女心思抛在脑后,“你当真跟秦春罗单独过去了?”
“是啊。”玉嬛颔首,秀眉微蹙,“不过那时她还没事。”
“这可怎么办?这种事沾上就是麻烦,要不我跟爹爹……”
“不用。”玉嬛赶紧打断她。
季文鸳的父亲是魏州司法参军的副手,寻常刑狱的事都须从他手底下走,季文鸳固然是好心,若被人察觉,反倒不妙。
玉嬛心中坦荡,倒不心虚,就只觉得麻烦。
——梁靖留给她的护卫藏得隐秘,她暂时不欲旁人知晓,且沈柔华参与此事不过是她的推测,秦春罗死后便没法对证,若照实说出,只会将自身卷进去,惹来是是非非,没准正合沈柔华下怀。但她跟秦春罗素有旧怨,要解释清楚那一来一回,还需想个由头。
玉嬛也没了赏菊的心思,回城的路上闭眼躺在马车,琢磨对策。
冯氏本欲关怀,见她面带疲色,怕是被秦春罗的死吓着了,也没打搅。
进了城,还没到府门前,果然衙署派了人过来,拦路行礼。
那人态度倒很和气,朝谢鸿行了礼,说秦春罗的案子已有了眉目,因怕疏漏,想请玉嬛过去一趟,问几样事情。
玉嬛随他过去,果然是问她当时为何跟秦春罗单独去山坳,可曾看到异常。
因她是官家千金,加之娇滴滴的没能耐杀人犯事,问话的态度也颇温和。
她按想好的由头答了,没受半点刁难,安然回府。
过几日,案子便有了交代——据查是秦家得罪了人,从前碍着秦骁的威势不敢动手,如今秦骁入狱,便寻机刺杀报仇。那刺客将罪行供认得清楚,用的兵器手法都对得上,签字画押后,便结了案。
玉嬛托谢鸿打探到消息,靠窗细细琢磨,只觉这事儿着实蹊跷得很。
不过秦骁身在囹圄,秦夫人能耐有限,剩下个富商大伯,府里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如今正被秦骁连累得如履薄冰,哪会为小姑娘跟官府抬杠得罪人?见揪出凶手,便没深究。
倒是有旁人惦记着此事——譬如沈柔华。
……
重阳过后没几天,是梁家二夫人薛氏的生辰,玉嬛跟冯氏过去道贺,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秦春罗,沈柔华恰坐在玉嬛身侧,神色戚然地道:“秦妹妹真是可怜,原本还说要一道做些菊花糕,谁知……唉,算来倒是谢姑娘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说话时仍是端庄温婉的姿态,神色间尽是遗憾,觑着玉嬛神色。
旁人也都听说秦春罗曾跟玉嬛去山坳的事,虽说秦骁罪有应得,毕竟秦春罗是条鲜活的人命,叫人叹息,目光瞥向玉嬛时,便不乏揣测暧昧。
甚至连薛氏都有些动容,看向玉嬛时,那目光中添了几分不喜。
玉嬛视若无睹,只跟着道:“是可惜了。沈姑娘素日跟她交好,想来这阵子是很痛心的。”
“唉。”沈柔华没从她脸上瞧出端倪,叹息着睇向薛氏。
玉嬛则低头喝茶,修长的眼睫阖上,遮住诸般情绪。
那日的事沈柔华掺和了多少,她捏不准,更寻不到铁证,但秦春罗背后是沈柔华指使,这一点却能确信。之后秦春罗遇害,玉嬛曾猜测沈柔华跟此事有关,却不敢相信,毕竟她俩是自幼相交的情分,拿来当刀子使便罢了,哪会殃及性命?
然而此刻……
玉嬛琢磨着沈柔华挑起这话头的深意,只觉脊背微微发寒。
薛氏素来趋利避害,极看重旁人的目光,常会吃斋念佛,博个菩萨名声。她本就中意沈柔华,对半路杀出的玉嬛存有芥蒂,如今玉嬛卷进人命案子,牵扯不清,心里定会存疙瘩。而沈柔华想做的,恐怕是将这疙瘩越掐越大,直到薛氏受不住怂恿蛊惑,退了这亲事。
届时不管谁跟梁靖结亲,沈柔华出了恶气,自然能痛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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