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见她眸中微有怅惘之色,心里不觉闷闷的不是滋味,细声问道:“你被卫家的老太婆那样折辱,姐夫也不帮你说话么?”
楚珊微微的出神,半晌,才轻轻捏了楚瑜的手道:“他当然为人不错,不过事母至孝,这也是他的好处,我怎能因此而责备他呢?”
成婚之前,自然也曾有过种种甜蜜而美好的憧憬,可直到嫁为人母,楚珊才知道生活中更多的是情非得已。她挑中卫宽,不止是因为媒妁之言,还因为曾经在相国寺的偶然一会,只一眼,便足以叫她为那人的风姿倾倒。
但,想象终究是与现实不同的,卫宽人如其名,对谁都心胸宽广,更别提那人还是他的母亲。楚珊自知求告无路,若多加埋怨,兴许会多一个怨谤不敬的罪名,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一个“忍”字,忍到终成正果的那日。
思及此处,楚珊因携了楚瑜的手,微微笑道:“不提也罢,总之以后的日子想必会好过些,毕竟,这是他们卫家的头一个孩子。”
她用食指在腹部微微圈着。
“你有身孕了?”楚瑜又惊又喜。
她闹得这样大的动静,楚珊却有些不好意思,忙嘘道:“你小点声。”
楚瑜这才吐了吐舌头,知趣的闭上嘴,又忍不住悄悄问道:“几个月了?”
“才两个月呢。”楚珊微微红了脸,“总之,自从大夫来验过脉后,夫君的态度便慎重许多,连老太太待我也客气不少,这回说要归宁,二郎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磕着。”
果然,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力量,楚瑜不由感慨。连卫家那位难缠的老太太都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视若珍宝,可知子嗣在世人眼里多么可贵了——无怪乎玲珑一怀上身孕便有恃无恐,做出许多张致来。
楚珊见她不语,因凝视着楚瑜叹道:“别光说我的事,你自己呢?”
楚瑜一惊,强支着道:“我能有什么事?”手里攥着的一条手绢却紧紧绞了起来。
“在姐姐面前还要装傻吗?”楚珊伸出葱白的指甲,戳了戳她的额头,谆谆道:“你我已是多年姊妹,若连这点心事都瞧不出来,我怎配做你的姐姐?说罢,是妹夫欺侮了你,还是其他人无故找你的麻烦?”
难得有个这样关心体贴自己的家人,楚瑜心内自然是感动兼感激的,不过这件事叫她怎么张口?她只能强笑道:“真的没有什么,三姐你太多心了。”
“罢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我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管你家的闲事。”楚珊叹道,“不过六妹,姐姐可得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婚姻这种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再怎么觉得委屈也好,那也是你应该承受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知道么?”
楚瑜隐隐觉得这种态度是消极的不对的,不过要她与楚珊辩,她又拿不出有力的佐证来——似乎楚珊说的才是真理。
她只能闷闷的点了点头。
第57章
楚珊因身孕尚浅, 不能久滞, 唯恐出什么岔子,刚一过午时,卫家就派人将她接回家中去了。
何氏想到侄女们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心里亦是惋惜不断,吩咐楚瑜道:“你要是还有空, 去竹涛院看看你二伯母吧,难为她清苦半世, 如今只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终日又茶饭不思,我看着都觉心慌得很。”
楚瑜知道母亲心肠慈软, 楚璃犯的过错再大,那也是她自己糊涂,二夫人为人母已经够尽职了, 无奈女儿屡教不改, 她能有什么法子?
楚瑜来到二夫人院里, 只见四处静悄悄的, 不闻人语, 独有两个丫头在门前守着,见她上前忙施了礼, 悄声说道:“六姑奶奶可轻点声, 二夫人这几日脾气燥得很,吩咐了不许别人前来打扰的。”
见两个丫头一脸惶然, 楚瑜便知她们近来没少受二伯母的气,因道:“放心,我进去略劝几句便出来,不会有事的。”
两人暗道,若能有人助二夫人纾解心结,也是好事一件,因侧身放楚瑜进去。
撩帘而入,楚瑜便闻见一股浓重的檀香味直冲鼻腔,与方才院中清冽的桂花气味对比鲜明,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桌上焚着袅袅的檀香炉,楚二夫人木人一般在桌边坐着,几乎是痴了。都说檀香能够使人宁心静气,她倒好,似乎是被檀香给熏麻木了。
楚瑜轻轻唤了声,“二伯母。”没有人应。
走近前又唤了两声,二夫人还是没抬头。
楚瑜无法,只得大着胆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晃,楚二夫人这才迷惘的望向她,“六丫头。”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可知她的心情亦是一样徘徊低落。
楚瑜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母亲,倘若今日被送去家庙的是她,想必何氏一定会哭得肝肠寸断罢?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楚璃,对这位二伯母的尊重还是有的,因寻了张锦杌坐下来道:“二娘您别太伤心了,四姐姐自己硬要钻牛角尖,迁怒到别人身上,咱们也没法子。这回送去家庙也是好事,四姐心气太浮躁了些,让她自己静一静才好,兴许再过几年,老太太会恩准将她放出来……”
其实有一句话楚瑜忍住了没说,那便是干脆当做没生过这个女儿,反正楚二夫人无子,迟早得从族中领养一个,兴许还更孝顺些。不过她瞧着楚二夫人为了孽女黯然伤神,不好在她伤口上撒盐罢了。
“说来四姐姐这回也太粗卤了些,好好的做些什么不成,偏偏要将脾气撒到自家姊妹头上,若让外人知道了也难为情呀!”楚瑜叹道。在她看来,为了一个男人实在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那安王萧啟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克妻的鳏夫罢了,难为楚璃还为了此人你争我抢,连后半生的幸福也赔上了。
她正嘘声叹气,孰料二夫人忽然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厉声道:“那消息是别人故意透露给她的,我从没听说安王要纳五丫头为妃的事,是有人陷害我的璃儿!”
