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说:“哦,我记起来了。”
陆明蕊小时候嘴巴特别甜,每次到家里来都学夜言修的口气喊人,七姑姑七姑父地叫个不停,连带着关系就亲了,裴家没有姑娘,夜怀灵就把她当女儿宠了,这次她要办人生大事,礼物自然要挑最好的。
怪不得他前两天还听见母亲跟父亲念叨,说表哥太不争气,这么好的姑娘没进夜家的门真是可惜了,敢情说的就是这件事。
裴昭揉了揉眉心,算是把来龙去脉都理顺了。
外头的裴元舒刚把一株红豆杉挪到精雕细琢的假山盆景之中,听见娘俩的对话,不由得转过头来插了一句嘴:“儿子最近忙着处理纪桐的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又熬了一夜刚回来,你好歹容他休息休息。”
“就你心疼他。”夜怀灵白了他一眼,旋即唤来了婢女,“去把灶台上温着的虫草竹丝鸡汤端过来给少爷喝。”
裴昭道:“娘,不必忙活了,我一会儿还得回刑部。”
“这怎么行?”夜怀灵柳眉倒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三天两头耗在那里,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屁股还没坐热又要走,再这么下去身体都该吃不消了!听娘的话,回屋好好睡一觉,吃完中饭再去。”
裴昭张了张嘴,正想说那样不行,裴元舒远远地递了个眼神过来,他只好把话咽回去了。
“我知道了,娘。”
“这才对。”夜怀灵拍了拍他的脸,笑眯眯地说,“好了,快进去换件衣裳,娘去后厨看看,让他们快一些,你早点吃完早点休息。”
说完,她敛起罗袖匆匆离开了大厅。
被撇下的父子二人并没有继续捣鼓花草或者回房换衣,而是坐到院子里沏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品尝,似乎在某件事上心照不宣。
“案子遇到麻烦了?”
“嗯。”
不必多说,外面的舆论早就被这件滔天大案弄得沸沸扬扬了,之前裴昭公开审了两次,费尽心血才把真相传达到百姓的认知里,这才过了多久,谣言居然又卷土重来,比上次更能动摇人心,以至于纪桐的案子还没有开堂就已经有人上京畿衙门击鼓鸣冤,要求放了他了。
原因也很简单,岳家是奸佞之辈,死有余辜,而纪桐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为民除害又有何错?
实在是谬论。
参与审案的人都知道这是纪桐惯用的把戏,可民心乃是朝政的根基,岂容他如此狂妄地操纵于鼓掌之中?三司的几位长官——御史大夫陈其真、大理寺卿曹尉在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就递了折子上去,要求尽快处置纪桐并且适当武力镇压,俱被楚襄驳了回来。
裴昭明白,这样只会造成反效果。
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过两天就要开堂,纵然有证据在手,可要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将纪桐定罪入刑,肯定会闹出不少乱子。
必须要在审他之前解了这个局。
清爽的香味伴着袅袅白烟在半空中浮散开来,前有小锄搅新泥,后有芬芳争吐蕊,区区几米见方的小院子倒成了云中仙境,只是俗事压在心头,裴昭难以放松下来去享受,也不能像闲云野鹤那般自在地遨游。
裴元舒倒是惬意如常,身为百官之首又见惯了风浪的他,对这件事似乎早有应对之策。
“昭儿,你是否也觉得岳家的人该死?”
“怎么会?”裴昭对这个问题略显诧异,旋即坚定地回答道,“即便没有废除连坐之法,我也觉得岳群川之外的人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们有的是老弱妇孺,有的是远方族亲,对他所做之事根本就不知情,却要替他担下弥天重罪,何其无辜?”
“可如果你是当年被岳群川害过的人呢?”
“律法处置了他,就是对这场恩怨的了结,我不会把仇恨强加在他的后代身上,若不然我与他又有何分别?”
