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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布拉格——琅俨

时间:2018-11-12 10:12:08  作者:琅俨
  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林雪涅不禁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样地慢慢用力,而后又在松手之后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入阴影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她曾经十分肯定地告诉她的朋友海莲娜,她能分清楚现实与臆想。是的她当然能分清,因为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她,这儿并非她所属的那个时代。哪怕只是一个硬币都能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
  她也曾询问海莲娜的心理学导师伯洛赫教授,她要怎样才能让她的癔症变得严重。而对方所给出的第一条建议,就是让她把臆想中的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并且认真对待属于那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她照做了,也在把臆想中的一切当真的过程中收获了许多别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经历。
  可现在,她却并不能只是单纯地享受这些了。
  她开始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开始怀疑……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她的臆想吗?
  把自己缩在阴影里的林雪涅试着说道:“现在已经是周六了,你该出现了,小艾伯赫特。我得在今天就把这些话告诉你,否则……”
  【否则,你让我应该如何再鼓起一次勇气,来对你说出这些。】
  林雪涅用双手撑着额头,她闭上眼睛很用力地去想这些,可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她却依旧没有听到属于绿眼睛男孩的脚步声。
  于是她走出屋子,想在这里寻找一些痕迹。任何有关绿眼睛的男孩已经来到这里的痕迹。
  但是没有,没有。
  弄不清楚现在究竟是属于1926年的哪一天的她似乎只能在这里等待。因为小艾伯赫特在给她的那张封信上对她说了。
  【下个周末见。】
  如此,只要今天是星期六,她就一定能等到对方。因为,她知道那个绿眼睛的男孩一定会在星期六的晚上就坐车来到这里,来到布拉格,来到这间由她保管了备用钥匙的屋子。
  但是才想到这里,林雪涅就又皱起眉头。她向放在地上的那个台灯所照射出的暖色光伸出手,那让她的手在这间卧室里落下影子,可时空却并未就此而因为她的意愿变得扭曲,也没有在此时以一种足够简单的方式来向她证明,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仿佛现在的她除了等待之外就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了。
  于是她开始等待,她在这间卧室的床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由坐着变成了躺着,甚至于给自己盖上了被子,久到冬日早晨的第一缕光又照到了她的枕边,她也依旧没有等到那个脚步声。
  她实在是太困了,近乎一个晚上的等待让她在1926年的这个早晨到来的时候甚至都没法睁开眼睛。于是明白她所等的那个人今天已经不会来了的林雪涅又陷入了浅眠,直到街上开始嘈杂起来,她才缓缓转醒。
  在借用这间卧室里的浴室稍稍洗漱了一番之后,她就带上钥匙和她的那一小叠在这个年代应该还没有过期的美金走下楼去。
  当她走过一家提供早餐的咖啡馆时,她隔着玻璃窗看到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女士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享用她的早餐,并阅读今天的报纸。当她走过那位女士正坐着的桌子时,她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然后……她看到了那张报纸上写着的日期。
  上面写着……今天是星期二。
  也就是说,她在星期一的早晨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又在星期一晚上的午夜时分回到了这里,从午夜时分等待到了黎明时刻。
  弄明白了这一点的林雪涅突然之间很想笑,那或许是无奈的好笑,又可能是自嘲的笑。她总是惯于让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来等待她,而她则总是急急忙忙的,在查理大桥上来来回回地疲于奔波。
  现在,总算轮到她来等待了。
  但是在习惯了那种匆忙以及夺命狂奔之后,等待的滋味虽过于寂寞,却也颇为新奇。她终于有时间在属于这个年代的布拉格城漫无目的地闲逛,欣赏属于旧日里的风景。
  在好好地看了看周围的那些水果摊上的物价,以及已经营业了的那些咖啡厅里的菜单之后,她才用她卖掉电动滑板车得来的美金兑换了一些克朗。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当年她把电动滑板车卖给那个美国佬的时候到底是得来了一笔怎样的巨款。这让她只需要把那些美金兑换出去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就够她在这座城里滋润地过上好几天了。
  而她也的确只兑换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然后就去给自己买了一份捷克语的报纸、一份德语的报纸,去到人来人往的老城广场,也像先前她所看到的那位女士一样,一边阅读报纸,一边享用她的早餐。
  当她才喝了第一口热拿铁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德语报纸上的那篇醒目的报道。
  《德法两国外长共获诺贝尔□□》