楚瑜见她面目狰狞,甚是骇然,心道这位二伯母莫不是失心疯了?不过二夫人的话又令她有些糊涂,她轻轻拨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不解道:“二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二夫人不晓得有没有听清楚她的问句,自顾自的垂下手臂,“我早知璃儿的性子最是骄傲执拗,经不得一点刺激,劝了她多次,谁知她执意要嫁进安王府。原来郁贵妃召我进宫,因事情未定,我怕她乐极生悲才未明说,不想突然冒出这桩事来,真是时也命也……”
楚瑜见她喃喃自语,语调成狂,心里越发肯定二夫人怕是精神不稳,不过她方才话里似乎透露出点什么:如她所说,郁贵妃曾悄悄召她进宫,商量的不会是别的,想必是安王的婚事,只差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那么,府中的人为何要故意捏造流言,说郁贵妃取中的是五小姐楚璃呢?
谁在这件事中获利最大,谁便最可能是那幕后制造谣言的人。
楚瑜脸色往下一沉,她悄然起身,离开竹涛院,来到楚珝所在的松风苑中。
楚珝的额头在柱上撞出了青色淤痕,这些天不能见人,额上亦缠着厚厚的白纱。
楚瑜进去的时候,这位五姐正歪在枕上喝药,哪怕是受了伤,她也无须旁人服侍——正是这一点懂事最叫人心疼。
不过楚瑜心里,此刻却没了那种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挨着床畔坐下,静静地打量着楚珝的面容。不同于楚璃的明艳跋扈,楚珝的姿容是清丽的,无害的,如同一株盛开在墙角的小花,静静地释放幽香。这样的美色在平时当然不够吸引人,不过现在已没人和她争了。
“六妹你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楚珝笑道。
不知是否楚瑜的错觉,自从四姐送去杭州之后,楚珝的态度更开朗了,人也健谈许多。
“不是。”楚瑜笑着摇了摇头,拨开她的鬓发,查看她耳廓边上的一道浅浅划痕,那里已经痊愈得快差不多了,若不仔细分辨实难瞧见。
楚珝只比她大一两个月,姊妹相处之见更谈不上隔膜,她轻轻将楚瑜那只手撇开,不自在的笑道:“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是啊,一点伤怕什么,反正现在嫁入王府的一定是姐姐,旁人生得再美,也挡不了姐姐你的路子。”楚瑜轻声说道。
楚珝脸上的笑不由淡去,“六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瑜懒得再同她装傻,一眼不眨的看着她,“安王殿下要纳你为妃的消息,是你散播给四姐的,对么?”
不待楚珝回话,她自顾自的接下去,“你明知道四姐脾气冲动,一旦得知安王妃的位置被你夺去,势必会与你相争,你再顺理成章的做出一场苦肉计来,只消一点小小的伤损,就能将四姐送去家庙,除去你的大敌,我说的对么?”
这本是楚瑜一厢情愿的猜测,不过看见楚珝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便知道自己所想不假。
楚珝静静地道:“你想怎么样,去告诉你的大伯父,你的祖母吗?”