“说得好。”裴元舒笑了笑,缓缓开口道,“其实百姓大多都是纯朴良善之辈,也懂得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就是太容易被人误导了,纪桐在中枢担当要职多年,声名在外,加上受害者声泪俱下的陈诉,他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继而偏向了那一头,但只要稍加引导,他们亦可成为反向攻击的利剑。”
裴昭琢磨片刻,道:“您是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是如此。”裴元舒点点头,继续引导着他,“除此之外你还要找准他的弱点,他能在十年前的谋反案中逃脱并且一路往上爬到了这个位置,手段可想而知,不会像之前被审的人那样容易被你击溃心理防线,若他死不认罪,即便有证据也很容易受人非议。”
“我明白。”
重臣二字就像盔甲一样保护着纪桐,令他在审案的道路上举步维艰,同样的,这只蠹虫已经腐蚀了中枢许多年,除之受创,不除后患无穷,他必须要找到影响最小的办法。
裴昭拧眉苦思了一阵,忽然蹭地站了起来。
“爹,我先回刑部了。”
裴元舒放下手中的茶盏,目送他出了门。
翌日,三司提前会审,还不到辰时,刑部门口就黑压压地聚了一片人,其中不乏被岳群川残害的良臣之后,一眼扫去都是文文弱弱的妇人,有几个还牵着半大的孩子,统一跪在公堂的正前方,臂绑白绸,揾泪不绝。
“大人,冤枉啊——”
“大人,岳群川当年为了让叛军取道北上,不惜暗中害死晋阳十三名官员,我们孤儿寡母生不如死,是纪大人申请了政令多加照拂才苟活到现在,您却要治他的死罪,还说是替岳家报仇,天理何在啊!”
“是啊,如果没有来到王都我们都不知道,陛下竟然立了那个妖女为后,她可是岳群川的后辈啊,身上背负着上百条人命!怎么配做我们楚国的皇后?”
凄厉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不停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可就在她们喘息的间隙,一个稚嫩的嗓音忽然跳了出来。
“娘亲,她们是不是在乱说啊?”
围观的女子脸色微微一变,想去捂小女孩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去年冬天宁王妃带人到外皇城施粥布衣,轮到我们的时候都没了,后来皇后娘娘派人加运了几车过来我们才领到的,娘亲,你忘记了么?”
“琪琪,不许再说了。”
女子唯恐那些家属暴动起来会伤人,抱起孩子就往外走,孩子没有正面的回应,小嘴更加喋喋不休了。
“娘亲,你怎么不跟她们说呀?当时你不是看见皇后娘娘了吗?还说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蓝衣裳,都快生小宝宝了还冒着大雪来救济灾民,是个大好人,爹还朝着那个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你都不记得了吗?”
脆生生的童音在人群之中飘散开来,先前还振振有词的几个女人都胀红了脸,一时哑口无言,围观的百姓互相看了几眼,表情都有了不同的变化。
就在这时,刑部开堂了。
几声威武过后,裴昭照旧坐到了上首,开口就命人把纪桐的儿子纪敏提了上来,准备开审,仿佛对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众人都愣住了——今天不审纪桐?
那几名遗孀见到上堂的不是她们口中的纪大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倒是裴昭主动走了过来,淡声道:“各位夫人,对于此人你们可有冤情要诉?”
她们面面相觑,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既然没有,还请退到栅栏之外,莫要妨碍本官审案。”
说完,裴昭断然转身走回堂上,坐定之后,莫名地朝挂着帘子的后堂看了一眼,然后才命主簿宣读罪状。
一番严审下来,纪敏自然讨不了好。
他平日在太常寺领着闲差,虽然喜欢迟到早退,但压根不知道纪桐在做什么事,充其量也就是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不过太常寺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地方,怠惰即是大不敬,所以裴昭罢了他的官,将他逐去了南蛮之地。
第二个上堂受审的人就比较特殊了,散着一头乱发,穿着绿白相间的仆装,看样子是哪家的婢女,偏偏手里抱了个婴儿,也不知是不是她生的,一时让人颇为奇怪。
裴昭仍是一脸平淡地问道:“堂下何人?”
女子咬了咬唇,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秋月。”
大堂后方那块厚重的布帘忽然轻震了一下,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你怀中所抱的婴孩又是谁?”
裴昭坐在高处俯视着她,纵然无甚表情,眸心却隐隐约约泛起了薄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中间游荡,女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含在喉咙里的话就这样一字不漏地吐了出来:“这是中书令纪大人和宋家九小姐宋玉娇的孩子。”
人群之中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你如何证明?”裴昭继续不急不缓地审问着。
“我是宋家买回去的仆人,从小就在宋玉娇身边伺候,她表面上是中书省的六品女官,实际上却是老爷与纪大人维持关系的筹码,一直委身于他,去年怀孕之后就辞了官,居住在城郊的紫竹林内。”
“那她现在何处?”
秋月喘了口气,在几十道压迫的目光之下吐出了实情:“死了。”
裴昭又道:“因何而死?”
“难产出血……”秋月还没说完,惊堂木突然被重重拍响,她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说道,“她本来就要死了,不是我杀了她!”
