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许碧的身上看了一下,意有所指:“你怕是得准备准备。杭州这里,从花朝节起,就少不了热闹……”花朝节是二月十二,那会儿许碧没赶上,然后马上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之后各家的花就要开了,那会儿什么牡丹会芍药会玉兰会的,可谓名目百出。
“这么多……”许碧稍微有点头疼。倒不是怕应酬,这她是不怕的,而是在外头如何演好懦弱的许二姑娘,这倒是个问题。装一次两次还好,一直这么装下去可就有点让人不耐烦。
“不必怕。”沈云殊显然理解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是新妇,多听多笑少说话便可。少不得是夫人带你出去,你只管跟着她,至少如今她该是护着你的。”这可是沈夫人自己挑来的儿媳,若虽不好,可不是在打她自己的脸?沈夫人此人便是如此,既想做点手脚,又生怕在沈大将军面前露了形迹,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肯痛快地说出来,总爱在背地里用些弯弯绕绕的法子。
这做派是有些教人腻歪,但说起来,也总比不要脸皮的强些。譬如现在她正需要向沈大将军证明自己答应许家姊妹易嫁是一番好意,也要向外人表明她是个极贤惠慈爱的继婆婆,所以至少现在她是要多说许碧好话的。自然,在夸赞之中再让人知晓许碧有些不足,那也是难免的。毕竟如此一来,便更显得她宽容,即使这继子媳妇儿并不十全十美,她也绝无挑剔。
“另外,我记得聘礼里头也有好些衣料,你只管挑了叫针线房去做新衣。若是不知该寻谁,只管去问紫电。”出门可不能穿这种半旧的衣裳,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每年的新衣差不多也就是为着这些应酬,许碧总不能在这上头叫人看轻了。
许碧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往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那个——袁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说实在的,有这么一家子在旁边,简直就好比虎狼在侧啊。他们能暗算沈云殊一次,就能暗算第二次,这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袁翦镇守江浙十余年,这里是他的地盘,想算计沈家人不是更方便么?
沈云殊倒没想到许碧一直在惦记这事儿,收起笑容道:“此事我已与父亲商议,袁家在此地有根基,必得小心谨慎,徐徐图之。你放心,在这杭州城里,袁家还不敢做什么。”
“在杭州城里他是不敢,可你和大将军又不能一直留在城里……”
沈云殊心里一热,下意识地探身拍了拍许碧的手:“放心,其实我和父亲早有防备,不然,只怕那一箭我就逃不过了。你莫着急,这一次未能成功,他也不敢立刻就再次下手。”他说着,笑了一下,“若是袁家请你去赴花会,你可别害怕。”
许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也不至于吓成那副样子。”真要是沈家人在袁家后宅里出点什么事,袁家可撇不清关系。
沈云殊低声笑了起来:“是是是,我知道你大胆。连人都敢——”
他话没说完,就见许碧脸色有些发白,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暗暗后悔——亲手杀人这种事,便是他当年第一次做,事后也连做了数日噩梦,更何况许碧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看她终日神色自若,他怎么就忘记了,当真以为她心坚如铁,刀枪不入了不成?
许碧只觉得手上似乎又有了那种潮湿粘腻的感觉,本能地想找块帕子擦一擦,将手一收才发现沈云殊的手还压在自己手背上,顿时一阵尴尬,扭过头去道:“你也别就那么肯定,谁知道袁家会不会丧心病狂?毕竟沈家还招着皇上的忌讳——”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若说皇帝忌惮沈家,才把沈家从西北大本营调到江浙来,就是要借袁家之手削弱乃至于搞掉沈家,可王御医是怎么回事儿?他可是宫里指派出来的御医,而沈云殊装病能瞒得过别人,却是万万瞒不住他的!
难道是王御医跟沈家串通一气,欺瞒皇帝?许碧沉默片刻,问道:“王御医胆子大吗?”大到因为正义感就能欺骗皇帝?
沈云殊原本也在尴尬着呢。许碧抽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人家的手呢。当然,这是他的妻子,都已经拜堂成亲了的,但也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因为这亲都是沈云安代他行礼的缘故,他总觉得许碧还像是别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仿佛做点什么都有些唐突似的。
不过这会儿看着许碧圆睁的眼睛,一瞬间尴尬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哈地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这我可得去问问王御医……”不知道王御医到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你别笑!”许碧很想掐他一把,板着脸道,“你现在还是伤势未愈呢,这么笑不怕把伤口笑裂了?”既然要演戏那就演全套好了。
沈云殊忍笑点头:“你说的是。若是被人发现破绽,我和王御医都有欺君之罪啊。”
他把“欺君之罪”念得特别重,许碧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问了:“所以皇上也知道袁家在养寇?”什么皇帝忌惮沈家,什么皇帝还记得端王做过媒,统统都是假的!皇帝根本就是拿这个当借口,好教天下人都以为他是要对付沈家,其实却是声东击西,剑指袁家!
