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希望与令他迷恋,却有着一位不爱她的丈夫的密伦娜夫人一起走向婚姻的殿堂。可密伦娜夫人却还是在他与自己的丈夫之间选择了自己的丈夫。那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属于密伦娜的家庭中的一只丑陋的老鼠, 在一年之中只被允许光明正大地从地毯上跑过去一次。
此时此刻,他已感到深深的疲惫、遍体鳞伤、也一无所有,只能在写作中释放他所有仅剩的热情。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如此相爱的一对恋人。看到这个当年他根本没有当做竞争对手, 甚至压根儿没有好好看过的男孩长成如今的模样。
他高大、强壮,并且毫无疑问地拥有弗兰茨·卡夫卡从未拥有过的真正健康。他有着一张在男人和女人的眼里同样好看的,仿佛上天宠儿一般的脸, 可在他的身上却拥有一种日耳曼式的坚定,认真, 以及无所畏惧。
他曾深深地妒忌着他迷恋着的女人,密伦娜夫人的丈夫。
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 他却没有办法提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妒忌。
这大概是因为,他才只和这个年轻人打了一个照面,他就已经认定这个身上有着高贵而古典的气质的年轻人站在塔顶, 而他则身处深渊。
于是他只是和这个年轻人握了握手,并带着说不清是谦虚还是谦卑的语气说道:“您好,我是卡夫卡,弗兰茨·卡夫卡博士。”
这可真是令艾伯赫特所没能想到的情况,当眼前的这个早已生出了白发的男人对他说出自己的全名,他似乎想起他曾在很多年前见过这个男人的事实。
可他还是不确定,并带着那份不确定看向林雪涅。
“在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从查理大桥上跳下来,弗兰茨也有一起跳下来的!然后他还和我一起把你送回家了的。”
在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雪涅因为想起了身旁的绿眼睛贵族小时候的样子而笑了起来。可随即,她就想起了两人在那之后的“分手”。
如果一定要说,在那一天里所发生的事是她和卡夫卡“分手”的导火索,可两人之所以会走到那一步却和那年伏尔塔瓦河冰冷的河水没有关系。
在林雪涅的提示下,艾伯赫特总算想起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尽管他对于这个人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可他依旧还记得……在那个时候,这个男人正是他身旁的这个女孩的男友。
于是他带着一份郑重以及隐隐的迟疑,对卡夫卡说道:“您好。”
当两人之间互相问好的时候,林雪涅突然想起了什么,有关现在的年份,以及在这一年里,卡夫卡刚刚经历了的和正经历着的事。可她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艾伯赫特的面前和她曾经最最亲爱的弗兰茨提起这些。于是三人之间竟是一时相顾无言。
可这位作家并没有想要就此离去,林雪涅也是一样。
不知道究竟是由谁先开始的,他们就这样站在街道上聊起了无足轻重的琐事。这或许并不是他们此时想要聊到的话题,但却能让他们保持着这样一个状态,并回忆起对于他们来说属于上一个时代的记忆。
接着,卡夫卡说起了上一次见林雪涅时都忘了问她要一个可以通信的地址,并且他也几次路过上次送林雪涅回到的地方,却并没有再次看到她。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住在那栋楼里的哪一间,这总是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当林雪涅身旁的这个绿眼睛贵族听到这里,他并没有等林雪涅接下话就说道:“你可以把信寄到我这里,这样雪涅就能收到了,这是最保险的办法。”
艾伯赫特的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让卡夫卡愣住了。然后他就听到艾伯赫特继续说道:“因为周一的时候,雪涅就要跟我一起回德累斯顿了。”
说着,艾伯赫特就看向了街道两旁的那些店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书店,并说道:“请原谅,我去问他们借一下纸和笔,把地址写给你。”
尽管艾伯赫特并没有说明,可林雪涅却知道,这个贴心的男孩是想要给他们留出一点单独说话的时间。一个并不长,却可以说些什么的时间。
于是她向艾伯赫特点了点头,可这个绿眼睛贵族却是在松开了和林雪涅相握着的手时还要亲一亲她的脸颊,用只是对她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说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看着艾伯赫特跑远了,林雪涅总算是在又转回头看向卡夫卡的时候小心着措辞地说道:“前段时间我去过阿尔科咖啡馆。他们中有人说起你,他们说……你最近正在创作一部很棒的小说。”
那让卡夫卡深吸一口气,而后带着一份真正直达眼底的笑意说道:“是的。它的名字是《城堡》。其实我上个月刚刚有一部小说出版了,小说的名字是《饥饿艺术家》,只是我会更喜欢《城堡》。我想……您也会更喜欢它的。”
听到这些,林雪涅惊喜极了,那是一份不掺杂其它任何东西的惊喜。曾经,林雪涅的这份只是纯粹对于他写作事业的喜爱让他感到深深的妒忌,甚至是感到挫败。可它却是现在的卡夫卡最想看到的。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你又有新的小说出版了!我该去哪里的书店才能买到?那家可以吗?”