裴昭顿时沉了脸:“还不说实话!”
“我说!我说!”秋月一激灵,孩子差点掉在地上,“老爷被抓之后,她派出宫中的眼线去刺杀皇上,谁知事情败露,冬雪也被抓了,纪大人怕牵连到自己,就让我在她产下孩子之后杀了她……可我真的没有杀她!是她自己死的!大人,您要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有犯法啊——”
“带下去。”
裴昭冷冷一声令下,陷入恐惧的秋月顿时被衙役拖走了,孩子则被放回了竹篮里,孤零零地待在公堂之上。
此时此刻,百姓眼中的震惊已经掩不住了。
奇怪的是裴昭并没有把握时机继续审下去,只是酌情安排了一下孩子的去处,宣布的一刹那,后堂的帘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鉴于孩子母亲已经亡故,父亲又被囚于天牢,就交由纪夫人抚养罢。”
按照律法,纪家的家眷并没有受到牵连,还完完好好地住在城北的宅子里,所以裴昭的处理无可厚非,只是在他退堂之后,一直被绑在暗房里的那个人已经红了眼,几乎挣脱了绳索朝他扑来。
“裴昭!你这是要断我纪家的后!”
纪桐疯了一般地嘶吼着,再不见当初的镇定与从容,裴昭在他面前站定,眉眼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一泓井水,掀不起半点儿波澜。
“纪大人,你现在认罪还来得及。”
“呸!”纪桐朝他啐了一口,神色已尽癫狂,“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老夫就是带上全家与他同归于尽也不会认罪!老夫要他在史官笔下遗臭万年,当个彻彻底底的昏君!”
裴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离开了暗房。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蕊蕊和表哥成亲喽~
第143章 良缘
震惊王都的重臣谋反案还没有过去,却传出了另一件让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陆家大小姐和谢三公子要成亲了。
陆家和谢家本就是姻亲,亦是先皇倚重的左膀右臂,当年谢大小姐与陆院首的婚礼恰逢桃花烂漫之时,场面盛大而又唯美,轰动一时,现在下一代也要共结鸳盟了,亦是这芳菲四月天,巧合得令人欣喜。
两位主角在百姓眼中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一个是举世无双的女太医,一个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单单只是并肩而立就让人打心眼里觉得相衬。
在百姓眼中尚且如此,更别提两边的家长了,谢芸身为姑母,一直都偏疼兄长家中的幼子,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而谢邈也非常喜欢这个外甥女,对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更是赞不绝口,如今能亲上加亲他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在双方的配合下,短短一个月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四月初八这一天,大红花轿摇摇晃晃地停在了谢府门口。
街道两旁早已围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本是喧闹不堪,可在轿子落地之后都屏住了呼吸,踮起脚尖等着看新娘子出来,微风吹来,悬挂在顶盖边缘的金铃铛兀自摇得欢快,里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能瞧见一抹淡淡的剪影,玲珑云鬓,飘摇风袖,美得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
谢怀远刚迈出大门就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亦是一身盛装,御赐的赤红色百福衣,绣金线的麒麟靴,顶冠上还有一颗硕大的东珠,看起来充满了喜气,而他的神色也温和至极,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与那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已经判若两人。
今天他只为她而来。
“拿箭来。”
他站在空地的正中央,周围有些空旷,这三个字精准地传到了陆明蕊的耳朵里,她蓦然掀开了盖头,眨也不眨地盯着轿门,金色的冠帘随之晃动了好几下,撞出细碎的响声,旁人都未察觉,谢怀远却听得分明,面上笑意愈发浓了起来。
“蕊蕊,别着急。”
他用密语传声,别人听不到,坐在里头的陆明蕊却有种火烧屁股的感觉。
这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就不能快点?
她的心思刚冒了个头,外头立刻传来几声闷响,三支红翎箭完完好好地插在轿门上,伴随而来的是人们的欢呼声。
新郎要背新娘子去拜堂了。
谢怀远在众人的注视下拉开了轿门,还没向陆明蕊伸手,谁知她突然探出身子并扑到了他怀里,他微微一愣,然后抱着她笑开了。
“这么迫不及待?”
轻沉的嗓音犹如一坛醇酒,还未入喉就已经令陆明蕊脸红心跳,醉入春风之中,可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她挣扎着离开了他的怀抱,轻声道:“你、你牵我进去吧……”
她还是担心他的腿。
谢怀远没听,又把她卷进了臂弯之中,道:“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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