  这样的标题一下就吸引了林雪涅的注意力。因为学习日耳曼文学的缘故,她的记忆里是有德国在这个年代的某任外长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并且在外交事业上做出了杰出贡献的那么一回事。
  可事实上,她对于这位外长的认知也仅限于此了,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记得。
  因此,在这个仿佛无所事事的上午,她开始阅读起了这篇很长很长的报道。报道上不仅有这名德国外交部长的名字和生平,还有他在这几年间为德国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他的名字是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出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却在柏林大学和莱比锡大学学习了哲学和文学,甚至又在那之后获得了经济学博士的学位。
  他曾短暂地担任过魏玛共和国的总理,又从1923年的时候开始担任德国的外交部长。
  才看了几段话,林雪涅就能肯定这份报纸一定是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日耳曼人办的,如果不是这样,根本无法解释一份在捷克斯洛伐克发行的报纸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位手段惊人的德国外长有着如此溢于言表的描述。
  而一旦静心阅读下去,林雪涅也不由地对这名在一战结束的七年之后就拿到了诺贝尔□□的德国外长肃然起敬。看起来,这个时代的诺贝尔□□还没有沦落为强权国家用来愚弄别人的玩物,而□□对于施特雷泽曼来说也的确受之无愧。
  这位外长仅在成为魏玛共和国总理的几个月后就结束了那场由于鲁尔区被占领而引起的,蔓延全国的经济危机。
  而后他出任德国外长。他主张让德国接受自己一战战败国的身份,并在这个基础上通过努力而积极的外交政策减少了《凡尔赛条约》中规定德国每年都需要偿还的赔款额度。不仅如此,他还凭借德国外长的身份,不费一兵一卒就在就任的短短三年时间里瓦解了反德同盟,并帮助德国逐渐恢复他的大国地位、也重新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
  就是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帮助德国重新赢得了法国的友谊,让堪称世仇的两国重新缓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一份德语报纸让林雪涅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数次感叹起这位政客的惊人手腕。在这么一个注定了会无所事事的上午,林雪涅在吃完她的早餐后又去到附近的书店找寻起有关德国的这位外交部长施特雷泽曼的书。可遗憾的是,她并没有找到。
  于是她又带着她买的那两份报纸回到了绿眼睛男孩的阁楼。
  在过河的时候,她特意走了查理大桥。可这一次,她却并没有看到时空的裂缝,也没有如前一天晚上的那样,在跑向查理大桥的路上就已经去到了另一个时代的布拉格。
  但她也只是在走下桥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查理大桥,而后就向着她所熟悉的那个阁楼走去。可是当她回到这间宽敞又明亮的阁楼时,她会发现自己又不愿意继续去读她还没全部看完的这两份报纸。
  于是她在屋子里四处转悠起来,她在艾伯赫特的房间里发现了那幅他还未有完成的画。然后她很稀罕地蹲在那幅画的前面看着画中的自己。
  还未完成的画看起来有些模糊,可画中她吹着长笛的样子却已被清晰地描绘出了出来,看起来恬静而又美好。仿佛只要看着画中的自己,她就已经能够想象得到画出这幅画的人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感情在描绘画里的那个人。
  她抱着膝盖蹲在那里好久。
  看着看着,她就笑了。看着看着,她就又落寞了。
 
 
第41章 嗨,老友
  眼见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了, 想起了什么的林雪涅赶忙坐到了客厅的桌子上, 用艾伯赫特留在这里的纸、笔、以及墨水给他写起了信。
  【亲爱的艾伯赫特,但愿你能收到我的这封信。你在离开前给我留下的那封信上对我说, ‘下个周末见’。我以为这是你会在下个周末的时候再次来到布拉格的意思。所以我开始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得告诉你, 下个周末的时候, 我就已经不在布拉格了。】
  上一次林雪涅再回来1926年的时候,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可这一次,她却发现当她在2019年的时间过去了一个白天之后这里也只是过去了一个白天。
  她无法确定当属于2019年的午夜钟声再次敲响时,这里又会过去多久,因此她给人在德累斯顿的绿眼睛男孩写起了这封信。
  这是因为她不希望当她在时间的另一端去到了德累斯顿过圣诞节的时候,这个绿眼睛的男孩却是独自一人在夜里乘坐火车来到布拉格, 等待一个注定了不会在这个周末出现在布拉格的人,而后再独自一人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坐上回到德累斯顿的火车。
  于是她开始给男孩写信,写一封需要贴上邮票才能寄到的信。
  可她才没写几句话就顿在了那里。墨水从蘸水笔的笔头上慢慢渗到信纸上, 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墨滴。这让她很快抬起握着笔的手,却依旧只是看着她写下的那几行字,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算是在做些什么。
  给一个她臆想中的, 虚构的人写信?而这仅仅是因为她担心那个人会在从德累斯顿来到这里之后像今天的她一样无所事事地等待?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究竟在做什么。
  在漫长的等待中, 她的内心出现了无数个问题。无数个她只想提出却又不想回答也不想去弄明白的问题。
  如果那个绿眼睛的小艾伯赫特只是存在于她内心的虚幻与错觉,她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向对方说出拒绝的话语, 哪怕只是在她的臆想中去伤害对方?