说到这里,林雪涅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艾伯赫特刚刚指向的那家小书店,然后她就看到刚刚问书店的老板借到了铅笔的艾伯赫特正往一本便签本上很认真地写着什么的样子。她的视线不住地在艾伯赫特的身上停留,直到卡夫卡也注意到了她真正在看的,直到她意识到这实在是一件让她有够不好意思的事,并在那之后向卡夫卡露出了那样的笑容。
但向来就观察力很强的弗兰茨·卡夫卡却并没有取笑她,而是说道:“可能不行。但我可以寄一本给你。”
林雪涅:“嗯。那就先说谢谢了!我会非常期待的。但是你能不能也给我留一个你的收信地址?还是我可以再把信寄去你上班的保险公司?”
卡夫卡:“可以,我现在还在那里上班。只是我的职位有一点变动。现在我已经是那里的书记官了。”
接着,看到艾伯赫特已经向着他们这里走回来,林雪涅又说道:“弗兰茨,你可以往艾伯赫特写给你的地址给我寄信。也可以在信上写我的名字,在信的抬头写我的名字。我想,艾伯赫特不会拆我的信的。”
当林雪涅对作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名用德语写作的犹太人作家怔愣了。在那一刻,他有些不知道林雪涅说出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或许,林雪涅只是想告诉卡夫卡,他可以不用顾忌许多地给自己写信。
但这句话当然会让作家想起他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都被剥夺了一种权利。一种在给自己爱慕的女人写信时写出她名字的权利,一种在给一个他希望能够拥有同一个未来的女人写信时写下他自己署名的权利。
于是他犹豫了,并且他也迟疑了。
在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这个女孩在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或者带到你们想去的巴黎。】
这在旁人看来当然不会是一句什么大不了的句子,可它却是当时的卡夫卡最需要的一句句子。一句他心中所想的,恰好能接在他当时所创作到的散文段落后面的句子。
时隔十二年,他再度想起那个场景。那让他怀疑起这个可爱的,明媚的,看起来那样年轻又充满了朝气的女孩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着的人。她应该是一个幽灵,一个熟知他内心一切又能存在于阳光下的幽灵。
可这样的认知并不会让他感到惧怕。
相反,那会让他更想要靠近这个女孩,却只是以书信的形式。
而那个仿佛能又让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回到人间的绿眼睛贵族则在这个时候走到了林雪涅的身旁,并向卡夫卡递出了一张写有他地址的,刚刚从便签本上撕下来的纸片。它让作家十分郑重地对待,并不是放在自己西装外侧的口袋,而是放在衣服里侧的口袋。
在那之后,作家听到他眼前的这个女孩用那样轻柔却饱含他此时正需要的那种力量地对他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能给我寄一些你的《城堡》正写到的地方吗?我知道,你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写完它。可我觉得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读到它了。我有预感,这一定会是一部很棒很棒的作品。它或许……还会是你写作至今最好的一部作品。”
……
第74章 chapter 74
【我有预感, 这一定会是一部很棒很棒的作品。它或许……还会是你写作至今最好的一部作品。】
闻言, 弗兰茨·卡夫卡在怔怔了一会儿后终于又带着一份经受了长久以来的打击之后又重新被人肯定的,并不足够外显却足够感性的愉悦对林雪涅点了点头, 并说道:“如果您是这样认为的话。”
于是林雪涅向卡夫卡笑着点了点头, 而后就又重新牵起了身旁的艾伯赫特的手, 并对作家说道:“再见。”
“再见。”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卡夫卡甚至还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帽子上,并作出了一个很小却已经足够明显的脱帽的动作,而后又把帽子放回它原来在着的地方。
当两人走过彼此,并就这样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还依旧停留在彼此的身上。而后, 林雪涅走过这位她曾很喜欢很喜欢,而现在也依旧崇拜的作家,她会觉得自己恍然看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他。
当时, 他看起来还有些沉默,也没有现在这样起码是在表面上圆滑的处事。在阿尔科咖啡馆的那些德语作家中,他看起来甚至有些过分的羞涩。可在那个时候, 他的眼睛里还有着漂亮的光彩,也不像现在, 需要笑起来才能掩饰住他的那份不快乐。
那个时候,他对自己的未来还存有希望。
或许还带着一点迷茫, 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后究竟会拥有怎样的生活。
可有时不知道便意味着最好。不知道便意味着他还有着很多很多的可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已经一眼就能望见尽头。