沈云殊收起笑容,点了点头:“皇上原本是想做个贤王……”太子病弱,袁皇后从小就教导靖王就要做个能辅佐太子的贤王。既是要做贤王,对朝政民事又岂能一无所知呢?
袁家镇守江浙已十余年,初时还小心谨慎,可随着太子年长,也就渐渐地有些肆意起来。也就是太子刚刚故去那时候他们有所收敛,可随着袁皇后成了袁太后,便又张扬了起来。
如此的张扬,总会露出点痕迹来的,尤其是在江浙一带的官员,难道个个都是瞎的不成?
“其实五六年前,就有人发现袁家与海匪有所来往了。”只是那几个官员,都被袁家设法拉下了马。有的是同流合污;有的却是如那个副将一般,被借刀杀人;还有一位御史,本想以辞官为由离开江浙,悄悄向皇帝上奏折禀报,却在半途中被“山匪”所杀。
“所以至今,都没有实证?”既是守边大将,又是太后的娘家人,不来个铁证如山,轻易是动不得的。
沈云殊点头:“何况,百善孝为先。”
太后是皇上的嫡母。且在天下人眼里,皇上正是因为自幼被太后抚养,才能得登大宝。这不仅是慈,还是恩,皇帝不但要孝顺,还要感恩,简直是两重枷锁在身上。若是没有铁证,别说动袁家,就算只是疑一疑,恐怕太后都能去哭太庙了。
“皇上也……”有点可怜。不过许碧还是把后面几个字咽回去了。那可是皇帝,说他可怜,别说什么大不敬之类的了,就是许碧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这天底下比皇帝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皇上也不容易。”许碧最后还是换了个词儿。眼看着袁家纵容海匪,甚至是与之勾结残杀百姓排除异己,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必很是憋气了。尤其袁家现在胆子实在是大,不仅仅勾结海匪,还跟东瀛倭人有来往!
“海老鲨手下那些人都是狼。”沈云殊冷笑,“想让狼不吃人,实在太难了。袁翦若还想镇守江浙,似屠村杀人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可是海老鲨生性凶残,物以类聚,如今他手下那些人个个嗜血。且这些年养成了气候,袁翦若是给的好处不够,可是管束不住了。”
一个镇边的将军,若是治下动辄就有商船被劫、人员被杀,那便是失职。袁翦想坐稳这个位置,这种事儿便不能常有。可海匪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劫掠杀人的吗?不让他们劫掠,海老鲨手下数百人,吃什么喝什么?
手下人越多,海老鲨需要的也就越多,胃口也就越大。袁翦原先以为自己养了一匹狼,现在却变成了一头虎,且眼看着便是养虎为患了!
“他又跟倭寇勾结,恐怕打的是驱虎吞狼的主意。”借倭人之手除掉海老鲨,然后换一伙人来养。
许碧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要养倭?那些倭人可比海匪更要贪狠!”海老鲨要杀人,恐怕他的手下还要考虑一下。毕竟都是江浙本地人,总不能个个六亲断绝,总还在岸上有些亲朋的。真要挥起刀来,多少还要犹豫一下。
可要是换了那些倭寇,他们可没什么好犹豫的!盛朝这些百姓对他们来说算什么?恐怕什么都不算!
沈云殊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你如何知道那些倭人比海匪更狠?”他当然是知道的,可许碧一个未出闺房的女儿家又如何知道呢?难道就是因为被倭人劫持过一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许碧毫不犹豫地回答,“海匪跟本地百姓或许还有些牵连,倭人可没有。”
沈云殊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闺房女流都明白的道理,袁翦却是不明白。又或者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在意。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许碧想想就有些替沈家父子发愁了。想想看,你这里抗着匪,身边的人却还时不时想捅你一刀。而你明知道,却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
沈云殊往后一倚,笑了一笑:“慢慢来罢。能先拿下海老鲨也是好的。这群狼在江浙猖獗得也太久了。何况,只有把他们打散了,才能拿到证据。”若是海老鲨知道是袁翦要干掉他们,他会怎么做?
许碧想了想:“狗咬狗?”