“怎会?如今木已成舟,祖母他们想要后悔也已晚了。”楚瑜冷笑道。就算楚珝的手段真被人发现,大老爷等也会舍楚璃而保她,一个心机深沉又有手段的女儿,当然比鲁莽轻率的楚璃强多了,至少让她嫁去王府更有用处。
楚瑜只是有点伤心而已,她本来以为此事或许是大夫人设下的陷阱,而楚珝只是被蒙在鼓里顺水推舟的棋子。但转念一想,无论是庶出女儿或是侄女儿,对大夫人而言都没有两样,她又何必煞费苦心就中取势?真正心存私欲的,是一心想要嫁进王府的楚珝。
“我本以为五姐你随分从时,从来不喜与人相争,如今瞧来,是我看走眼了。”楚瑜说道,眼眶有微微的濡湿。
她想起从前姊妹几个在紫藤花下玩闹的情景,回想起来简直和梦一般。
楚珝紧紧地抿着嘴,唇角忽而讥讽的弯起,“六妹你又懂得什么?你是家中的独生女儿,三叔三婶皆视你如珠如宝,但凡是你想要的,哪怕星星月亮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我呢,生母早早过世,虽然寄养在大夫人膝下,她又何尝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还不是处处紧着那一个!就连想嫁给一个鳏夫,她都觉得我是高攀了,丝毫不肯为我设法,我不比你,可以依靠父母亲族,可以依靠你那权势滔天的好好夫婿,我能依靠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似乎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尤其是在喝过大碗的汤药之后,因为乏力,抓着被角不断的喘着气。
楚瑜看向她的目光微带怜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陷害四姐姐,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可从来没想过把你怎么样……”
“这还不叫怎么样吗?我不过让丫头传了一句话,她就恶狠狠的杀到我房里来了,看那架势恨不得掐死我!”楚珝反唇相讥道,“陷阱虽是我设下的,牛不喝水强按头,谁还能逼她不成?再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比她更适合嫁给安王,凭什么让她占去我的位置,如今倒是两全其美。她那样的人,合该到佛庵里磨磨性子。”
楚瑜见她此时还能理直气壮,虽然微感讶异,但觉得已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她按着桌角起身,轻叹道:“随便你吧,只要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就好。”
她轻手轻脚的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楚珝木然的声音,“六妹,你这辈子是没有吃过苦的,当然不可能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第58章
楚瑜心头剧烈的震了一下, 不是因为她, 而是由于想到朱墨,朱墨的处境与她五姐何其相似,甚至更要艰难百倍,不知道朱墨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是如何熬下来的。稀奇的是,自从楚瑜嫁进朱府以来,见到的从来都是一副或轻佻或正经的笑脸, 从未听他诉说过不快之处,是真的没有呢, 还是仅仅忍着不对她倾诉?
楚瑜的心口有些微微的揪疼。
她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房中, 何氏看见她便问道:“见过你二伯母了吗?”
楚瑜轻轻嗯了声,并道:“我还往松风苑看了五姐。”
何氏对此并不奇怪, 尽尽姐妹之情也是应该的,她只道:“五丫头的伤我瞧了,伤得不重, 不梳高髻便看不出来, 到时郁贵妃即便差人过来相看, 想必也能支吾过去。”
楚瑜不禁露出苦笑, 果然, 如今人人在意的只是楚珝的脸而已,更确切的是, 是在意这桩婚事能否成功继续下去。血脉之间的感情, 在亲族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楚瑜更不打算对何氏诉说她的新发现,因为说了也不会有用, 反而会让何氏倍添烦恼——她是一个难得的孤傲耿介之人,而楚瑜却在这一年里头渐渐明白了许多从来都未发现的道理,不一定是对的,但却是为人处世中的圭臬。
心思微微烦乱之际,何氏忽然正襟拉她坐下,严肃的问道:“你姐姐的事情谈完了,我们来说说你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呀?”楚瑜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还诳娘呢,把娘也当成了外人是不是?”何氏没好气的睃她一眼,“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让人把她接到府中来?”
楚瑜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继而便会过意来,恨恨的道:“早知道不带她们回来,这群嘴上没把门的傻子!”
不消说是盼春望秋二人透露给何氏的,虽说楚瑜才是正经主子,但何氏这位三夫人反倒更有威严呢。
“说别人傻,我看你才是愚蠢透顶。”何氏瞪着她,“这样的东西留下来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她出去!林尚书的官职再高,他夫人怎好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她敢把那下贱胚子领上门,你不会原样的给她送回去?再不济,一碗落胎药灌下去便是了,何苦替别人养儿子,谁知道是哪里跑出来的野种!”
何氏这回是真生了大气,不止恨奸人算计,更是恨铁不成钢,这点小事女儿也能着人家的道。
楚瑜犹犹豫豫的,“但若那孩子真是郎君的呢?”
何氏不满的看着女儿,怎么嫁了人反倒畏畏缩缩起来,她斩截的道:“那就更不用怕了,朱十三算什么东西,胆敢在外头养外室,还是和这样不入流的下贱胚子,你就算立时杀了那贱婢,也没人敢说你半句!”
何氏的一席话说得楚瑜热血沸腾,但是沸腾过后又渐渐冷却下来,她不能赌万一,哪怕仅仅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将把柄落在别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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