当两人终于走过彼此,并朝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前行的时候, 弗兰茨·卡夫卡发出了一声十分克制的咳嗽声。这并不是一次让人感觉要命的,深入肺叶的咳嗽,却让作家捂着嘴的手上出现了一些血迹。
可他却仿佛引以为常,甚至能在那之中找到一丝安宁。于是他拿出了手帕,擦了擦手,接着就面色如常地向前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很想要赶快回到自己的家里,然后坐到写字桌前,却不知道应该先给这个曾在他的所有创伤到来之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一个如此美好、纯洁、又纯粹的女孩写一封信,还是该先写下几页他的《城堡》。
三天后,林雪涅在德累斯顿的城堡庄园里收到了由布拉格寄来这里的那封长信。
那是由艾伯赫特的管家交到她的手中的厚厚一沓,即使把那本短篇小说《饥饿的艺术家》和才写了一个开头的《城堡》都放到一边,那也是需要她阅读很久很久的一封长信。
【尊敬的雪涅小姐:
感谢您允许我在信的抬头写上您的名字。也感谢您的未婚夫愿意让我寄信给您。尊敬的小姐,您或许不会知道,当我写下您的名字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才认识您的那一年。尽管那时我曾向您抱怨很多,可现在回想起来,它其实是很美好的。
当您告诉我,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信的抬头写您的名字时,我会怀疑您是否根本未曾从我的生命中离开过。毫无疑问地,现在正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上次见面时和您提起过的未婚妻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而后我又和另一位姑娘订立了婚约,可我却没能够带给她们幸福。相反,我还给她们带去了诸多伤害,就好像曾经我带给您的一样。
我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伤害更不可饶恕,但当我在多年以后想起我曾写给您的那“最后一封信”,我会想要回到过去,在您还没有看到它的时候就把它从您的手中抢回来。
我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拆掉了曾经的那个小邮筒。可我始终欠您一句抱歉。】
当林雪涅把这一页信纸翻过去的时候,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甚至想要现在就发一封电报给这个男人,告诉他——不,你并不欠我这句抱歉。
可她还是需要把这封信再继续看下去。
【我想,这一定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只敢在信中向人倾诉。我爱上了一位让我不能在信的抬头写下她真正名字的夫人。她的名字是密伦娜。她是一位才华惊人的作家以及翻译家,她为我把我的小说翻译成捷克语。
我总是兴冲冲地钻出属于我的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带着近乎愚蠢的喜悦挖一条通往她的通道,却总是会碰到一块坚硬无比的,写着“请勿来”的岩石。
我不想向您提起在这段无法见光的交往中究竟是谁先开始主动出击的,也不想一遍又一遍地向您诉说她的丈夫有多么的不爱她。只是我真的不理解。但是尊敬的小姐,请别让我写出我究竟在不理解些什么,因为我知道您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最后的结局您想必已经猜到。我失去了她,我也成了鲁滨逊。但我也许比鲁滨逊更鲁滨逊。因为他还有那个小岛和礼拜五,以及各种东西。最后也毕竟还有船来接他,而我则一无所有啊。我连名字都给了她。】
当林雪涅读到这里的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汽车开进这座庄园的声音。她知道,这一定是艾伯赫特回来了。依照她往常的习惯,这个时候她就该跑下楼去迎接自己的恋人了。可是今天,今天她却是无法停下地,带着一种急切的心情站起身来,在一路走到门口的时候继续读这封信。
【坦白说,您有了未婚夫这件事总让我感到很难接受。事实上我无法想象您成为一位“夫人”,我也无法想象您将有一天会彻底地变成一位妇人,怀里抱着您的孩子温柔地看向您的丈夫。您仿佛应该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就好像您在过去的十二年时间里从未改变过的样貌。您应该无忧无虑,甚至一直带着那份纯真与懵懂,直到永远。
但请您相信,我是如此真诚地希望您和您的未婚夫能一直一直的幸福下去。他看起来很爱您,并为您着迷,为您神魂颠倒。而您也同样深深爱着他。这大概才是爱情真正应该有的模样。】
属于艾伯赫特的脚步声慢慢靠近着她,即便是隔着一扇门也能够听得到。一种强烈的思念让林雪涅再也不能只是站在这里,继续看这封长信。于是她只来得及匆匆把信纸折起来,并把它放到了靠近门那里的装饰架上就赶忙打开门跑了出去。
而在信的结尾,她所没能来得及看到的地方,则写着这样的一段话语:
【请一定不要试图给我回一封长信。尽管我以前常在对你写了这样的话之后就在第二天又哀求您给我写些什么,抑或是质问您为什么今天的来信只有这样的两三句话。但是亲爱的小姐,我想您一定能分辨我此时说的这句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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