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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素光同

时间:2018-11-12 10:11:08  作者:素光同
  姐姐苦笑:“我宁愿你没猜中。”
  赵云深问出医院的地址。他简单收拾一遍行李,连夜赶去了医院。他从没对医院生出那么强烈的恐惧感,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赵云深的血液和骨头完全凝固,如同一座被人敲得粉碎的石雕。
  他轻声道:“爸爸?”
  隔壁病床的老头在打鼾。
  赵云深的母亲趴在一旁补眠。
  赵云深并未唤醒父亲,但他惊动了母亲。母亲乍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便低下头去揉眼,剪短的头发毛躁干枯,灰白交杂。
  “妈。”赵云深念道。
  母亲问他:“考试结束了?”
  赵云深盯着病床:“还没开始,我请假回来了。”
  母亲又问:“你们领导给你批假?”
  “是啊,”赵云深摘下围巾,“听说我家有事,立刻批假。医生和护士的地位上升很多,现在都讲究一个人文关怀。”
  赵云深和母亲交谈时,病床上的父亲悠悠转醒。他身高一米八几,瘦得只剩一具黄皮骨架,有没有八十斤?赵云深并不确定。
  记忆中的父亲是强健有力的。小时候,赵云深随父母回乡,参加镇上的赶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父亲把赵云深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上,一家三口走街串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他的父亲身患胆管癌,晚期确诊。母亲和赵云深提起,这个病特别缠人,不仅麻烦,还很疼的,剧痛一旦发作,就需要注射吗啡。
  赵云深万分清楚,胆管癌患者依靠吗啡止痛,病情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弯下腰,躬身靠近父亲,喊道:“爸爸。”
  父亲应道:“唉,爸还在呢。”
  父亲抬起一只手,碰到赵云深的手腕。
  赵云深低声笑了:“爸,我是医生,也在肿瘤科实习过。你答应我,别放弃,心理作用的影响很大。我明早去找你的主治医生,现代医学发达了,你会没事的。”
  父亲只是点头。
  赵云深反握他的手:“爸,我再过四年博士毕业。毕业典礼上,你怎么说也要来吧。还有,我和许星辰正在商量结婚的事,到了婚礼那天,新郎的父亲必须上台发表致辞。”
  父亲隐有期待:“是的,爸爸知道。”
  赵云深与他拉钩:“我们说好了。”
  赵云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像个小男孩一样索求父亲的许诺。而他的父亲一如当年,痛快地答应了他。
  这一瞬间,他拾起很多记忆的碎片。比如他喜欢吃另一条街上的烤羊腿,父亲下班时,经常骑着自行车路过那里,打包一份带回来儿子。又比如,互联网刚刚兴起时,父亲咬牙给他买了一台电脑,摆在房间里,教他如何拨号上网。
  他非常想抓紧父亲的手,但他无法用力。
  之后几天,赵云深一直留守医院。他不断和主治医生沟通,对方那一手龙飞凤舞的字,那一副见惯生死的淡然态度,都让赵云深觉得讽刺又好笑。
  他对医生说:“我愿意折寿二十年,换我爸爸再活五年。”
  医生感叹:“在世的人更要珍惜生活。”
  赵云深平白无故冒出一股火:“你什么意思,我爸人还躺在病床上,你们医院要放弃治疗吗?”