  如果对方是真实存在着的,她又该如何去解释这个绿眼睛的男孩与那个为了她而特意从慕尼黑大学来到布拉格大学的男孩?为何相隔了一百年的人会如此相像,还拥有同样的名字和姓氏, 连声音都这样的相似?
  如果她拒绝相信这一切,那么她的臆想空间是否就会再次变得缥缈?到时候这个绿眼睛的男孩会否就此消失不见?
  可当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将她弄得头晕目眩,甚至感觉到天旋地转的时候,她竟只能抓住海莲娜才在不久前对她说的那句:
  ‘你瞧,你的弗兰茨花了一年的时间都没做到的事,你的漂亮男孩才只花了几天就做到了。’
  在将这句话咀嚼了很多遍后,林雪涅感到一阵无奈的好笑,而后她就又拿出一张纸,将刚才的那些话重新写了一遍,接着就继续写道:
  【我有事需要离开这里一阵子,但是具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现在我也说不好。我只能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再寄信给你。】
  她犹豫了很久,却最终还是没法把那些她原本应该在昨天晚上就亲口告诉对方的话写在这张信纸上。
  那样的话语不应该只是轻易地被写在信纸上,让另外一个人在期待和惊喜中打开它看到它。
  于是林雪涅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却最终只是写了一封没有华丽辞藻的,再简单不过的给友人的信件,告知对方他们约好的那次见面需要改期了。
  只是在信的结尾处,她又和绿眼睛的男孩分享了她在今天的上午看到的那篇报道。
  【我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了施特雷泽曼先生和法国外长一起获得了诺贝尔□□的报道。他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伟大的人,我想去书店找一些和他有关的传记类书籍,却没能找到。在德国会有这样的书籍吗?——雪涅。】
  在近乎一整天的等待后,林雪涅把这封信封好,并在天黑的时候再一次地走出这间阁楼。她想要去杂货店买一张或是几张邮票,而后再把信寄出。却未曾想,她会在那里遇到经年未见的人。
  弗兰茨·卡夫卡。
  她曾经最最亲爱的弗兰茨。
  当她用捷克语问清楚杂货店的老板,寄去德累斯顿的信需要多少面额的邮票,并在拿着她买好的邮票转身的时候,她就这样与那个似乎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见到的人打了个照面。
  在那一刻,两人都意外极了。
  那并不是惊喜,也不是多年后又遇到了当年曾“错爱”过的人时的那种尴尬。他们只是感到意外。
  “晚上好,弗兰茨。”
  先与对方说话的那个人是林雪涅。对她来说,她应该是有大半年没见到对方了。可对于弗兰茨·卡夫卡来说,他却已经是有好几年都没见到眼前的这个女孩了。
  在他们各自都放了那样一封信去到他们的小邮筒之后,他们并不是就再没有见过对方。
  事实上林雪涅的“癔症”在那之后的确减轻了很多,但她与过去的布拉格的联系只是变得若有若无,不像过去那样紧密,而不是突然就断了。
  只是卡夫卡一家并不是一直都只是住在林雪涅所熟悉的那片犹太人的聚集区,而她之后几次见到对方又只是给彼此带来尴尬,因此她就再没去找过对方。
  而如今,在当年的那个看起来并不意气风发,却可以称得上极为英俊的作家身上已然过去了八年的时光。
  向来就比同龄人看起来更为年轻的卡夫卡更为成熟了,时间的流逝也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为深邃,望向林雪涅的眼神也更有力量了。
  可是林雪涅呢?对于她来说时间才只是堪堪过了一年,她依旧还是弗兰茨·卡夫卡记忆里的那个小姑娘,只是看起来再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样子,却更多了一份让人心动的力量。
  “晚上好,雪涅。”
  时至今日,作家已经不会再像他给林雪涅写出那封信时的那样,那么固执地将早就已经熟悉了的人称之为“尊敬的小姐”。
  而后,杂货店老板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的回忆,作家也在回过神之后告诉对方,他也要买一些邮票。
  两人在买好邮票后一起走出了杂货店,这之后,弗兰茨·卡夫卡才在盯着林雪涅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您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就好像我记忆里的一样。”
  说着,卡夫卡看向林雪涅手里拿着的那封信,问道:“您也要给什么人去寄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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