“差不多吧——”沈云殊正要说下去,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响,青霜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沈云婷。
“云婷——”沈云殊素来是喜欢这个妹妹的。且不说是香姨娘生的,单说沈云婷本人也素来懂事,不像沈云娇那般被沈夫人宠得不像样子。
“大哥,大嫂。”沈云婷到了这里总算不像平日里那般严肃了,露出笑容,“姨娘做的鸡丝粥,让我送过来。这点心是我做的,新学来的,也不知大哥喜不喜欢。”
其实香姨娘是想亲自送过来的,但沈云婷不肯。香姨娘在沈云殊面前还好些,可对着许碧怕又要以婢仆自居,沈云婷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难受,还不如她送过来,正好也可以探望一下沈云殊。毕竟这些日子王御医说得那般吓人,又不许人探望,她早就担心极了,这会儿听说好了许多,准人来看,可不要赶紧过来么。
第27章 私心
“我已好得多了。”沈云殊略有几分歉意地向沈云婷笑了笑, “这些日子必定是吓着了吧?”这戏要演得逼真,更要骗得过那些眼线, 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香姨娘和沈云婷不知情,定然是要跟着狠狠担心一番的。
沈云婷使劲往他脸上看了看,见不是敬茶那日的青白样子, 又听他说话平顺,这才当真放下心来:“大哥以后可一定要小心, 再不可像这样了!”虽说生于武将之家,早知道刀兵无眼, 也见过父亲兄长受伤,可这般命悬一线却是头一回,真把她吓坏了。
“莫怕莫怕。”沈云殊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大哥保证, 再不会有下回了。”
“那便好。”沈云婷眼圈有点红, 又觉得这般失态有些不好意思, 脸也微微红了,“外头都说,这次多亏了嫂嫂……”其实她觉得还是王御医医术高明,自己兄长身子也好, 才能熬过来。那求神拜菩萨什么的,真要是有用,人人都不用死了呢。
许碧连忙摆了摆手:“我不过尽一点心意, 都是王御医医术高明。”她可不想再担这个美名了, 真是让人脸红。也不知道王御医是不是跟她有同样的心情。
沈云殊笑了一笑, 道:“云婷来得正好。我正与你嫂嫂说,过些日子怕有些宴饮应酬,叫她做几件衣裳。这杭州城里的样子与京城大约总有些不同,你与你嫂嫂讲一讲,帮她挑几个样子。你自己也做几件。”
沈家总共两个女儿,沈夫人倒是说不分什么嫡庶,公中份例皆要相同为好。横竖也多不出几两银子来,不如赚个慈爱名声,至于沈云娇那里,她自然会贴补。
倒是香姨娘给婉拒了,与沈大将军说嫡庶长幼终究有别,若坏了规矩怕家里乱,故而沈云婷的份例比照着沈云娇都少了两成,每季的新衣裳新首饰皆不如沈云娇的多。这会儿沈云殊让许碧做衣裳,也就想起来给沈云婷也捎带两件。
沈云婷脸上顿时微微涨红:“公中的衣裳都已经送来了,大哥不必惦记我。倒是杭州城里今春都爱在衣裳上镶襕边,若是嫂嫂喜欢,该多做几件才好。”
女孩儿家哪有不爱美,不喜欢新衣裳新首饰的?可香姨娘自小就对她耳提面命,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说她命不好投生到了姨娘肚子里,就要守着身份,不要去争那些东西。
沈云婷其实并不在乎几件衣裳首饰,她总记得书里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且四德之中,德言在首,妇容只排第三,讲的也是行止端庄,而不是提倡富贵华丽。沈家也是请了女先生来教导过的,这些道理她都懂。
但她还是不爱听香姨娘说那些话,更不爱看香姨娘在别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以前便是这样,若是沈大将军或沈云殊私下里给了她些什么,她便要感激一番。
沈云婷心里自然也是感激父亲和兄长的,可香姨娘这样子让她觉得仿佛乞丐在感激施舍一般,却是她非常不喜欢的。因此这么一来二去的,她也就不大肯接受父兄给的东西了。为了几件衣裳再让生母做些那般的举动,她不愿意,宁可不要那些衣裳首饰。
沈云殊当然不知道妹妹心里想了些什么,只摆摆手道:“哥哥给你的,你只管拿着就是。眼瞧着都是大姑娘了,自然该好生打扮。去吧,帮你嫂嫂好生挑挑。”
许碧猜他大概还有别的事要办,说起来刚才两人也谈了不少,这里头的讯息,她也得回去消化一下呢,便笑吟吟牵起沈云婷的手道:“那我就要劳动妹妹了。”
沈云婷不是很想去,可又觉得沈云殊说得很对。既然他如今伤势好转,许碧少不得要去外头走动,这衣装上自必是要用心。可她才到杭州,对这边时兴的式样又怎会知道?哥哥让她来帮忙,她难道不管吗?
这么一犹豫的时候,许碧已经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里去了。
其实成亲第二天,沈夫人就叫人送了四匹料子过来。要说她这个继母,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还是相当不错。原先那聘礼里头已经有不少衣料,她还往这里送,若是说出去,人人都要说她一声大方。
聘礼虽是沈家出的,可如今就都是许碧的东西了,那库房的钥匙也早由紫电交给了知晴,这会儿又搬了七八匹来,全部摆开让她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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