  医生礼貌地辩解:“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
  赵云深此前一直站在医生的角度。患者家属的态度稍有不好,他就懒得理人。如今,角色颠倒,他一时竟然也没适应过来。
  他彻底放下了学业。每天待在病床前,盼着医学奇迹的降临。
  那一天的上午,赵云深还觉得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昏睡的父亲忽然意识清醒,想吃一碗米粥。
  “白米粥和豆沙包。”他这样说。停顿片刻,他又含糊其辞:“长身体啊,不能不吃早饭。”
  赵云深上初中时,很不爱吃早饭。他听到父亲的话,就像被锤子砸裂了脊骨,他牵起父亲的手,冰冷又潮湿,这代表了骤减的循环血液量。他急忙喊:“爸,坚持一下,你答应过我。”
  他冲出病房,到处找医生。
  他的大脑麻木,不会思考。既像是痛苦到了极点,又像是已经得道成仙,双脚虚无,漂浮在走廊上。隔着几间病房,赵云深听见一阵“咯咯”声,来自病人肺泡积攒的分泌物,预示着死亡不可挽回。
  赵云深转身,狂奔回病房。
  已经来不及了。
  他爸爸说过:“等你博士毕业,我想参加你们的毕业典礼。”还说过:“爸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可惜,命里注定会缺席。
  从那天开始,赵云深没有了父亲。
  赵云深的爸爸是个好榜样。他答应儿子的事,从来没有反悔,也从来没有食言。唯一的一次不守约定,就是在医院说:再活七年。然后,他只活了七天。
  母亲一边收拾遗物,一边告诉赵云深:你那时候总抱怨,谁家儿子二十多岁了,还每天往家里打电话?我们经常打电话给你,不是故意让你烦。你爸爸病倒了,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跟他说句话,他心里高兴。
  
 
  第31章 预兆
 
  赵云深失踪半个月。
  辅导员联系上了赵云深的母亲。赵母说, 丈夫去世,儿子在家守孝, 暂时赶不回学校。她问辅导员, 学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辅导员不断安慰她,憋到最后才说:再过几天, 就是大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虽然赵云深事出有因, 但是,学校的考试规定不能更改。
  母亲含泪, 转告儿子:“你去学校考试吧。”
  赵云深却回答:“过了头七,我再走。”
  母亲劝说道:“你爸还在的时候, 就怕打扰你的学习。你那么用功, 家里给你的经济支持不多, 也没办法托人帮你找关系。你总是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职称,进大医院……”
  赵云深抬起手, 扶着一旁的桌子:“妈,你别担心我, 你回房间休息。”
  无论如何,他们还要打起精神,办好后事。
  亲人去世的那一瞬间, 痛苦就在心底扎根。之后的追悼会、葬礼、上坟,都将反复提醒在世者:阴阳相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哪怕他生前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每当想念时,他的至亲也只能到坟前坐一坐。
  自从父亲走后,赵云深母亲的精神与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她不上班了,请过病假,枯坐在家,经常整理几十年前拍过的老相片。
  八十年代留存的黑白照片中,赵云深的父亲年轻挺拔,英姿飒爽。照片边缘是锯齿状的花纹,背面写有一行字:“思你念你,此生相依。”
  赵云深的母亲对着这张照片流泪。
  隔日,她去了影楼,放大照片,做成遗像,挂在书房中,桌前摆上烛台和香炉。她每日点燃一根檀香,还会和丈夫说许多话。
  赵云深原本想开解母亲。后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她心里有个寄托。
  赵云深每天清晨出门,走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做饭、刷碗、打扫卫生。规律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上午,赵云深走出小区,竟然撞见了狂奔向他的许星辰。
  许星辰抱住他不撒手:“你家里出事了吗?”
  最近,赵云深经常听见“节哀顺变”这四个字。他乍一见到许星辰,就像久行于黑暗的迷途者发现了一束光,身心交瘁,恍如隔世。
  他扯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更惨的笑:“我爸走了。”
  许星辰定格在原地。
  赵云深又对她复述一遍:“我爸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许星辰泪眼模糊,脑袋直往他怀里冲:“你不要说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照顾你的。”
  许星辰刚说完,赵云深紧紧揽住了她。她的耳朵一凉,全身的感官都被唤醒,变得无比灵敏,哪怕此时见不到赵云深的那张脸,她也知道,他哭了,留了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耳朵上。
  她心疼得像是被谁千刀万剐。
  他哑声问道:“你特意来找我吗?”
  许星辰用力拽着他的衣角:“杨广绥找到我,让我求你回学校考试。大家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赵云深弯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你也没考试吧?实习工作请假了?你有空复习吗?”
  “这些都不要紧,”许星辰却说,“我来陪你了。”
  赵云深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抽完一根烟,带着她去市场买菜。
  菜市场摊位杂乱,吆喝声喧闹,许星辰东奔西跑,买下两斤鲍鱼和螃蟹。她实习挣到了几千块钱,平常基本都不花,全部存在银行,非常节省。但是她今天消费不眨眼,拎了一大堆东西,跟着赵云深回到他的家里。
  房门打开,满室寂静。
  许星辰和赵云深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对方的态度不冷不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许星辰特别能理解她。因为丈夫刚离世,所以,并没有待客的好心情。
  许星辰挽起袖子,跑进厨房忙活。
  鲍鱼的壳与肉之间,沾着一层细碎的泥沙。许星辰拆开一只新牙刷,站在水池边,刷得起劲,赵云深一边淘米一边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不能不去参加期末考试。”
  “你也是呀,”许星辰抽了一下鼻子,“杨广绥说,大四年级没有补考。你付出了三年半的心血,最后一年不能打水漂了。你休整一天,明天和我一起返校,好不好?”
  赵云深拆开黑色塑料袋,答非所问:“真倒霉,买到一个发芽的土豆。”
  许星辰用抹布擦手,蹲在他的面前。她那一双澄净如清泉的眼睛,似乎望进了他的心里,她做口型问他:“ 你是不是在自责?”
  许星辰很颓丧。她一难过,就特别想哭,这次她强忍着,哽咽道:“你这样惩罚自己也没用,你爸爸不想看到你自暴自弃。”
  她说:“振作一点,哪怕只是挺过考试周。”
  赵云深拔掉了土豆新发的绿芽。他侧过脸,认真看着她:“我爸走后的那两天,我妈吃不下一口饭。我这么一返校,家里没人管她……”
  许星辰终于找到根源所在。她做出一个大胆举动。午餐结束后,赵云深在书房整理东西,许星辰找上了赵云深的母亲,她详细解释医学院的规定,还有大四年级的特殊性,很快劝服了赵云深他妈妈。
  第二天下午,许星辰拽着赵云深踏上火车。
  她被赵云深的朋友们称为“救星”。
  杨广绥甚至说:“你们瞧,患难见真情!”
  杨广绥一个劲地询问赵云深咋了,是惹上了恐怖的黑社会,还是看破红尘想出家?除了这两种假设,他想不出赵云深为什么会放弃考试。
  赵云深实话实说:“没爸爸了。人走茶凉。”
  他牵挂着独自在家的母亲。连续三天,他泡在图书馆疯狂复习,顺利度过期末考试。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关心他,经常从食堂给他带饭。许星辰更是每天报道,拿走他的脏衣服,洗净晾干再送回来。
  不同于赵云深的一贯优秀。本学期,许星辰每门课都徘徊在65分左右,惊险过关。由于她已经开始工作,当然也不在乎成绩,心中想着:及格就行,及格万岁。
  *
  大四的寒假终于来临。
  许星辰向公司告了年假,提前回家。她还在一所驾校报名,打算趁着最近有空,把驾照考下来,贷款买一辆车。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赵云深,他应道:好啊,我也去考一个。
  正中许星辰的下怀。
  她默默盘算:只要赵云深转移了注意力,时间会抚平他的所有情绪。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驾校又离赵云深的家很近。于是,训练结束后,赵云深常把许星辰带回来,等她吃过晚饭,再把她送回她的小区。
  为了活跃赵家的气氛,许星辰讲过好多的笑话。她偷偷给赵母买过一套护肤品,又送了她一对平安符。许星辰说:“您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我的新年愿望就是祝您平安快乐。”
  赵母将平安符收进抽屉里。
  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便会减退。几天后,赵母又想找到平安符,挂在丈夫的遗像旁边。她多希望世上有鬼啊?倘若无鬼,那她真是与丈夫永别。
  赵母来回走动,翻箱倒柜:“平安符呢?”
  那一晚,许星辰待在赵家。而赵云深下楼散步,顺便去一家小超市买烟……许星辰不准他抽烟。他比许星辰更清楚,染上烟瘾的人会有怎样的肺部——无比恶心,漆黑中透着一股土黄色。于是赵云深限制自己,这一个月之后,他就戒烟。
  许星辰还以为赵云深是单纯地散步去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心,无需任何人陪伴在侧。许星辰明白男人一定要有自由,要有独处的空间,所以,她对赵云深的管束很少,少到几乎没有。
  她对赵云深的母亲又很热心。眼见赵母急得团团转,许星辰飞快奔向书房,拉开抽屉,提醒她:“阿姨,平安符在这里。”
  许星辰扒开抽屉内的杂物。
  角落里塞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大概是哪一年中秋节之后,被留下的月饼盒子。那铁盖没有扣紧,许星辰随手拨弄,盖子就掉了下来。她害怕弄乱人家的东西,赶紧一只手端起铁盒,另一只手抓住盖子,正要关紧,盒内几张白纸上的“欠条”二字,让她胆战心惊。
  赵母循声望过来,汗毛倒竖,尖厉地质问她:“你瞎翻什么?”
  许星辰被吓了一大跳,顿时做贼心虚。她发现,赵云深的父亲去世之前,接受医院的各种治疗,花掉一笔巨款,欠下十几万的外债。而那些慷慨解囊的人,多半是赵家的亲戚——比如赵云深的伯父和堂姐。
  赵云深不知道这些事。
  他知道了也没用。
  年轻的医生能挣多少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
  许星辰心慌意乱之下,放开盒子,一再后退,她无意识地伸平手臂,碰到了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像。相框掉落在地上——那是赵云深父亲的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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